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初动情地说:“同志们,这个孩子,我要在这里拜托在座的每一位了。周医生要领养这个孩子,我坚决不同意,周医生还是个没成家的女孩子,怎么能让她领养一个弃儿呢,万万不能!可这孩子呢,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把她往哪儿送,送不好,这条小生命就丢了,我们也白救了这么多天。这个小女孩是在儿科救活的,也是在座的每一位抱来抱去喂大的,大家你一袋奶粉他一件衣服的。这孩子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她长大了会感激你们的!现在,我有一个想法,让我们大家都来为她操操心,给这孩子找一个新家,一定要找到愿意收养她也会永远爱她的父亲和母亲。”
周小慧搂紧女婴不抬头。
一群女医生护士拥过去,把周小慧和那女婴围住了。
正在这时,孔淑贞和李大元来找白人初。他俩目睹了这一景。得知是白人初号召大家为女婴找新家后,李大元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随白人初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白主任,听说这女婴在儿科呆了两三个月了?”刚一坐定,李大元就问。
“是啊,正在想办法给她找归宿呢。”
“医药费欠了多少?”
“大概有四千了。”
李大元说:“像这样的情况,医院三天两头就会发生,这几年,类似的死帐达七十多万,医院背不起这个包袱啊。”
白人初说:“我知道。可是,不能眼看着她死掉,她大小是条生命。”
“这女婴是谁收进来的?”
白人初不想说周小慧,说:“是我。”
李大元眉头一皱:“白主任,医院救死扶伤,但没有救贫扶孤的义务,不能拿医院的钱去行善,规章制度还得严格遵守。要是全院都像儿科这样,那就乱套了。”
白人初绷紧了脸:“李院长,儿科发生这样的事,几十年就这么一次。儿科的欠帐死帐,据我所知,是内外妇儿四大科室中最少的。”
孔淑贞见气氛不对,忙说:“好啰,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老白,我和李院长来,是想说那两起事故鉴定的事。鉴定小组的人是后天来院吧?”
“是的。”
“老白,你看这件事棘手不棘手哦,医院刚刚获得五连冠。”
“是啊,真不是时候。”
“院里几位领导反复商量,这件事,只有靠你啰。”
“孔书记,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白人初预计到院里会找他,话语中透着真实的无奈,孔淑贞不解其中味。
“我们大家哪个不了解你的为人处世哦,实在是事关重大,同仁医院正处在一个重大的发展转折时期,偏偏……你看。”
见孔淑贞一副为难模样,白人初说:“孔书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情也偏偏不凑巧,我觉得我今年被选上鉴定委员会副主任,真是很不幸。如果还是个一般委员,按规定,对本院的事故鉴定我应该回避。就是选上了副主任,佟主任去年不去世,我也可以大树底下躲荫,现在……孔书记,我是瓮中的鳖,逃不掉了。”
“嘿,亏了你当了副主任。”孔淑贞说。“老白,直说吧,要是两起事故都能鉴定为二级,同仁医院的五连冠就保住啰,保住了它,就保住了全院职工的进取精神,也保住了大家的物质利益。”
白人初说:“酒精注射一例,一级责任事故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天地良心,我们不能愧对那个十五岁的孩子!”
孔淑贞说:“实在不行,那也没得法子。但是剖腹产那一例,无论如何不能定为一级老白,定不得!”
白人初说:“孔书记,定得定不得,不能我说了算。我何尝就不想定个二级三级。这几日我吃睡不香,心里憋得厉害。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不得安神。鉴定小组依据的是科学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都应该有面对现实的思想准备。”
“老白你是副主任,又是本院的人本院的事,只要你稍稍露点牙牙口,鉴定小组总要认你一面吧。死者家属那边,医院可以多赔些钱。再说,你也是给两个责任人和他们的家庭留了一条路。”
白人初不语。
李大元从开始到现在什么也不说,悠闲地抽烟。
白人初预计会听到这样的话,没想到这样的话不是由李大元说出来。再看他无事一般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他当院长的医院出了两条人命事故,他不仅不急,倒作壁上观,观他白人初怎么拿自己医院的人开刀,怎么在名誉上损害自己的医院,怎么向全院职工交待,观他白人初如实鉴定后再犯众怒,而他却可在竞选中稳操胜券。医院的声誉职工的利益,怎抵得一个院长位置,两条人命作了他竞选院长的资本!
白人初也觉得自己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他说:“孔书记,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不能这么做。你刚才说的话,是要我暗示委员们徇私,要是这样,这个全省最权威的鉴定委员会还有什么权威,他们为什么要选我当副主任呢?”
孔淑贞看了李大元一眼。
李大元一笑,笑里是无所谓和无所畏。
“孔书记,今天,我也说说我的想法。”白人初振作了精神,“多年来,同仁医院的医疗事故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处理,事故发生了,为了同仁医院这块金招牌,总是对外瞒,对内也瞒。有两年,医院上报说没有一例医疗事故,这么大的医院,长年没有医疗事故,这么说,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该死的了?实际上是不是真没事故呢?”他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事故发生后,医院尽量拿钱善后,或者拿万分之一的死亡率为自己开脱,责任人得不到应有的处罚,受害的病人蒙冤受屈,也不能以此教育警戒其他的人……”
李大元嚓嚓嚓磨灭烟头站起来:“同仁医院的事故率在全省是最低的,如果不带偏见,应该看得很清楚。这次,白主任就看着办吧。孔书记,要不,我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出了办公室。
这时候的李大元脑瓜子早已彻底转过弯来。灵感是有天无眠时突然产生的,那一刻愁云顿开,天清气朗。
白人初怔了怔,随之笑道:“人物啊。事故于同仁医院不利,于他说不定更有利呢。孔书记呀,你就不要给他帮倒忙了。”
孔淑贞被白人初说得云里雾里。
3
医疗事故鉴定小组由九人组成。
鉴定小组到同仁医院后,白人初主持开了一次会,经研究,小组首先对酒精注射一例进行调查取证和验尸,随后将那名产妇的尸体运到医科大作尸检。
白人初是委员会副主任,可以不直接参与鉴定过程,但鉴定结果须经他签字方才有效。如果委员对结果有争议或主任对鉴定结果持有异议,可以复议或组织重新鉴定。
小组会上,白人初对委员们说了八个字:人命关天,明镜高悬。
下午,住院部财务科科长贺香云给白人初打来电话,说李院长抽查了儿科的医药费欠帐,指示她让儿科催收女婴的四千元医药费。
明知这是一笔永远也追不回的死帐!
白人初想到那句“拿医院的钱行善”的话,心像被镊子夹了一下。想到李大元反其道而行的用心,他更寒心。小女孩的新家还没找到,就是找到了,人家会不会出这四千元医药费?周小慧这几天急得火烧眉毛,白人初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大元催逼交款别有用心,如不及时处理这件事,不知他又会拿这造出什么舆论来。
想来想去,白人初决定回家取钱。为了那小女孩,为了周小慧,为了医院和儿科,也为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即将开始的竞选,他想他必须这么做。
他和孙斯兰商量。孙斯兰犹豫了半天,最后叹气说真拿你没办法。
快下班时,白人初将四千元钱交给了贺香云。
贺香云吃惊地问:“咦,这么快就收回来啦?”
“对,很快。”白人初什么也不说,销了账就走了。
这是他的一部专著的稿酬。
第二天,贺香云碰到白人初,说她已经将此事作了汇报,李院长听了半天不说话,后来又说什么“政治投资”。贺香云说她听不懂。她还悄悄对他说她是倾向他当院长的。
白人初笑了笑,说谢谢。
晚上,白人初让白杏把她那个小化妆盒给他。白杏诧异,说爸您要这干什么用呀,白人初说我自然有用。
大约三天时间,酒精注射事故的调查取证和尸检完毕。
今天下午,那个小男孩的家里要来人,将他送到殡仪馆。
吃完中午饭,还没到上班时间,白人初让韩毓沈芬和他一起去一趟院实验楼。两人问去干什么,他冷冷地说去了就知道了。
白人初把两名护士带到了实验楼的停尸间门口。他让看门的老头打开了停尸间的门,又让他从冷冻箱里拖出了那个十五岁的小男孩。
停尸床拉出来了,男孩身上蒙着白被单。
韩毓沈芬惶惶不安地看着白人初。
白人初轻轻掀开男孩脸上的单子。
一张清秀而惨白的脸。嘴巴微微咧着,还带着一丝稚气顽皮的笑。又浓又黑的头发倒向一边,亮着光泽。
鉴定的第一天,他到了现场,看见了这张清秀惨白的脸,看见了这丝稚气顽皮的笑。当时他就想,他要给这个男孩送行。
他伸手往上托托男孩的下颌,还是合不紧。
“孩子,闭上,闭上。”他心里说。收回手,他说:“他的脸太白了。等一会他的爸爸妈妈会看见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化妆盒递给两位护士。
两位护士的眼热了。她们开始给男孩化妆。
白人初垂手站在一旁。
几个月前,他在这里送别了张师傅,那是他认识的人。这个小男孩,他不认识。可他是个冤魂,他要来送送他。他已经听说了,男孩的妈妈已经精神失常了,那天晚上她未脱工装赶到医院时,当场就昏死过去,醒来以后就开始说胡话。男孩的爸爸到现在起不了床。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么毁了。生命只有一次,人生只有一次,医院,毁了他们的一切。他知道,等一会儿,起不了床的父亲会来,精神失常的母亲也会来……他想啊,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不都在医院么,天堂和地狱,不都是医院么,白衣天使和白衣魔鬼,不是仅仅一步之遥么……医生堕落,就成了魔鬼,魔鬼的嗜好呢,吃人啊。
4
两份事故鉴定报告放到白人初面前。
两个“一级”!
他心跳加速,胸闷。
他拿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在两份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他额上冒虚汗。
省“文明医院”的金字铜匾,在白人初签字一周以后,悄声没息地从医院门楼的大理石石柱上消失了。突然出现的一块空白,对人的视觉造成了不适的鼓胀感,四个裸露的钻孔像少女光洁的脸上的烂鼻子烂眼,丑陋不堪。
省、市几家大报都报道了同仁医院的两例重大医疗事故。丁冉还是李大元通知她来写的。
新年报告草案的十大要点变成了九点——李大元的迅速反应是在一次会议上宣布,原定每人上浮一级工资的决定取消。
空喜一场的人们,一腔怨怼撒向两个事故责任人。当得知责任人之一将被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后,恻隐之心随之使他们在感情上宽宥了二人,其中有人转而将愤懑标枪一样投向白人初。
为了击败李大元,白人初不仅不救自己的同事,而且不救同仁医院,黄鹤楼上看翻船——这是一种颇具代表性的舆论,同时也就有了蛊惑性和杀伤力。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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