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我一个。医院有人希望你爸当院长,也有人希望李大元当院长,因为李大元这几年成了供在同仁医院神龛上的财神爷,只有傻瓜才拒绝金钱。后面这部分人恐怕占的数目不小。你拿三个‘是否有利于’去套他,大小尺寸也合适。”
白杏的勺子在巴黎香汤里漫漫地打捞。“我明白了。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些吗?”她停止打捞看着赵卫,好像在说如果没有什么可再打捞的了,我就要起锚开船了。
俄罗斯小姐换上两根新烛,照得白杏两眼波光粼粼。赵卫不自禁前倾了身子,白杏又退回到黑暗中。
白杏拿湿香巾沾沾嘴,表示她已结束。四顾时,她发现每张桌子都被人占满了,影影绰绰,一堆堆的窃窃私语。还有夫妻带了孩子,偶尔传来一两声孩子叫妈妈的脆嫩的叫喊,令白杏怦然心动。西餐厅原来有这么大,足有五六十台桌子,她竟一直没去注意,开始进来是眼睛对突然的黑暗不适应,后来只顾和赵卫说话,现在她发现西餐厅像无垠的夜空,无数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她发现主人煞费苦心为客人制造了人间天上的迷人意境。她开始有些喜欢这种意境了。那些散布的星星毕竟是人间烟火,她的心被某种东西打动了。她将视线转移到赵卫的身上。赵卫说的氛围就是这种意境吧?这么说他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他肯定来过。他来得多吗?他和谁来的呢?这种氛围或意境不适合同性,特别不适合男性。她不过这么想了一想,马上跳到另一个思维点上。她不愿意想,更不用说问了。她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事后为这句问话后悔自责了一个星期。那天不知怎么说到周小慧身上,赵卫说周小慧这人不错,她突然问他,你喜欢她吗。她说不清那一问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哥哥白天问。赵卫说当然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她听了,心里那一刻酸得很饱满。她又问,你为什么……你喜欢她什么呢。赵卫这时听出了她的声音的异样,轻松地笑道,我喜欢她和你一样,从不涂脂抹粉,把脸当墙壁当画布。他说中国女性尤其应该保留对文眉文眼发明者起诉的权利,因为他为了赚钱不惜将女性变成绿眉毛环眼豹似的怪物。他还应该负影响中国社会安定的连带政治责任,因为那些面目狰狞的女妖们纷纷出笼,害得许多胆小的人惊恐万分争相躲避,造成他们极大的精神伤害,后面这个责任就是罚得发明者倾家荡产他也赔不起,最好跳楼了事。白杏被他逗笑了,说赵卫你真恶毒,中国女性要起诉的不是那个发明者,而是你,她们要告你侵犯妇女名誉权,几亿人哪,你赔得起么!说完笑话,赵卫又说,周小慧都三十了,再不谈,往后的选择范围就越来越小了。白杏把他的话在心里翻译了一遍:周小慧年龄比我大,我和她不可能,我并无此意。这个赵卫真是贼精,吃透了人的心,拐着弯儿说话,既表白了自己,又安慰了别人,也不伤害另外的人。
白杏后来为这句问话不停地谴责自己的俗气。和赵卫接触两个多月了,白杏真是说不明白她和赵卫是什么关系。他对她彬彬有礼,谈笑自如,从没说过一句暧昧的话。杨羊不是狼,赵卫更不像白天让她警惕的狼,不像。他也必无大的不当,不然他的两位同事自己的双亲早就要反对了。她喜欢他有谦谦君子之风,她认为这是成熟理智修养良好的表现。而内心深处,有时又冒出希望发生点儿什么的念头,在他显出兄长一般亲切的时候,这念头就特别强烈。
白杏的这种感觉,正是赵卫需要的。他需要白杏感觉他就是一个兄长。
“白杏,你知道我想出国留学,你也从没反对,是吗?”
白杏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口吻将“你”和“我”连在一起,这是否意味着某种关系的递进或者是个信号?好在赵卫看不见她胸脯的起伏。
“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低调,带了沙音。
白杏对与赵卫的关系进行情感自省,她羞赧不安过她的感情的相对激进,又无法否认,无端的心里就挨了一小小的刺痛。她希望对等,他的兄长式的表情方式每次结束后,分开的那一刻她总有莫名的惆怅。她喜欢他的兄长式,又抵触他的兄长式。她欣赏他的理智,又抱怨他的理智。她希望对等,又害怕对等。她成了一个矛盾体。赵卫像个手艺高明的泥人匠,把一坨油泥揉捏得不稀不干不粘不板,捏成了白杏现在这样的状态。白杏对赵卫今天的感情突进没适应,一股涌上心来的柔情使她的声音发生了波振:“我……能帮你什么。”说时,手指在桌上胡乱画着什么。
“帮我出国。帮我实现我的理想,让我,我们,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后面的话,同样发生了声波共振。
白杏沉默。赵卫也沉默。两人久不互望。
“你认为,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白杏问。
“白主任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都争取五年了。你是你爸最爱的女儿……白杏!”赵卫的手猛地罩住白杏那只在桌上乱动的手。
白杏的手被烫了似的反弹回去。那一刻她的真实感觉是,她的手被刚送上的玉米羹汤烫了。
“对不起!”赵卫失措地垂首,抬眼再看白杏时,两柱烛光在他的瞳孔里燃烧得正旺。
白杏的心被灼得急跳,砰砰声可闻可数。
两人平静下来,是在又换上新烛之后。
“你应该,和我爸好好谈谈。”
“谈了五年了,比巴以谈判还长。”
“他不同意,总有原因的。”
“同意不同意,都可以有充分的理由。关键是你在他脑子里 的印象分。”
“你的分高吗?”
“说实话?”
“当然。”
“不高。三十分。所以第三次竞争还只有三分希望。”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不知道。我不是你爸肚里的蛔虫。”
“你是了解的,我爸很原则,有时候还很固执。”
“他也很容易动感情,被感化,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
“赵卫,这件事我不敢答应。不过我可以争取听到我爸对你的真实看法。”
“我希望白主任的爱女能施加一点影响。”
“我怕很难。我爸一贯对不正之风深恶痛绝,比孔繁森还马列主义。我哥大学毕业后很想分回家来,我爸他有很多关系,完全可以为我哥联系接收单位,可他不干,结果我哥分在北方一个小城市。我没考上大学,其实是可以照顾进同仁医院的,我爸坚决不让。”
“白杏,为了我们的未来……你知道吗,我已经,离不开你。”
白杏心慌意乱,把一块牛排叉进玉米羹汤里。
“嗯,这吃法很新鲜。”赵卫不住地点头欣赏。
白杏头羞得抬不起。
走出西西里餐厅,街市的灯火照着人流中并肩而行的赵卫和白杏,赵卫有意无意的身体倾斜,令白杏避之不及。
4
今天的晚饭是孙斯兰送到病房来。前天周小慧抢救的那个破伤风女婴危情未见缓解,白人初让连熬两个夜班的周小慧回家了,他来顶。
“杏子呢?”白人初问。
“打回电话了,赵卫请他吃饭。”
白人初愣了一下。“越来越热乎了。”他嘟哝了一声。
孙斯兰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看他吃饭,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和他想的是一件事。
“斯兰,你说,赵卫和杏子以前就认识,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追杏子呢?”
“我也在琢磨。你是说赵卫另有所图?”
“是的,我怀疑。我听说赵卫有个女朋友,去了澳大利亚。”
“我也侧面打听过,说是早就吹了。”
“难说,这个赵卫。”
“要和杏子好好谈谈了,不能再拖。阴谋与爱情的故事可别在我家上演。杏子不能再受刺激。”
话说到这里就说出了沉重,白人初一下就没有了食欲,筷子在碗里扒拉来扒拉去。孙斯兰忧心忡忡地擦眼镜。
“是得擦亮眼睛。”自人初合上饭盒盖说。
孙斯兰抬头一笑。问:“留学人选什么时候定?”
“年底。”
“这是个试金石。”
“这么说,只有不选送他,才能试出真假了?”
“也不一定。如果是假,即使选送了他,也不会成真。”
“危险。”
白人初皱紧眉头。
孙斯兰收拾桌面,一边说:“人初,下午严院长跟我说,申书记有请。”
“申辉?”他问。申辉是申剑书记的孙子。
“对。听说连续低烧。申书记亲自给严院长打的电话。”
这是个契机,来得正是时候。白人初沉重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他想到了什么,说:“蒋晋殊知道我的电话呀。”
蒋晋殊是申辉的妈妈。
孙斯兰说:“她总是这样,宁可让公公屈尊。明天早上严院长派车送你,他说他陪你去。”
白人初起身开了窗,夜风灌了进来。
他站在窗前,望着门诊大楼的一片灯光,说:“新旧交替只在朝暮之间,严忠仿何苦还做无用功。权力的诱惑太大了,一旦拥有就害怕失去,把它当成永远占有的私人财产。”
孙斯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背,说:“你不也在追逐权力吗,白院长。”
白人初转过身来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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