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初面壁而立。待白杏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回身说:“杏子啊,你太单纯了,爸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心哪。你这次受到的打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才给你带来的,我痛在心里,可是没有办法把你的痛哪怕移一点到我的心里……杏子,你像一张没有半点污物的白纸,这我高兴。可我担心,白纸经不住水泡,一泡就溶化了。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有骗子、谎言、陷阱,所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能只满足于做一张白纸,而是要使自己成为一块经得起浸泡搓洗的白绢……经过这次挫折,爸爸希望你能够成熟起来,振作起来,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说到你刚才的要求,爸爸也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我是按一个医生的要求选派赵卫的,也没有赵卫怀疑的把他从你身边赶走的那种想法,我不能因为个人或家庭的恩怨得失,去做那种拿不到太阳下去的事。他争取了五年,专业大有潜力,也该轮到他了。这一点,你一定要理解爸爸,理解了,你就是爱爸爸,爸爸感激你!”
白杏不再抗争了。
“还有一个想法,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白人初说完看看孙斯兰,又看着白杏。见白杏看着他的眼睛有希望听说的意思,他两眉聚了聚,说:“赵卫欺骗了我心爱的女儿,我恨他,咒他,还想过去打他的耳光。恨过了,咒过了,这两天,不知怎的,我这心里还有点……有点替他难过。唉,你们看我这人。”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看人家忏悔了,你就心软了!”孙斯兰立即表示强烈的愤慨。
“是的,人做到这一步不容易,他要不说,可以继续骗到出国以后。可他说了呀,这需要勇气,更需要诚实和良知。孟子说知耻而近勇,这世上,能有几人敢自己揭露自己的丑恶?再说,他还愿意放弃朝思暮想的留学,留下来和杏子……这不能说他没有很真的感情。”
这话触了白杏的痛处,她哇的一声又伤心地呜咽起来。
这感情复杂的哭声中,不能说没有曾经爱过的少女挥之不去的眷恋。
“人初!”孙斯兰见状又慌了,几乎是怒斥:“你怎么这么没有原则,这是完完全全的农夫和蛇!”
白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白人初直摆手:“好,好,我不说了,不再提它了。杏子,说说你的第二个要求吧。”
白杏哭声渐止,随后坚决地一扬头:“我要出国!”
白人初孙斯兰瞠目以对。
“杏子,出国?去哪里?”白人初小心地探问:“法国?”
白杏瞪了白人初一眼:“加拿大!找大舅二舅!”
“加拿大?去干什么?”
“定居!帮我找一个加拿大男人!”
她用了“男人”这个词。
白人初和孙斯兰倒吸一口冷气。女儿伤心绝望到了这步田地。
沉寂了许久,白人初走到白杏的身旁,把她的头揽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说:“坚强些,孩子。你要真想出国,爸爸也同意,但爸爸不同意你用这样的方式。但愿这是你说的气话,这不像我的女儿说的话……人一生啊,总要经历一些大大小小的磨难,我们的女儿要做一块白绢,爸爸妈妈才放心
哪……”
白杏把哭声闷在父亲怀里,抱紧白人初。
4
周小慧任职决定的文件很快发到了全院科室。
三天后,吴孝乾调任医院儿童保健中心主任。
又一周,白人初向医院正式递交了书面退休报告。
这时临近春节。
医院一定要给白人初开欢送会,被他坚辞。但是刘琴和周小慧对他说,儿科的同志们强烈要求老主任参加儿科的欢送会,他只好答应了。不过他叮嘱,不可惊动院领导和其他科室的任何人。
他本来想就这么悄声没息的从医院消失。他害怕那种气氛。在那样的场合,人们说很多各种各样的话,每一种话很可能都会是对他的刺激。人们还会要求他也说说话,他说什么呢,该说的几十年里都说尽了。他已经无话可说。
儿科的欢送会是下午下班前开,地方选在大教室。人到得满满的,连上夜班下早班的人也来了不少,一些患儿家长也站到教室的两个门口和走廊上。
白人初走进大教室时,掌声似疾风暴雨。
教室的桌上摆了几束鲜花,还有瓜子水果糖。白人初侧过脸,发现黑板上用红粉笔写了一行大字——
主任,您要常来儿科啊!
白人初不禁眼热了。
掌声响过以后,没有出现欢送会应有的热闹,反而显出凝重的气氛,不少人低着头,眼睛红红的。一时谁都不说话。
刘琴这时站起来说:“大家怎么啦,今天是怎么啦。今天是咱们主任光荣退休的日子,从今以后,主任就不用再操心劳累了,就不用再熬夜班了,就可以回家安度晚年了,大家应该为主任高兴,别难过……”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背过身去。
白人初被儿科全体同仁的真情感动了。他说:“护士长说得对,大家应该为我高兴。我说啊,今天不叫欢送会,应该是辞旧迎新会。它有两重意思。第一,马上就要过年了,儿科同志们今天聚在一起送旧年,迎新年。第二,送走旧主任,迎来新主任……今天,我要在这里感谢大家,全国一流的儿科,不是一个人能建成的,多年以来,大家在精神和物质上付出的代价比我大得多,用自己的行动承受了压力和劳苦来支持我,我再一次深深地感谢大家!”
白人初这时站起来,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是白人初的第一次。场上静得没有一点反应——不知该如何反应。
白人初又说:“说心里话,我也舍不得离开大家,儿科这么好一个集体……四十年了,儿科的一草一木,一草一木啊……不说这些了,来,大家吃瓜子,吃糖,吃啊吃啊……”
开完欢送会,白人初对周小慧说,他今晚值最后一个夜班。周小慧说,我陪您。
吃完晚饭,白人初木然枯坐,不时看钟。等到八点差十分,他对孙斯兰说他去一下医院,十一点半钟回来。孙斯兰默默地说,早点回来,我等你。
该办的交接都已办了,他和周小慧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他在办公室坐了坐,很快就离开了。他两手一会儿插进白衣口袋里,一会儿背在身后,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不说一句话,也不和人打招呼。周小慧一直跟在他身后,也不打搅。等到将儿科到处看了个遍,时间快十一点了。
白人初从平台上进来,站着,不知还要看看什么。
“主任,您回吧。”周小慧说。
“今天是你值夜班吗?”白人初突然问。
“不是。”周小慧说。“主任,我有个想法,现在想跟您说说。”
“什么想法?”
“您值了一辈子夜班,累了一辈子,您的精神是好的,不过,将来我想改改。我不主张一个人值一辈子夜班,我主张个人责任和集体负责精神。但现在还不行。在达到这个目标以前,您的夜班我来顶,您放心吧。”
白人初想了想,点点头。随后,他走进办公室,脱去白大褂,挂在墙钩上,看了看,又捋了捋。
周小慧把白人初送出儿科病房,送出住院部大楼,送到医院的侧门。
“回去吧。”白人初说。“噢,还有一件事,申辉的身体弱,你以后亲自给他治。申辉的爸爸在雪域高原,是个边防军。”
周小慧返回病房。
白人初回望夜幕里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大楼,心里说,这一离开,就是永远。
5
要过年了。又是一场鹅毛大雪,给这座城市正在忙年的千家万户助兴。每一朵雪花每一片飞絮都带给人们吉祥的祝福和新春的喜庆。
李大元今晚在泰王宫回请蒋晋军。开始蒋晋军不同意,坚持由他做东,以答谢李大元刚刚签字的换楼协议,但李大元说由他做东更有意义,届时还要请纪元书记鲁副厅长还有他姐蒋晋殊等光临,蒋晋军便作罢。
天渐渐暗了,街灯霓虹灯亮了起来,泰王宫像一位浑身缀满珠宝的贵妇人,通体华光异彩,在飞雪的浸淫中显出骄矜之态。
赵卫先到的泰王宫。他过完年就要去法国,便利用年前的闲暇请他的同学好友们吃一桌辞行酒,不期与李大元的宴请相遇。之前赵卫听他爸说了,李大元宴请也是在泰王宫,只不过他订的是一楼的普座而不是包房。李大元也请了他爸,可他爸推辞了,他隐约明白他爸为什么不来。
同仁医院的几位副书记副院长一身雪花先后到达。在一楼大厅候客的赵卫故意问刚升上去的副院长王兰,申剑书记今天来不来,王副院长白他一眼,说,连你爸都请不动,还敢请申书记?
其他几位院长处长往楼上去了,王兰留在一楼大厅等客。赵卫又问王兰怎么没见李院长,王兰说李院长亲自接客去了。
赵卫不想回避,执意地等,等了一会儿,李大元宴请的客人几乎是一起到达,呼啦一群走进大厅,李大元、纪元、蒋晋军、蒋晋军的两名副总和一名新任女秘书、陈裕田、叶金山、蒋晋殊、鲁副厅长、严忠仿、梅主任、李大元夫人,等等。
客人们在大厅里一边握手互致问候,一边拍打身上的雪花。蒋晋军摘下头上桶状的氆氇帽,不停地拍抖,李大元也揭了他的灰色鸭舌帽在上面掸来掸去,和蒋晋军不住地说笑。
赵卫站在一边稍息,看他们谈笑风生。这时,他矜持地走过去,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笑着说:“李院长,纪书记,还有这位蒋总,你们在弹冠相庆嘛。”
被赵卫点名的三个人一时愣住,待有些醒悟时,赵卫已经扭头朝自己的餐厅走,给他们一个郎当的背影。
“他是谁?”纪元胸音厚重地问。
“赵卫,赵厅长的儿子,我们医院的儿科医生。”王兰说。
李大元拍帽的手不再动弹。蒋晋军倒没事,把那桶帽又扣上头顶。
蒋晋殊是见识过这个赵卫的,脸往下一拉,卷闸门似的,率先朝楼梯口橐橐橐走去。
今晚的宴席,李大元怎么殷勤也造不出气氛。赵卫搅了头面人物的兴致,大家都不说,但心里明白。
席间的纪元脸一直冻着,极少说话。吃得差不多了,他最先离席,到一间休息室独坐。
蒋晋殊找了个借口也来到休息室,坐在纪元的对面,说:“还为那个赵卫?”
纪元不作声。
蒋晋殊烦了:“我说你这人怎么啦,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犯得着吗,你烦不烦!”
纪元瞪了她一眼。
蒋晋殊马上转嗔为笑:“好啦好啦,小孩儿似的。纪元,今晚你去那儿拿书吧……”她眉目含情地看着他。
纪元眉头一皱,将脸转向一边。
“上次我忘了给你,叫《廊桥遗梦》,美国的,中国现在都风靡了。写两个中年人的爱情。”蒋晋殊这时目光软和了,语气也温柔如水,“我一口气看完了,看得我泪流满面,连心都看疼了。书里写的,就像是我们的故事,我觉得自己就是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卡,但我比她更可怜,她还有一个丈夫长年在身边。”
这时的蒋晋殊声气黯然,眼圈也红了。纪元仍然无动于衷。
“故事的结局,令人又痛苦又感动……”
“我们的结局呢?我们什么时候才有个结局?”纪元突然问。
蒋晋殊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无语以对。
离开泰王宫时,纪元看也不看蒋晋殊,坐进自己的小车。
蒋晋殊站在纪元的车旁,对车里的纪元说:“你不去那儿拿书了?”
纪元冷冷地说:“我不感兴趣。”
蒋晋殊呆呆地看着纪元的车一溜烟开远,消失,过了好半天,才怏怏地钻进了蒋晋军的车。
6
白人初和孙斯兰并靠在床头。
橙色的顶灯,在冬日的雪夜里透着暖意。他俩这时通感般的想到了也是一个冬日的雪夜,也是这种空气中渗透着橙红色的满满当当的一房暖意,从那晚起,他俩组成了一个家。
“小天都这么大了,该有个温暖的家了。结束了单身生活,你和我也好放心。”孙斯兰说。
“是的,该行动了。”白人初说。
“人初,多少事,你都能当机立断,这件事上你却优柔寡断,书生气十足的自尊表现得淋漓尽致。”
“把周小慧推到主任的位置,我是蓄谋已久啊。斯兰你想想,我既然想推荐她当主任,就不好开口向她提亲,向她提了亲,我又怎么好开口向医院推荐?”
“你推荐她当了主任,就好向她提亲啦?按你的逻辑,这更不行。”
“确实是个矛盾。是啊,先提亲再提主任,这不好。提了主任又去提亲,也不行,这事就在我心里翻来倒去炕烧饼,一直找不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哪那么多讲究,你这人毛病!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我总不能只要儿媳妇不要主任哪。”
“可我总不能只要主任不要儿媳妇啊。”
“后来我反复想过,这事一定要等到竞选完了以后。我想要是我选上了院长,离开了儿科,事情可能就好办一些,避嫌嘛。”
“一样避不开,人初。”
“总比都顶在儿科好。没想到……”
“你就没想到你会失败。”
“开始想得不多,后来,就越来越感到不妙了。”
“我一开始就算准了你的命。”
“唉,要是能选上多好,哪怕只干一年也行啊。”
“好了人初,这个话题对你有害,以后我们不提它。我们现在在说儿子找媳妇的事。”
“斯兰,真的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你的点子一向是挺多的呀。”
“我看你到现在还在犹豫。谁说没有?有哇。”
“有?什么办法?”
“主任、儿媳,都要。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白人初被堵得没话说了。
“那,我就再豁出去一次。中国队,要解决临门一脚的问题。”
“你说什么?”孙斯兰揪起身子问。
“没什么,提,明天我就去!”白人初拉灭了灯。
“对啦,要是她同意,小天过年回家,两人有时间可以多接触接触,多好啊。”黑暗中,孙斯兰替儿子幸福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白人初一早问住隔壁单元的儿科徐护士,她说周主任今天在院里值班。
中午一时左右,白人初去周小慧住的单身宿舍楼。他估摸午休时间她会在。
开始还是精神抖擞一往无前地出门来,等离单身楼越来越近时,白人初突然紧张起来,便暗暗不断地鼓励自己。他有点抱怨孙斯兰见困难就让,自己不来,把这么艰难的任务交给他来完成。
他是眼一闭敲响周小慧的寝室门的。
过了一会儿,周小慧开开门,高兴地叫了一声主任。
白人初脑子有一阵轻度眩晕。他看见了房间靠窗的桌上那蓬白梅。他觉得眼熟。他想起来了,早上在阳台上锻炼时,看见一个男青年手捧一束白梅从宿舍楼前走过,沿着那条小径朝医院走去,当时他还因这束白梅抢眼的生气在心里为之喝彩。
现在,那个手捧自梅的男青年就坐在周小慧的床边。
他一点儿也记不得周小慧说了些什么。他只会发出间隔时间标准的嗯嗯声,魂飞魄散的感觉却是如此强烈。
他总算听住了那男青年是她弟弟小树大学的老师,弟弟是红娘他们已经交往了两个多月的话,那正是他竞选最紧张的时候。
周小慧后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来看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很麻木孙斯兰的哀苦。
第二天早上,他给正在班上的白天打了一个长途,只说了一句“你去威海吧”,就把电话挂了。
儿子从电话里感到父亲突然老了。
过年了,白天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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