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耀宗更是连筋骨都疏松了,继之以一口长气,一口郁积了五年的大气。
赵耀宗感叹地说:“人初哇,你是一刀到位,正中我胸靶十环哪。唉,老同学之间不说假话,这是我多年的一块心病。年轻人,想出国深造,做父母的没有理由不支持,可是又不愿意为此滥用职权呀。赵卫在你的麾下,我又深知你的品性为人,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哇。”停了停,他继续说道:“人初,我有时候想啊,处在我这样的位置,解决几个人留学的问题,在很多人那里都不算事,更不用说自己的孩子了,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想过来想过去,还是因为我心里还装着共产党员的党性,还装着知识分子很看重的人格呀。要是没有这些,赵卫恐怕早就飞出去了。人初你说呢?”
白人初没想到赵耀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用诚信的表情点头回答他。他有点激动,有点欣慰,或是欣喜,他激动欣慰欣喜地发现他和他之间还有相通的地方。他这时宁肯相信赵耀宗说的是真话心里话。他反省自己过去是不是把赵耀宗想象得太糟糕了,是不是不够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自律到这一步,在当今已属凤毛麟角。
“耀宗,在我提出竞选要求以后,我和赵卫曾经有过一次谈话。”白人初话到这里打住,他想从赵耀宗那里得到反馈。
“谈了什么?”
“赵卫留学的事。”
“怎么谈的?”
“赵卫没跟你说?”
“没有。”
从赵耀宗的表情,白人初相信赵卫没跟父亲说那个“协议”。为什么赵卫只希望父亲帮助自己的主任竞选院长,却不提那个“协议”?白人初忽然想,是不是和他父亲一样,他的心里也多少还装着知识分子看重的人格和自尊?这样想过,赵卫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分又加了一分。现在,他不愿意当着赵耀宗的面提那个“协议”,尽管他不认为那是一种交易,充其量不过是为避免竞选的阻力所作的一种努力。再往深里说,对于赵卫的出国,他不是
没有诚意。
“耀宗,谈话的内容,赵卫要是真没说,我今天也不说了,你回去让赵卫告诉你。不,最好你也别问。还有一件事,我想顺便问问你家赵卫的婚事。他也不小了,都二十七八了吧?”白人初突然转换话题,不给自己留犹豫的间隙。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太想知道了。
赵耀宗无所触动的样子。来前他已有准备,他知道白人初必定会问,可他万万不能吐露真情。他在心里已经和儿子达成共识,只有尽快让儿子出国,这段冤孽才能解除,被解救的还有那个在海天一隅的瞿莹。
“是啊,都老大不小了。想出国。这事就这么耽搁着。”赵耀宗说。
“我听说,他在国外有个对象?”白人初试探。
“噢,是他的大学同学,后来去了澳大利亚,两人通过信。赵卫说,他要不出去,这事不大可能。”
“要是出去了呢?”白人初心提紧了。他紧张极了。和申剑争辩没这么紧张,“文革”挨斗挨打也没这么紧张。
赵耀宗不敢说可能不可能,便打哈哈说:“唉,年轻人的事,谁说得准哪。”
白人初想,赵卫和白杏的事,他不至于全然不知。提是不提,白人初踌躇。
又是一层纸。
那么单薄嘎脆的一层纸,能把人关山远隔,能让心咫尺天涯。
白人初还是想提。他努力了几次,仍是开不了口,只好这样问道:“赵卫现在有对象吗?”
赵耀宗想,要是说有,白人初会怎么想?要是说没有,将来赵卫出了国,这边怎么交待?白人初爱女如命他是知道的,现在他该怎样回答白人初?稍有不慎彻底砸锅。他这时心里恨儿子恨得切齿,那个混账东西出此下策,难题扔给了他。这事要是张扬败露了,他赵耀宗哪还有颜面见人?他想过,就是赵卫到时候一走了之,所谓的“解脱”,真能解脱人家杏子,真能解脱人家父母?为那个孽障儿子,五年前他就害了人家一次。那次是父亲害人家的父亲,五年后,是儿子害人家的女儿,他们赵家怎么这样作孽!白人初一家子,为什么要平白遭罪!和儿子闹过的第二天,他对赵卫妈说了,这回就是赵卫不出国,他也要全力以赴帮助白人初竞选成功,白家从来就不是赵家的冤家对头。
赵耀宗今天怀着赎罪的心理走进白家,这是白人初不知道的。赎罪心理不能表露,他只好演戏。儿子演戏,老子也演戏,看谁的演技高明。戏到最后总有个收场,怎么收场,越想越怕越想越烦,干脆不想,闭上眼演到哪里算哪里。
赵耀宗回答白人初说:“人初啊,现在的青年人不像我们那时候,就是有了,也不见得肯对爹妈说实话呀。”
回答很技巧——暗示了白杏,又不挑明;将来脱身,亦有退路;似是而非,若有若无。
白人初又感觉胸口闷胀。
“这个赵卫?!”他心里叫道。
赵耀宗响着喇叭的小车离去了很久,白人初还坐在客厅里不动。
他忧虑因为自己的失职会使女儿遭遇一场灾难。不敢深想。
3
一千二百多人,四千八百多只长短粗细的胳膊腿,在迪斯科舞厅有限的空间里激烈扭动。音乐疯狂,舞者疯狂,忘你,忘我,忘他,不知今夕何年,不知去日有世。音响轰炸,爆炸中的人声狂喊,地裂,天崩。欲昏,欲癫,欲狂,欲生,欲死,欲睡。力,血,性,血性,生命,青春,男女。熟悉,陌生,紧密,疏离。惨白的光,阴森的绿,热烈的红,神秘的紫,温柔的蓝,烦躁的黄。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赵卫像一锅饺子中的一只,在圆形舞池中不停息地翻滚,音乐不停蹦跶不止,生命不息呐喊不止。来跳过多少次了,不记得,想这干什么。发热,微汗,大汗。大雨,大雨中的校园礼堂,瞿莹汗涔涔的脸,汗白汗白。牛仔裤和圆形的包裹。扭过去,好,面对面了,她笑,对跳,一左一右,对称均衡,节奏精准。两条华丽的通道。两团温柔的召唤。雪白的巡礼。加大力度,加大幅度,闭上眼睛,扭动,扭动。哨音。领舞台上的女孩,美丽,修长,爱笑,寻找对笑——和她身下那团翻腾的火红。赵卫是这团红,这团红翻腾得放肆却优美。女孩高高在上,让一千二百双眼睛仰望。她的哨音是命令,她的屁股是典范,她的乳房是激情。扭动,扭动。巨石狰狞,悬在头顶,摇摇欲坠。黑暗的隧道口,列车出笼,车身黑白两道,车轮沉重重量成千万吨增长,车轮庞大面积成百倍膨胀,巨轮碾压过来,列车加速扑来——闭上眼,蹦,蹦,蹦!水泥,石块,钢骨,骨头裸出体外。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生命和艺术。医院和儿童。白与黑,烦躁与安宁。痛快和压抑。跳,跳,跳!白带子系着的哨子,在女孩胸上欢快地反弹,女孩叉开的十指像皇冠,在腹部上下交叉。赵卫朝暗中看去,那个雪白高领衫的影子,他看见了。白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她也在动吗白杏她?炫目的光,旋转的光,声浪像海潮,飞碟从厅顶掠过,如闪电,挟带嗖嗖的惊叫。地板带震。沙锤带震。地板震松他的五脏,沙锤一声一下击打他的心脏。你把我引向黑暗(三十多年前她的母亲曾对她父亲这样说过,惊人的相似),在迪厅门口,她说。我把你引向现代,他说。五十元一张门票,太贵了,她说。五十元改变一个人,太值了,他说。放影碟的黑老外在对着音筒吼叫,一千二百人的呼应像海啸。高高在上的领舞女孩跳下了领舞台,抹去额上的汗,跳着走,走着跳,扭进了休息室。音响戛然静止。三秒钟,重新爆发。抢占领舞台,三男三女从舞池里跃上,对舞。放影碟的白老外用吼声发令,伴舞,领舞。音响音乐如狂风暴雨,两千四百只脚跺地,闷雷,沉雷,轰,轰,轰,轰!发泄,宣泄!忘记,忘却!血性分解。血,热血,青年。性,两性,男女。他一点儿也不疲倦,全身通泰,通畅。两年了,他要追寻瞿莹,巡礼,巡礼!五年了,他要飞,用劲!转动,转动!迪厅中央的DJ室,黑DJ师站着操作,一只脚像蚂蚱踢弹,白DJ师握着音筒在打转,在发疯。他看见了,看得很清,白鬼子旋转时伸出手,顺势拧了那个中方超短裙一把屁股。屁股只左右扭动了一下,静止在原处。他骂了一声,骂那个白鬼子,也骂那个中方女DJ师。他听迪厅老板说过,白DJ师是英国,黑DJ师是美国,月薪两千美元另找三千人民币,合计年薪人民币二十万。他年薪多少万?一万。他只得硬着头皮吃储藏室里的免费餐。甩头,踢踏。储藏室,丢米,民工,出国,踢踏,踢踏!累,不累,不累,累。领舞的女孩跳出来了。三男三女退下来了。领舞的女孩跳上来了,欢呼,口哨,列车隆隆。白得刺眼,亮得晕眩。她换了一套白色紧身衣。紧身衣不是穿,是勾勒,线条毕现。女孩夸张地送胯,着意地挺腹,挺出凸显的耻骨。德性!他旋转过去,给她一个后脑勺。这不是现代,她不如瞿莹现代。她不是白雪公主,她不如白杏典雅。又是对比!摆头,表情放纵,彩球旋转,光彩迷离。怎么办,白杏?想和她恋爱,怎么对她说出这句话?真话?假话?哄骗话?烦恼。疼痛。疏?离?亲?近?啊啊,蹦吧,蹦吧!迪斯科自由,奔放,热烈。迪斯科整齐,划一,机械,重复。最自由的迪斯科,也被节奏约束,也被音乐规范,也被领舞的女孩,被行动的整体制约。来时的路上,她说他是高分。他很意外,意外加剧了不安,不安坚定了决心——疏离!不不,不行!不能疏离!蹦!蹦!蹦!蹦!父亲去了她家,她说的。父亲要说什么?准备怎么说?他能说什么?他不该去!当初该不该走这一步?该?不该?现在悔?不悔?对!对什么?什么都对!什么都不对!不走不会害白杏。不走怎会熟悉白杏亲近白杏喜欢白杏离不开白杏!啊啊,他喜欢两个女孩,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他要丢掉国内的女孩,回到国外女孩的身边。他不能占有两个女孩。他不拥有国内国外。他不想被储藏室喂养。他不能没有瞿莹。他渴望。渴望雪白的巡礼。他只有瞿莹的复印件。他在梦中对瞿莹巡礼。瞿莹俯视他,让他瞻仰她世界公民的微笑。他反抗,无力,他被她压迫,动弹不得,大汗淋漓!蹦吧,跳吧,管它群魔乱舞,管它天翻地覆,管它白天黑夜,管它高兴悲伤,蹦、蹦、蹦……
白杏站起来踩了一阵音响节奏后,又坐回黑暗里。
她不会跳迪斯科,从来没进过迪厅。这地方她来过,那时候,它是个演戏放电影的剧场。她在这里看过电影,中学时候在这里的舞台上演出过大合唱。就是赵卫蹦跶的那个地方。现在它被改成了坡形的迪厅,每一段的坡度四周是空地中的吧台,人在空地中可以原地扭动,虽然人体密集,但身体互不接触,便不觉拥挤,反而人气旺盛,气氛浓烈。跳累了,回到吧台坐下喝冷饮吃冰激凌。她现在就喝着赵卫下舞池前给她要的芬达,吃着香草奶糕。迪厅依坡度设三个领舞台,那个雪人似的女孩站的是靠近舞台也就是主舞池也就是赵卫正在其间的最大的最低海拔盆地似的舞池的第一领舞台。女孩光身子似的被一千多人仰望,让她感到不好意思不敢多看。她刚一进厅时,他让她暂时捂一捂耳朵。她暂时保护了耳膜,但保护不了心脏,她感觉心被震到了嗓子眼,落下去又要撞出胸脯来。她走过带震地板时,身体一阵麻木,然后变成了一只装血的木桶,血在桶里叭哒咣当,拼命地拍打桶皮。他请她跳,她说她不会,她看。他说他教她跳,她说她不学。他说你是害羞,这里灯暗,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碰谁,她说你认识我你会看我。
她看赵卫跳,眼一直盯住那火红的一团。赵卫会跳,跳得大度自然轻松投入。赵卫没什么不会。赵卫没什么不懂。赵卫比她会生活,也许比她更热爱生活。今天告诉了他的高分,他惊讶,高兴。父亲警惕他,父亲有人生的经验。她接近他,她怕为父亲的经验所误。她没法不喜欢赵卫。她不忍心不喜欢赵卫,更不忍心拒绝赵卫。羊几天就向她扑来,他两个多月才碰了她的手。她想起了玉米羹汤,为什么要抽回手呢,一直泡在玉米羹汤里多好。她脸热了。她自知自己不跟新潮,没想到现代的赵卫竟说他喜欢传统。她和她的家都传统,传统有什么不好,它有永恒的不被现代取代的魅力,赵卫喜欢她就是实证。父亲爱她爱得严谨,母亲爱她爱得忧郁,她想应该让父亲母亲来迪厅看看,看看这一千二百多个男女青年的夜生活,他们会怎么想,会有什么反应?不行,爸爸就进不来,他心脏不好,永远与迪厅绝交,多可惜呀。迪斯科属于青年,迪厅里没一个老人甚至只有三两位中年。自己也是青年,迪斯科怎么不属于自己?她答不出。现代的赵卫是一种弥补,一种中和。她又脸热了。
赵卫在对那个领舞女孩笑,她看见了!他认识她?心儿酸了。第一次。她知道她是妒忌了,羞愧难当地把脸藏在黑暗里。凭什么他不能和别的女孩笑?他是你什么人?他到现在也没有向你求爱呢。再看,哦,女孩也和别人笑,和簇拥她的所有人用笑交流激发热情。她多心了。她轻心了。来的路上,她告诉他他爸去了她家,他皱了一下眉头。他为什么要皱眉头?她问他他家知道不知道……她没问完,她觉得这话不该问,问得糟糕透了,什么意思嘛。他听了,装没听懂,也不追问。她真懂女孩的心理!他肯定接触过女孩子,他都这么大了。她问他,听说你有个女同学,在澳大利亚?她觉得这样问不错。他没有立刻回答。走过了一个十字道口,行人车辆稀了,他说,那是他大学追求过的一个女同学,追求失败了。听得出,他说这话时很沉重。她忽然很内疚,她责备自己不该触人的伤口,她连忙惊慌地向他道对不起,她想他要是个孩子,她会拉着他的手吹吹被她弄疼的地方。她想她有了回答父母疑问的答案。后来的行走变得富于激情。于是当他请她进迪厅时,她只是迟疑地说了那句玩笑话。
音乐不停你就不停吗赵卫?你就这么长时间把我扔在黑暗里吗赵卫?你不怕我委屈流泪吗赵卫?
想到这里,白杏的眼睛真的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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