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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作者:李西闽

第25章

  李麻子说:“他娘的,别提了。早停工了,要不是工资没拿到,我早他娘的回家抱老婆了!你可能不知道吧,王向东那狗日的小白脸出事了,他串通开发商的仓库保管,把建筑材料偷出去卖,东窗事发了。看不出来,这狗日的满肚子坏水,还想赖我们的工资,要不是我带工友们去政府闹,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我们的血汗钱呢!”

  何国典不解地说:“怎么会这样?”

  李麻子说:“想不到的事情多去了,这年头,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就像你们那里的大地震,不是说发生就发生了!”

  提到地震,何国典的心刀扎般疼痛了一下。

  李麻子说:“明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哈哈,实在不行,我就出来和你学烤地瓜,我就不相信能把我李麻子饿死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该走了。吃你这条烤红薯,我就不给你钱了,给你你也不会收的,我懒得和你推让。老弟你多保重呀,希望过完年回来能够再看见你,到时我们哥俩好好喝两盅!拜拜了!”

  李麻子乐呵呵地走了。

  何国典却觉得李麻子十分凄凉和无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谁活着也不容易!

  一阵寒风刮过来,何国典打了个寒噤。

  ……

  夜深了,何国典该回医院去了。他蹬着三轮车离开了火车站广场。天在降霜,冷得出奇,他的耳朵都快冻掉了,这是他人生的严冬,他必须度过。此时,他心里装满了杜茉莉,为了她,他也要顽强地活下去。他骑着三轮车路过那个教堂时,停了下来。

  他不经意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教堂顶尖的十字架上,十字架被城市的夜光照亮,或者说是它照亮了这个城市,尽管教堂里面还是一片漆黑,没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可以透出光亮。何国典颤抖着,有股强烈的电流通过他卑微的肉体,脑海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之气。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活着就是奉献。他下了三轮车,鬼使神差地朝教堂门口走去。仿佛有种飘渺而又真实的声音在召唤着他。他来到了教堂的门口,伸出手,敲了敲那扇沉重的门。没有人给他开门。他站在门口,黑暗的心灵仿佛被神圣的光照亮。他相信自己受难的心灵已经获得了力量,他在获得拯救。他希望看到那个肮脏而又快乐的老人,他要给他奉献一条香喷喷的烤红薯,还要向他倾诉自己的罪,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杜茉莉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是那么安详。她苍白而秀美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这种淡淡的笑意令何国典心碎。何国典坐在杜茉莉的病床边,身体异常疲惫,大脑却异常的清醒。深夜的医院十分宁静,何国典把杜茉莉的手捧在自己的手上,这是一双因为生存而变得粗糙的女人的手,特别是她食指上关节上鼓起的那个褐色的包,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痛苦和自责。这个褐色的包的形成,是按摩了多少人的足底形成的呀?

  何国典的眼睛潮湿。

  他的心在颤抖。

  他心里说:“茉莉,我有罪呀,我对不起你!”

  现在,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罪恶的根源就是猜妒和欲望。

  何国典想起那些事情,内心就不得安宁,那是他灵魂的地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莲村悄悄地蔓延一种流言,那是关于杜茉莉的流言,说她在上海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赚钱。这种流言甚至蔓延到了米镇。何国典走在路上的时候,后面有人会偷偷地戳他的脊梁骨。

  何国典起初并不知道这事情,还是儿子何小雨告诉他的。那天,何小雨耷拉着小脑袋回到了家里,一声不吭地进房间去了,到了吃饭时间,奶奶叫他吃饭,他也不理不睬,还把房间门反锁上了。何国典觉得很奇怪,小雨这是怎么了?何国典好言好语对他说话,希望他开门出来吃饭。好言好语行不通,何国典就发了脾气。他正在凶巴巴地说话,何小雨突然打开了门,眼泪汪汪地说:“爸爸,你朝我发什么火,有本事去朝那些说妈妈坏的人发火!”何国典说:“他们说你妈妈什么了?”何小雨委屈地说:“他们说妈妈在上海是卖的!我不相信,不相信!”何国典心里“咯蹬”了一下,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他也不相信,茉莉不是那样的人。何国典对何小雨说:“小雨,不要理那些嚼舌头的人。你妈妈在工厂里做工,赚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时间一长,何国典心里也有了疙瘩。

  同村的少妇李幺妹也多次的和他说这事情。他不知道李幺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事。每次李幺妹和他说这事,他就会气得浑身发抖。李幺妹就笑着对他说:“何国典,你气也没有用呀,要嘛让她回来,她要是回来,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想,你就是逼她回来,她也不会回来的,那钱多好赚呀,只要往床上一躺,钱就来了。况且,茉莉自己难道就不想做那事?那么长时间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相信她能守得住,你看她每次回来风骚的样子。哈哈,我家何老三那个死鬼就说,茉莉怎么打扮得像鸡,我问他鸡是什么,他就说是卖的女人叫鸡,笑死我了!是个正常人都会想那事的,何老三那王八蛋就叫过鸡,他喝醉酒和我搞时就叫唤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问他那女人是谁,他说是鸡!”何国典大吼道:“你他妈的别说了!”李幺妹笑着离开。

  何国典是个男人,他也有欲望。很多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就猫抓般难受,浑身火烧火燎的,下身涨得要爆炸!这个时候,他就会起床,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走到外面,用一大盆凉水往自己的头上浇下。要是凉水也浇不灭欲望的烈火,他就走出家门,一个站坐在山坡上,朝着大山吼叫,他野狼般的吼叫传得很远。他的脑海也会浮现出龌龊的想法,这个时候,杜茉莉是不是躺在别的男人的床上。

  去年夏天的某个晚上,月明星疏。他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裸露着上身,正站在山坡上吼叫。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说:“何国典,半夜三更的,你鬼叫什么呀!”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幺妹,她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的花布内衣,下身穿着花布内裤,她没有戴胸罩,两个大奶子鼓鼓胀胀,就是在月光下,也呼之欲出。何国典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的火在燃烧。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李幺妹靠近了他,笑了笑说:“何国典,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何国典说:“不,你不知道!”李幺妹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想那点事嘛,有什么复杂的。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何国典无语了。李幺妹猛地抱住了他,咬着他的耳朵说:“何国典,我也想,真的想,我不想在家守活寡,何国典……”何国典要推开她,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根本就推不开。李幺妹说:“何国典,你老婆在外面也和别人睡,何老三在外面也叫鸡,我们……”何国典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摧毁了……

  何国典有种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日益深重,让他无法解脱。开始,他是觉得对不起杜茉莉,后来李幺妹死后,他觉得她们俩人,他都对不起……

  何国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想,等杜茉莉的伤好转后,一定要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些事情憋在心里,的确是有毒的,时间长了,会把他毒死,他不能再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枷锁生活了!

  突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出事后,他就一直把手机带在身上,要是杜茉莉有什么事情好联络。此时,何国典根本就不希望手机响,也不想接电话,怕杜茉莉会吵醒,她应该好好睡觉,这些年来,她也没有好好睡觉。可还是把她吵醒了,何国典来不及把手机铃声按掉,杜茉莉就睁开双眼,轻轻地对他说:“国典,接吧,不要紧的。”何国典接通了电话,他听了一下,递给了她:“茉莉,找你的。”

  杜茉莉接过手机:“喂——”

  “你是杜茉莉吗?”

  “是我。你是?”

  “我是张隋的老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他去了。他走之前告诉我,在他走后一定要给你打个电话。他要我感谢你,在他最后的这段日子,想起你来,他心情就会好起来,就会变得坚强。他也要我感谢你,这些年来对他的服务,他从你这里得到了安慰。杜小姐,我也感谢你,你让老张走时一点痛苦都没有。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是没有办法好转了的,可他总是说,会好的,我好了还要去找杜茉莉做脚呢,我这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脚,而杜茉莉是世上做脚做得最好的人。我本来想让你来医院给他做最后一次脚的,可他没有答应……”

  ……

  张隋就是张先生,其实到现在,杜茉莉才知道他的名字。杜茉莉的泪水流了出来,她伸出手和何国典的手紧紧地相握,哽咽地说:“国典,活着真好,无论怎么难,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除夕夜。

  何国典和杜茉莉吃完年夜饭,就一起出门,到火车站广场去卖烤红薯。他们知道,在这个夜里,火车站广场还是有许多等待回家的人。何国典想,这样又可以让那些人们吃到暖烘烘的烤红薯,自己又可以赚点钱。杜茉莉本来不让他去,要他好好的陪她度过这个夜晚,可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去,而且决定自己也和他一起去。

  火车站广场真的还有不少人。

  很多店铺都不开门了。那些等待回家的人在寒风中看到何国店三轮车上的烤炉,都围了上来,纷纷抢着买烤红薯。何国典心想,这些人应该在温暖的家里和家人团聚的呀,可他们却还在这里等待,唉,今天的烤红薯就免费送给他们吃吧。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大声说:“大家别急,别抢,一个一个买,今晚我给大家打折,半价卖给你们吃!”人们欢腾起来。

  ……

  何国典蹬着三轮车,往回走,杜茉莉裹紧羽绒服,坐在后面。天上飘起了雪花。杜茉莉伸出手去迎接雪花,那些飘落的雪花是一个个精灵,那些精灵中有没有何小雨?杜茉莉心里一阵疼痛,何小雨就像那些雪花般飘落,落在地上,落在她的手心就化了,再也找不到了。她心里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她不敢大声呼喊出来,怕让何国典难过,怕他再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们路过一个小区时,小区里好些人在放鞭炮和烟火。

  不一会,这个城市像是被点燃了,到处都有人在放鞭炮和烟火。何国典停了下来,对杜茉莉说:“茉莉,你的一年开始了。”杜茉莉没有说话,她的心沉浸在悲伤之中,连成一片的鞭炮声和满天绚烂的烟花无法带给她节日的喜庆,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痛苦会持续多长时间,或者一生。她仿佛看到儿子在烟花中绽放出笑脸,对她说:“妈妈,我今生还要做你的儿子——”

  杜茉莉的泪水流了出来。

  何国典没有发现杜茉莉的泪水,他的目光在烟花绚烂的天空中寻找。他的内心也疼痛不已。儿子满是泥土和鲜血的脸浮现在烟花之中,他紧闭着曾经明亮的双眼,他曾经想春草般的头发也枯萎了……何国典的泪水也流了下来,背脊不停地抽动着,不一会就哽咽着哭出了声。

  杜茉莉站了起来。

  她从后面抱住了何国典,她和丈夫一起在这个大年夜里感受着悲恸。杜茉莉把嘴巴凑近何国典冻得发紫的耳朵,哽咽地说:“国典,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悲伤,可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何国典哽咽地重复妻子的话:“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悲伤,可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2008年圣诞节完稿于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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