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了四年的心之门,被儿科医生赵卫敲开了。赵卫很绅士,温文尔雅,慢条斯理,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不适不快很快被释放。他的父亲赵耀宗是父亲大学的同班同学,所以小时候就熟识的赵卫那天到图书馆请她去看一个灯会时,她欣然同往。看完灯会,她望着一片灯海发愣怔。她的眼睛被七彩之光刺激得兴奋明亮,内心却晦暗有加。她情不自禁仰看身边的赵卫,心里忽然涌出感激的情愫。
赵卫此后常给她的图书馆打电话,那意思越来越清楚。白杏不再觉得每天上班单调乏味,那部黑色的电话机,她每天总要下意识地多看几眼。一听“白杏电话”的喊声她就心跳,和他通话时声音的变调,相信同事们已经听出。少女天生缺乏掩饰的能力。她是有点喜欢赵卫了。这次和电大不同,她变成了羊,朝着青草甸欢腾地奔跑。赵卫的表现极有分寸,绵绵地温柔地吐出缕缕丝线,她被缠绕了,包裹了,不知不觉间已在茧中。她信任他,他在父亲的儿科干了五年。她没有理由怀疑世上的小伙子都是狼。她想父亲对他是最了解了,父亲的意见无疑至关重要。哪知父亲自从知道了他和她的接触后,一直好坏不说。父亲不说,她不能不问。一次她问得紧,说爸您干脆表个态,行或不行我听您的,您这么不阴不晴地晾着我日子难过。话虽这么说,心里盼的是父亲表态赞成,真要说声不行,她想她会挺不住。父亲摸着刮出青光的下巴,说,杏子,你二十二岁了,要靠自己的眼力判断力处理自己的婚事,而不是由父母来为你作主。作为父亲,我有责任在适当的时候说说我的意见,那只是参考,最后的决定还得你自己作。我和你情况不同,对人对事的看法自然会有差异。意见看法我肯定是要说的,态呢,还是不表好。你们还需要加深了解。父亲在谈论重要的事情时总是斟字酌句。
白杏又去问母亲,像订了盟约似的,父亲母亲一个口气。但白杏还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条重要情报,五年前,为公派出国留学,父亲卡了赵卫,至今也不选派他,两人之间多少有些疙瘩。母亲又说这不过是她的猜测,不足为信。听母亲的口气,父母对赵卫的父亲印象不佳,但又不能成为反对她和赵卫接触的理由,对赵卫本人,也说不明确他的不是的一二三四来。
父亲和赵卫之间有无疙瘩白杏以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今晚的决定是否与自己有关。
4
决定大约与同仁医院有关。三十多年的夫妻,孙斯兰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已将对儿女婚事作出决定的可能性完全排除了。前天晚上她上床后还在询问,白人初说,我还没有最后下决心,还是先不说好,不然你会动摇我的。孙斯兰说我猜,白人初说那你猜吧。孙斯兰猜了四五样,都被白人初否认了。孙斯兰说你卖什么关子呀,懒得再猜倒头就睡了。
白人初睡不着,见孙斯兰睡着了,又蹑手蹑脚回到书房抽烟。
他决定和李大元竞争院长,家里人自然猜不着。都知道他终生不肯为官,自然更不会想到也不好理解六十三岁缓退留任的人要去和人争官当。不是卖关子,是担心来自妻子的阻力。她是著名的心内科专家,她近来坚持认为他的心脏出了毛病。他却自我感觉很好,只是心前区偶有不适。她是专家,信她还是信自己?都是医学专家,科学在他们心目中是神圣的。连小平同志都信她,南巡时专列中途停在北郊华新站,深夜零点急电召她上车。上车后,她给小平同志作了心脏检查。完了,小平同志问她:小孙医生,我的心脏情况,影响不影响列车继续南下嘛?她稍稍思考了一下,很有魄力地回答:不影响。两个小时以后,专列隆隆南下。他后来打趣说,斯兰,当初要是没你那三个字,怕是也没有震惊中外的小平南巡了。接着他又问自己的心脏情况影响不影响他继续工作到七十岁,孙斯兰说,只要注意调适,避免情绪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也是同样三个字:不影响。现在他去竞争院长,难保她不会以疾病为由极力反对,而夫妻历史上她的历次反对,都以她的正确和成功保持了不败的纪录。
下决心是个艰难的过程。决定一旦作出,你就像被推进了格斗场,在看台上发出的如雷的叫喊声中去和另外一个人搏斗。你有多大的体力和心智,韧性和技巧,完成这场搏斗?你有没有制胜的绝招?你能够赢得多少观众的呐喊助威?你要是失败了,是自己走出赛场还是被人抬出去?人们会不会嘲笑你的白发和你不再灵动的步态?胜利了,你能不能将胜利者的微笑保持到最后,并在另一个赛场依然是一位胜者?
前几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坐在这间书房抽烟思想,一声爆发的哭喊从医院的西北方向传来,只一声,就没有了。那是医院太平间的方位。住在医院宿舍,经常听到这种天塌地陷的哭声。如果是深夜,这种哭声就更加清晰尖锐,让闻者一起到地狱的入口感受恐惧绝望凄凉和悲伤,又在返回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活着多好生命多好。人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次,一旦消失,就是永远的消失,不是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没有你,是永远。白人初便常想,人活着的时候应该有死亡意识,这样才会活得热烈和善良。可他又发现有的人正因为有了死亡意识,才活得更加冷酷和自私,就是医生中,这样的人也不少见。那晚听见那声哭喊不久,白人初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上月的一天早上去上班,路过医院实验楼时,底层的停尸间哭声一片。白人初已经走远,回头再看时,他看见了一张中年妇女的脸,虽被悲苦扭曲被泪水模糊,他还是认出了她,心里叫了一声“张师傅”,人就站住了。
白人初朝停尸间走去,疾步走,快到门口,他的心吊了起来,他看见了担架推车上白单盖着的死者。是你吗张师傅?是你吗老张?!昨天下午下班,在医院门口,他还和老张师傅说过话呀。张师傅的女儿那个中年妇女把他搀着,他另一只手撑着腰,缓慢地朝门诊大楼走。他扶住张师傅的手问他怎么不好,张师傅挣出一个笑,说,老毛病了,腰背疼。他扶着他要送他去找医生,张师傅不肯,说白主任你累了一天快回家休息,有我女儿领着我就行了。他知道老张师傅的为人,他一辈子都不给别人添麻烦请求别人帮助,他却帮了别人一辈子。二十多年前,他是进驻同仁医院的工宣队员,因为对牛鬼蛇神的阶级立场问题,没干满两月就被撤回汽车齿轮厂,换了一个敢用带铜扣的皮带抽人的人。白人初挨斗吐血后,有天在厕所的水池冲洗把,张师傅悄悄走进来掏出一个小瓶放在小便池的水泥隔墙上,然后看他一眼离开了。白人初拿起一看,是瓶云南白药。这药在当时极贵重,连同仁医院也没有。又一次医院食堂停水,有人让监督劳动的老院长去低处的消防栓放水往高处的食堂挑。那时老院长成天挨批斗,已是一身伤残,一挑水挑到半坡道却怎么也上不来。这情景被张师傅看见,他不声不响接过扁担把水呼啦挑进了食堂。这件事成了他打道回府的起因。一九七六年以后,白人初和张师傅两家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走动,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感情。后来,张师傅的老伴患乳腺癌死在同仁医院,前几年他的当民警的儿子在一次追捕案犯的搏斗中被歹徒刺中心脏,送到同仁医院后抢救无效,死在急救室,死时刚满三十岁,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他老伴和儿子临死时,白人初都在现场,他是眼睁睁看着母子二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儿子的遗体那天也是停放在这间房子里,似乎也是今天这个位置。他陪着张师傅走向担架车。他架紧他的胳膊。快到门口,张师傅两眼发直。他站在担架车旁,没有去揭蒙盖死者头部的白单,很久都不去揭,只是看,紧张而无声地看,他将那个白单覆盖的人形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他在度量死者的长度,他在想死的这个人会不会真的是他的儿子。在他不敢断定不愿断定之后,他才决定去揭开那层神秘可怕的白色。
现在,轮到他去揭那层白色吗?
白人初走近去,揭开——昨天还和他说过话还对他微笑过的老张师傅!可他的脸上现在没有了微笑,极端夸张的表情,花白坚硬的络腮胡子根根含悲带苦。白人初记得,就是儿子死去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没有这么痛苦,只叫了一声“儿子”就倒在地上。他奋力地睁着眼,张着嘴,牙齿似咬非咬地呲咧着。
“白主任,他老人家是疼死的呀。”女儿在白人初身旁哭诉,“下午六点进内科门诊,正碰上医生吃饭交接班,我们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等到医生吃完饭,问了几句,看也不看,就叫我们去外科。到了外科,医生摸了摸,说还是应该看内科。这时候,我爸他已经疼得头上冒冷汗,脸像黄裱纸。我半背半拖着他又去内科。医生一听很生气,说你们去看骨科吧。骨科在楼上,我爸他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我又背不动,偏偏电梯又不开,我只好求人帮我把他老人家搀到三楼。到了骨科,门关着,没有医生值班。问人,说医生就来。我们就等,等了快一个钟头,医生才来,这时都快九点了。医生看了,问了,说这不是骨科的病,还是应该看内科。这时我急了,请求说,医生,我爸他都疼昏了,您是不是先给他打打针或者吃点药先止疼。医生看也不看我,眼睛盯着报纸说,药是能随便吃的针是能随便打的?对症才能下药,你懂不懂?没办法,我只好又求人把我爸抬下楼去,抬到内科。那医生这才叫我爸躺到床上前胸后背检查了一遍。完了,他开了一张检验单让去放射科。一个病人的家属看我一个人可怜,就帮我把我爸往透视室送,这时候我叫我爸,他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了。透了视,又等片。等片子出来,内科医生说不行,要做B超。就又做B超。做了B超,医生说还不行,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病,又让去检验科做一套专门的什么检查。到了检验科,那个好心人帮着我搬弄我爸,折腾来折腾去。这时我爸肯定是疼得熬不住了,不停地哼哼。医生嫌烦,说别哼别哼,咬咬牙坚持住!我爸一听,真就不哼了,可我看得出,他是多疼啊。这时我看了一下表,都十二点了。又过了一会儿,我爸开始喊疼,可医生还在叫他坚持,他坚持不住,喊疼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怕,就在外面的房间喊,医生,我爸他疼啊,你们快跟他用点药哇!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他老人家大叫了一声,就没有声音了。他老人家就断气了,死了,死了……我进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底下,还压着一张没来得及抽出的片子……白主任,我爸他,到死都没能打上一针止疼的针……”
白人初两眼含泪。老张师傅又死在他的同仁医院,死于他的医院的医生的推诿,死于对生命痛苦的漠视,死于延误抢救的时间……
书房中的白人初这时听见了一个很清晰的声音,这个声音对他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竞争院长。
5
一家四口轻松地坐到电视机旁时,新闻联播的国际新闻也快收尾了。
孙斯兰拧小音量,白杏起身让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的最佳视觉位置,而母亲坚持坐在与父亲斜对的藤椅上。
“她永远坐在我的对面。”白人初笑道。
“命里注定,我要永远帮你看住你的后脑勺。”孙斯兰反应迅速不动声色。
白天白杏相视一笑。从他们懂事以来,就从父母的谈话中分享无穷的乐趣,即使激烈的争吵,也是启人心智,有时候越是争吵越见事理的深刻,越见心的透明性情的绮丽。这对默契的夫妇像两片经岁月淘洗的岩晶体,历崇山峻岭一马平川大江大河晨溪暮泉,如今沉浸在深深的相知井底,透着宁静安谧之美。
“你就宣布你的决定吧,大家都洗耳恭听呢。”孙斯兰眼不离电视。
“我想好了,要是杏子那天说的情况属实,我决定和李大元竞争院长。”
仿佛没有闪电预告的雷声。孙斯兰倏然扭转的脸上,镜片后面的眼里白多黑少。她不是没想到这一点,是她不愿多想,她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提都不愿提起。如果他想当院长,五年前就当了,如今迟暮,怎会有如此非分之想。
“人初,戏言吧? ”
白人初光洁的额头在客厅的顶灯下一闪亮,说:“今日无戏言。”
看他认真的样子,孙斯兰嘟哝了一句:“你是真该退休了。”
“退则休矣,”白人初说,“幸亏你不是组织部长。我准备今晚就去孔淑贞家。”
孙斯兰又惊。孔淑贞是医院党委书记。白人初和上级领导从无私交,几十年不是公事不登门,欣赏的说是骨气,诟病的说是傲气。现在要去上书记家门,怕不是戏言了。她去关掉了电视机,返身站着说:“人初,这不像你的风格。”
白人初说:“竞争院长,是公事不是私事。我的风格没有变。”又转头说:“杏子,小天,你们说呢?”
兄妹二人已经从刚才的愣怔中恢复过来。白天摇着钥匙串,大口大气地说:“这有什么,咱爸早就该是院长了。”
白杏兴奋了:“不仅该是,是胜任,而且胜任愉快!瞧现在那个严院长,连长相都平庸,骂人都听着没劲。赵卫说,到同仁医院工作了五年,最大的不幸是与严院长的任期同步,最深刻的内伤是有一次陪同他外出参加一个学术会,向外国专家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院长’。”
“刻薄。”白人初说。
白天煞有介事地说:“问题在于这样平庸的人怎么当上的院长,而且可以一当五年。这倒要请赵卫去问问他爹。”
“还得问问你们的爹。”孙斯兰紧跟了一句。
白天白杏盯着白人初。
白人初清瘦的脸朝孙斯兰一偏,说:“你妈的中间插话总是妙不可言。是啊,当年就是因为我的所谓让贤,才使一家省级大医院让一个平庸的人领导了五年。知我者斯兰也……”他站起来,踱到孙斯兰背后说:“斯兰,以我六十三岁之年去争一院之长,别人可以不理解,你不能不理解呀。我是‘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哦。”
白杏忽然默默地说:“爸,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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