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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9章

  1

  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儿们。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父亲转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过来?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浚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这……这到底是谁家?……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荡着钥匙,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这怎么是咱家?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你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跟你们打招呼?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他说着走入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嗯?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门。

  淘汰了!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淘汰了!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该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你、你、你!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哇!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化!。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么?那可是樟木的呢!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嗡,抢白道:您那口宝贝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分。

  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乔迁之喜是如今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

  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还不是靠晓东这么个儿子!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来一块儿住着?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儿子是个好儿子啊!儿子是个能人啊!几年前还待业呢!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呢!这一晃才几年呀!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积攒了十几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樱幸亏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祝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

  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待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老子不许!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2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忧?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

  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生产出来卖钱么?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偌大国家就没个人考虑到这一层么?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气魄谁个能比?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连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听个鬼!老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

  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

  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

  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你小子过来!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爸?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你敢再说一遍!波琪儿。

  簸箕!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你!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画的是簸箕!我眼还没瞎!你看那是不是簸箕!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算怎么一档子事儿?你还欺你爸年老眼花……簸箕!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钱,钱!是一个钱字将儿子引导坏了啊!唉唉!谁能说不是呢?是叫波琪儿嘛!伟大的女奴波琪儿!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你如今要是专喜欢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瞎喳喳!这是世界名画!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簸箕笤帚都不许挂!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

  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天严晓东请了我!哪个严晓东?怎么,你不认识?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噢……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那也索价太高了啊!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斯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儿们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儿们和姐儿们的社会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

  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是在谁家?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么?说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床上躺会儿吧!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猫似的蹦下床,进入厨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秦川次郎坐在床边,盯着他的眼睛。

  好……他感到头沉重得像石头。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侨的姓名。这个炎黄子孙巴不得自己真是日本种。

  后来秦川次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小婉就走入了房间,一手端着带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钢精勺,轻轻地坐在她小舅坐过的地方,缓缓搅动着咖啡,那双涂过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后来她就用钢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后来她就开始脱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门……

  插了!

  那一天之前,间接的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圣洁的事情,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纠正了他的错误。

  他从她脸上既未看出丝毫圣洁的表情,也未看出丝毫屈辱的表情,甚至连半点放荡的表情也没有。如果她的举动她的神色是放荡的,他内心里也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震惊。

  她像在澡塘子里似的。使他猜测她当着各种年龄的男人的面脱光衣服的次数,绝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数少。

  而她那张俊模俊样的脸又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她瞅着他的那种目光,如同瞅着一个未满月的男婴。她那种目光倒令他觉得无比羞愧。

  她那赤裸裸的身体是那么优美,白皙的肌肤光润似蜡。

  那王八蛋说你还没跟一个女人搞过,我不信。哪个男人会白有你那么多钱?…………他怂恿我迷住你,嫁给你…………我可不是那些眼浅的小妞。我看出来了,你这种男人不会娶我这种女人的。

  咱俩不是一路人,没缘分…………

  我不在乎你娶不娶我,给我钱就行。别人一次给二十三十,也有给十五块的,那得看面子了。你得比别人多给,因为你趁钱…………再说咱俩今天刚认识,谈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往后有了交情,你会知道我不敲男人竹杠…………这些话,她说得推心置腹。诚挚得令人感动,坦率得使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将认为自己是一个伪君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解衣扣,解裤带,脱鞋,脱袜子……她从容不迫地摆好枕头,展开被子,盖在她和他身上,依偎着他躺下了……小指头怎么掉的?钱咬的。

  钱咬人?

  有时还吃人。

  他们总共就说了这么四句话。说完这么四句话就干那件事。

  4

  那件某些男人谈起来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事,那件如同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一样陈列于他观念的最高层次上的事,在他头脑中留下的却不过是一堆又破碎又连贯的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记忆。那情形像小猫第一次捉到一只大耗子。于他是这样,于她则不同。

  她显然要比他老练得多,经验丰富得多。从始至终,她极不严肃。而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这是件应该相当严肃地进行的事。尽管他的动作是很有损风雅有失体统的,但他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严肃。可能正因为他的态度过于严肃,她哧哧笑个不停。她的笑带有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嘲谑意味,使他惭愧之极亦恼火透顶。不错,她好比一只大耗子,一只大白耗子。镇定地从容地根本不当回事儿地随随便便地招架着他。从经验这方面讲,按理她有不容推卸的义务指导他,言传身带,主动配合。可她不。她似乎从他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复加很严肃的攻击中获得某种远远大于做爱体验的开心。结果仅仅如此倒还则罢了,留下小猫和大耗子的印象毕竟可算为一种幽默的童话般的印象。

  然而结果,不,后果要令人沮丧得多,动摇了他对女人的信仰。那信仰原本是挺虔诚的。不知女人何味??所有了解他或自以为了解他的哥儿们、朋友,都曾用这句包含着怜悯的话揶揄过他调侃过他。他将那些破碎而又连贯的记忆重新排列组合颠三倒四地剪辑起来。形成了对女人的新的思维简单的认识。

  他妈的……女人!究竟能给男人什么快慰呢?呸!……甚至连结婚的念头也灰暗了。

  秦川次郎还不肯轻易放过他。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玩了小婉没有?玩了。敢作敢当。对于这一个事实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否认。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结婚?

  不。在任何情况之下他的回答将永远都是这一个字。

  你是人吗?……冒牌日侨后裔拉开要和他动武的架式,但那握起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却又没胆量落在他身上。毕竟不是真日本种儿,缺乏大大的武士道精神。

  她是我外甥女!……

  是你妈也活该。

  你你你……你赔偿一千元损失费算私了!……一分钱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我的损失谁赔偿?他真是觉得自己损失相当惨重,一种心理和伦理的损失。这是钱所赔偿不了的。

  等着看!我要告倒你!……请便!

  他内心里总归有些忐忑不安,他天生不是那类认为名誉不重要的人。他其实很害怕收到法庭的传票。玩弄女性,还怎么抬头见人啊!他苦闷了许多天。

  只有一个绝对信得过并且绝不会鄙视他的朋友可以商量商量应付的谋略??姚守义。

  几经犹豫,他去找姚守义。

  守义听他讲完,沉默良久才问:那个……那个……她叫什么?……小婉。

  小婉……名字怪好听的。被她攥着什么证据没有?没有。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

  那个……那个什么次郎呢?也没有。

  他们都没攥着什么证据,那你怕什么!我……他尴尬地笑了。没有证据,他们要是真告了,你可以反控他们诬告嘛!守义三言两语,大大解除了他的不安。

  那,我预先托人趟趟法院方面的路子,上下打点打点,是不是就更放心了?别,千万别。傻瓜蛋!那么一来,你就恰恰留把柄啦!你做买卖脑瓜转得挺快的,这种事儿怎么愚蠢到家呢?我不是没经历过么?我经历过啦?这就叫社会!他人是地狱!买个小本儿记上。

  一天背三遍,免得今后再被坑蒙诈骗!他人是地狱?谁说的?你管谁说的干什么?反正有道理!尤其对你阁下应该当做警句!……生活是很厉害的,生活真他妈的厉害!返城之后,一晃七年了。他严晓东同生活进行了多少次严峻的较量啊!他希望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严晓东。他曾像一个顽强的战士固守堡垒一样固守过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原则,结果他遍体鳞伤最终还是对生活让步了。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毕竟他手中有了十四万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了。哥儿们比他两条腿上的汗毛还多。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大经理邪老开真港客假港崽儿机关人员领导干部剧团的团长串戏的票友电视台的二把刀导演专善于拉赞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红第一不知艺术第几的演员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狡兔刁狐老马猾驴红男绿女舍命汉子玩世泼妇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比他年小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长的叫他小弟。没结婚的姑娘见了他严兄长严兄短,比祝英台对梁山伯叫得还亲。已婚的新妻小媳妇见了他晓东寒晓东暖,讨好他远胜过讨好自己丈夫。他不知他究竟联络着多少人或者反过来多少人在联络着他,攀附着他,巴结着他。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儿们,哪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属势利之徒。不知是自己处处事事离不开他们,需要利用他们或者是他们事事处处离不开自己,需要利用自己。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他想不再来往都办不到。他想从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里摆脱他们,摈除他们也不可能。他有几册名片夹和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好几次他将一批人的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划去了,心里宣布与他们彻底决裂。可他们仍拎着东西来探望他拜见他,虔虔诚诚地敬请他光临婚礼赴得子庆宴。关切地询问他为什么烦恼?何以闷闷不乐,遇到了哪种纠纷哪类棘手的麻烦,请他只管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愿效鞍前马后之劳,替他排忧解难。好像他们半点也看不出他多么烦他们。倒使他自己非常过意不去,怀疑自己误会了他们,错看了他们,将真哥儿们绝情地视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惭愧,于是感动,于是来往如初。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王,每时每刻在拉丝结网。经纬交织,重重相叠,组成八卦,排为六爻。许多人分明是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地前仆后继地憨皮赖脸地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网丝悠悠荡荡打秋千,并非是他施展什么伎俩诱使他们自投其网。他也清楚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他这张网是他的钱结成的,他们粘在他这张网上并无任何危险。他不吃他们,他们倒是能获得不少利益。

  这种利益从别人那里他们靠欺骗靠乞求也难以获得。大哥,这阵子我手头紧了。

  要多少?

  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拿去!不会催你还!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儿们之间,好意思提么?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还缺多少?缺半数呢,五百吧!今晚到我家取!半夜三更,电话铃响了。

  严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车里多坐了一位客,让交通警扣住啦!他认识你。我说是你朋友他不信。你电话里替我讲讲情吧!嘱咐他千万别没收我执照哇!急切切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小娜?小娜是谁?一时竟想不起来。

  喂,你谁?小张啊!这么晚了还值勤?够辛苦的!对,那是我干妹子!哪里哪里,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用车找她就是了!没问题,收你的钱像话么!听说你二哥升交警大队长啦?往后我那些开车的哥儿们全得仰仗他多多关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么!……清晨睡着正香,电话铃又响了。懒得接,响个不停,不得不接。

  是我。您是白科长?商业局又要整顿市场?跟税务局联合行动?您放心,我严晓东又没干过偷税漏税的勾当!那倒也是,行,行,一切听您安排!在哪请?佳宾楼?好,好。五六百元够不够上下打点的?您的话对,花点钱,免得被找出什么差错!上午我就给您送钱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谢谢您替我考虑得周周到到的!……这类时刻,他的网又使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许许多多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似的活跃在他周围呀!他也常觉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条蚕。日日月月年年吐丝吐丝吐丝赚钱赚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的一层层的严密的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的!

  5

  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被生活从他身上挤出去,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偏偏拈花惹草!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

  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开始变得虚伪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小婉比起来,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结哥儿们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干吗不去?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他没那胆量!他若有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她是孙二娘?你怕她?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再回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当年组织二十余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

  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身旁依偎着和他一样赤裸裸的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婉!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赤裸裸地蹦下了床,恐惧地望着那张床,仿佛床上有一具面目可怖的女尸。

  小婉睁开惺忪睡眼,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抽出一条修长白皙的手臂,弯成V字形轻轻压住身上的被子,凝眸睇视着他嫣然一笑:做噩梦了?但愿是梦。妈的不是梦!还是上次那间屋,还是上次那张床,还是上次那对绣花枕头。

  冷面影星高仓健还是贴在墙上原先的地方,板着苦难者式的脸阴郁郁地瞪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费劲儿地咽了口唾沫。快钻被窝吧,别冷着!

  小婉掀起被角,仍嫣然地笑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想寻觅个角落躲避她的目光。哪躲?没处躲!他本能地蹲了下去。

  我的衣服呐?

  这儿。她拍拍他枕过的枕头。扔给我!他大吼。

  吼什么呀?给你!她从枕下抽出他的衬衣衬裤之类,扔给了他。他背转身,匆匆惶惶穿上,恢复了一点儿自尊。

  他斜肩膀靠着衣柜,身子隐在衣柜一侧,冷冷地问:我的外衣呢?床底下……床底下?!洗衣盆里。

  他不信。跨到床前,撩起床单,果然看见一只大洗衣盆。拖将出来,不由七窍生烟??他那套西装泡在半盆水中,褐色领带扭曲着,像条蛇。

  没有了外衣如何离开?

  他顿时猜想:又落入了秦川次郎的陷阱!说不定那小子已在可恶的小婉的配合之下拍了不少低级不堪的照片吧?这么一想,他开始诅咒她,用自己最愤怒的时候也骂不出口的脏话破口大骂她。

  她火了。猛地掀开被子,一下坐起来,柳眉倒竖,涂了眼圈的眼睛咄咄逼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小汽车里躺我怀中,人事不剩我又不认识你家,不把你送到这儿难道把你丢马路上?你吐得衣服裤子一团脏,我好心好意替你泡上,想替你洗。你不谢我,反倒骂我!你滚,立即给我滚!……衣服老子不要了,留给你送别的男人穿吧!……他往外就走。

  推开了门,他没迈出去。正半夜,外面哗哗下着倾盆大雨,地点又在市郊。

  四野漆黑,灯光全无。

  他默默关上了门。

  走啊!……她幸灾乐祸地说,重新躺下。将被子往上扯到下巴,用类乎大耗子瞧着小猫咪的目光,静静地无所谓地瞧着他。

  他默默退到沙发前,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同时咬牙切齿地骂:秦川,老子饶不了你!……你恨秦川干吗?人家没用枪逼着你今天去佳宾楼呀!她曼声曼调地说完,随手拉灭了灯。灯一灭,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黑暗中,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他妈的真是如同陷入他人的地狱了。

  细想想,她的话也很公正。今天的事儿可是恨不着秦川那小子呀!恨谁?恨自己?恨自己恨不大起来,而且他更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怪可怜的。

  想恨姚守义。因为是姚守义鼓励他怂恿他赴宴的,但姚守义是一片朋友之心啊!连唯一值得信赖的好朋友都恨,那他妈的这世界上还有谁不该恨呢?想来想去,顶可恨的是躺在床上这个俊模俊样的外表看起来又单纯又天真又可爱的姑娘。不要脸到了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境界!若有把刀,他真想宰了她!突然他跳起来,怀着一股猛烈的仇恨,像头獒犬似的扑到床上揍她!仿佛要扼死她撕碎她用拳头擂扁她。她则缩进被窝,在被子底下机灵地躲避他的打击。

  他将被子扯到了地上,她就缩在墙角,瞪着极其镇定的眼睛,拼命地勇敢无畏地招架、反抗,她一丝恐惧也不显出来。她不喊不叫,只是招架,只是反抗。凭着青春的躯体里本能的旺盛的气力招架着反抗着。然而他那种怀着猛烈仇恨的强壮的凶暴的男子汉的进攻,毕竟是她所难以抵挡的。渐渐地她气力不支了,他的打击接连地实实惠惠地落在她身上了,她却仍不喊仍不叫。他牢牢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从墙角拖到床中间,压迫在她身上,被一种非彻底制服她不可的意念所亢奋。这种亢奋掺杂着奇特的低贱的快感。她的反抗虽已徒劳但继续着。在黑暗中,他们的身体互相抵触着又互相厮磨着,互相较量着又互相贴紧着……仿佛有一种超乎他们主观的欲望指示着他们左右着他们,渐渐地他们都被它所征服所驯化了。他们身体的互相抵触变为互相依偎,互相较量变为互相亲近,他们的双手由互相搏斗而变为互相爱抚,他们的嘴唇长久地甜蜜地吻在一起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荒谬又那么自然……这一次,他是真的从她身上获得了无比新鲜的无比迷醉的从未体验过的从未领略过的畅美的满足……一场肉体与肉体共同掀起的狂风暴雨过去后,暂时佯退的理性高擎着道德的威武旌旗开始反攻,横扫残余的快感,又长驱直入地占据了他的灵魂,并在那里刻不容缓地对他开庭审判。

  那是毫不留情的回马枪!

  6

  一般不甘堕落的男人们大抵比女人们会更痛苦地惨败于这致命的一击之下。

  他翻转身,背对她,耸动着双肩,像个丢失了贵重东西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她好像非常理解他。温柔地伏在他肩上,用嘴唇衔弄着他的耳朵,无言地以缠绵的爱意安抚他。

  他发誓般地说:听着,我要和你结婚!她说:随你的便。声音很低很低。在他听来,她的语气是那么淡然那么无所谓。

  我保证和你结婚!他更加郑重地说。

  你何必呢?她的语气中带着中肯的劝告。

  他猝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推开她,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恶狠狠地说:那么你心里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一个人了?!我心里没有过你那么多想法……他看不见她的脸,回答他的仿佛是包围着他的黑暗。

  有限空间内的黑暗如同深渊。只要有一线光亮他就会感到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希望。他撑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的只是光滑的墙壁,好像临渊的绝壁。

  你干什么?黑暗问他。

  灯绳呢?我要开灯!

  灯绳刚才被我扯断了……他颓然地又躺下了。

  你真古怪……黑暗向他伸过软润的双臂。

  他无力抗拒那样一种诱惑,将头偎在她怀里,喃喃地问:这里是哪儿?我家埃怎么我从没见过你家什么人?我家就我一个人。

  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呢?

  怎么不可能就我一个人呢?你爸爸妈妈呢?

  三年前就离婚了。我爸又找了个女人,我妈又找了个男人……那……你就没有一个兄弟姐妹?有个兄弟姐妹倒不错了……一阵沉默。一点儿同情。

  你怎么认识秦川的?

  舞场上认识的。

  你……也和他像我们这样过?

  可以和你,为什么不能和他?又一阵沉默。又一重厌恶。

  我是第几个?

  你想是第几个?我是正经问你!

  我也是正经回答你。你想是第一个,我就说你是第一个。你不在乎,我就如实告诉你,你是第五个,也许是第六个……我在乎!那你就以为你是第一个好了!秦川这个王八蛋!你又提他。是我自愿的。

  可是他有老婆!

  我预先知道。

  预先知道你还……预先知道就不行了?你坏透了!

  我觉得我挺好的。我又没挑唆他和她老婆离婚。我讲原则。你还有原则?!

  当然。人活着,谁没有个活着的原则?比方对你吧,我的原则是,你要想我的时候,你就来找我。你不想理我的时候,我绝不纠缠你。不过我挺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她那双用香脂滋润得非常细嫩的手抚摸着他的身体。

  你在乎这一点?

  倒也谈不上在乎,挺想知道而已。我憎恨你!

  像你这么坦率的男人不太多埃你是我承认的第一个。她叹息了一声。

  他的关于男人的信仰也开始动摇了。与其说是她的话使之动摇,毋宁说是他自己此时此地的行为使之动遥她的坦率,以及受她影响他自己所表现的坦率,使他一向的观念无法判定这件他陷入得难以自拔的事的本质了。

  细嫩的手从他的肩始向下滑……

  他怀着憎恨与厌恶的心又嚣荡起迷醉的冲动……他紧紧搂抱住她丰满的似乎散发着馥芳的身体,如同在黑暗的海之深域搂抱住一条抹香鲸……她会吞食我么?抑或把我带往某处极乐仙境?同时他心里绝望地咒骂自己:严晓东严晓东,你这好色之徒你这无耻的东西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整个儿堕落到底了!……天明后,她仍酣睡着。

  他小心谨慎地爬起来,悄没声地下了床,唯恐惊醒她;仿佛怕惊醒一头凶暴的雌狒狒。

  他轻轻打开衣柜,内中尽是花的艳的女衣女裤。他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吸完一支烟,又开始各处寻找。像个贼。终于,从衣柜底下发现了卷成一团的一套蓝色工作服。肥且大,脏而破。不知是她的,还是别的哪一个男人的。如获至宝,匆匆穿上,往外便走。

  走到门口,不由回头望了一下。她静静地侧卧在床上,脸朝着他,只要微微一睁眼,就会看到他那副贼样。她的脸又安详又恬静。这会儿,他才很真实地承认,她的确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他觉得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天使。一旦醒来却是个甘愿堕落的半公开的娼妓。他想:如果你老是这么睡着,我也许会天天晚上来这里。

  他甚至怀疑她早醒了,暗中将他的一切贼似的举动看在眼里了,只不过是在装睡。

  我这么一走了之可怪不得我,何况你什么也不在乎!他心说,推开道门缝,侧身闪了出去……隔日,姚守义给他打了次电话:哪天去赴宴啊?我……已经赴过了……你这家伙搞什么名堂?让我倒心里当成回事儿整天牵挂着!你不是用话激我拿出点当年的气魄么?一个人去的?一个人。

  听出我用话激你还冒险?当真挨顿臭揍呢?没挨揍。气氛怎么样?

  挺好的。

  哼,挺好的!那件事儿就算了结啦?……

  说啊!

  了结啦……

  再也不会找你麻烦?

  再也不会找我麻烦……

  7

  这我就放心了。你给我听着晓东,任何时候别作践自己!你也毕竟算咱们返城知青中出息了的一个。别忘了没钱买包烟那阵子的艰难。靠摆地摊混到如今人模狗样的地步你比我更不容易!你的名字是上了报的。你知道报上是怎么鼓吹你的?返城待业知青中自谋生路的典型!这不简单,不低。你别往你自己和咱们返城知青头上扣屎盆子!……姚守义的话,像带电似的,使他觉得握着话筒的手发木。

  我……哪能呢?……

  怎么说?大声点!

  我……记住你的话!

  你敢不记住!再发生那类臭事儿,别登我家门!小曲也会瞧不起你!你给我保证!我保证……坚决保证……那好,我信你。下个星期天是小曲生日,晚上你得来,别忘了带着照相机。

  姚守义那边挂了电话,他这边还久久握着话筒发呆。没骗过守义,开始骗了。

  他是敬重朋友的人,守义是真正的无话不说的实心实意的朋友,唯一这么好的朋友。骗这样的朋友罪过,骗了他心里好难受啊!而守义还说我信你!从此他避免见到秦川次郎像避瘟神一样。

  却常常想到小婉。谈不上是想念,也不无想念的成分。倘说想小婉便是他这三十七八岁的光棍汉想女人吧,倒莫如说想女人便是想小婉。女人在他的信仰中是彻底完蛋了。更应该完蛋去的小婉竟他妈的害苦了他,日益在他头脑中侵占越来越大的地盘。

  这当然不是单相思,单相思不过就是相思;他想到她的时候,每每还想到自己的灵魂之猥琐和不可救药;类乎癌病患者想到癌的心理。小婉是可以招之即来的,他没那胆量再主动召见她一次。他悲哀地认为自己在精神上确实是一个懦夫了,连一点索性堕落的勇气都没有了。真的召见了,小婉也是可以挥之即去的;他相信小婉是不在乎的。小婉哪会在乎这个呢?在乎这个,小婉就不是小婉了。

  从他的理解,小婉那套原则中有着时刻准备让哪个男人挥之即去的内定的一条。对男人,她无疑也是要求挥之即去的。

  但小婉的模样却不那么容易从他的头脑中挥之即去了。她的底片好像他妈的印在他的头脑中了。哪时哪刻冲洗显影放大全由不得他!又好像他妈的有两个小婉;一模一样。一个是娼妓般的,他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是仙女般的,他更得时时抵御她对他造成的诱惑。一个就够他受的了!两个如何受得!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小婉虽然是女人,但除了她自己,似娼妓也似仙女的她自己,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小婉!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取代她使他不去想到她!更要命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对不住小婉。第二次就那么像个贼似的溜了,一分钱也没给小婉留下。这很不仗义嘛!那套西装倒是能卖个百十来元的。可一开始没讲好用那套西装顶钱啊!这种做法要是从小婉口中散布,他严晓东究竟算个什么玩艺呢!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小婉。他知道想找她并不难,几个舞厅一逛准能找到。

  果然在一个舞厅见着了。

  小婉正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瘦高个儿小伙子跳自由式。本市的年轻人们管跳迪斯科叫跳自由式,一种近乎直译的说法。

  她跳得当然没比,那小伙子跳得也不赖,两人水平挺般配。他看见了小婉,小婉没看见他。小婉跳得专心致志,甚至也不看着那小伙子,只是在和那小伙子走马灯似的转着跳。

  音乐结束,那小伙子牵着小婉一只手,将她引到食品柜台喝冷饮。他也走到食品柜台前,努力不瞧她,装着买汽水。

  大哥。小婉从旁叫了他一声,叫得十分亲热。

  唔,小婉?……他接过汽水和零钱,转身看着她,继续装出诧然的样子。

  你也来跳舞哇?她问。问罢低头吮汽水,照例涂了眼圈的眼睛目光朝上挑着注视他。

  我么……他模仿中年绅士那种自信而矜持的笑容,彬彬有礼又不失风趣地说,劳逸结合,寻找逝去的青春。

  小婉吐出饮管回报了个嫣然一笑:你风华正茂嘛,寻找什么逝去的青春啊!老了。是老了。三十七多了,什么都晚了。

  且不晚呐!想快活,起码还能快活十几年。你舞伴呢?引来介绍介绍嘛!没舞伴。

  鬼信。

  真的,现找。你陪我跳一轮吧?他满有把握地期待着她说行、好或可以。

  她却掏出小白手绢,拭了拭嘴角,认真地问:跳什么?快四吧?她摇头。

  慢四?她摇头。探戈?

  都没意思。你要跳自由式我才奉陪!华尔兹呢?我认识这儿的经理,要求演奏什么舞曲,都不会使我失望。

  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侧目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脸上显出几分踌躇满志的中年人对毛头小伙子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料她竞坚持道:自由式!

  他扫兴起来。为赶时髦,他尽管已摘掉了舞盲的帽子,偶尔也独自伴着音乐自由过,却从没在舞厅扭动开始发福的粗壮身体,他对自由太怯常未见得吧?瘦高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插话了。

  什么意思?他再次侧目打量对方。那张彼得式长发包装着长脸,使他联想到了戴假头套的胡萝卜。

  乐队只听我的。

  我忘给你们介绍一下了,她观察出了他们彼此的醋意,用调和的语调说,这位是话剧团的乐队队长小刘,刘华。这位是我严大哥,报上介绍过的那位倒……个体营业者。

  他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顾全他的尊严,才没将倒爷二字说出口。但已说出了一个倒字,个体营业者五个字于事无补了。

  妈的你还不如只说一个爷字!他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她一句。她一笑,补充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靠卖女式衬衣裤衩发财的那位便是您?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讥讽地说,以优雅的姿式从西服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喷香的名片。

  夹在中指和食指间递给他。

  这种给予使他感到受了莫大侮辱。

  他不想接。她瞧着他。不接便连一点男人的气度也丧失掉了。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

  我的名片没带。他脸红了。其实他从没印过名片。他认为姚守义都有资格印名片,自己没有。姚守义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印上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自己往姓名前印什么?名人是不需要名片的嘛!专业乐队的年轻队长说罢,傲气十足地挽着小婉离开了,仿佛挽着自己老婆似的。

  小婉连头也不回!刚才还称他严大哥!他望着他们的背影,羞恼得想一头撞死在水泥廊柱前!很久很久了,他没遭到过如此的奚落!他将那张喷香的名片撕碎,扔进了食品柜角的痰盂。

  那令他嫉恨的小伙子挽着小婉走到舞场中央,竖起一只手臂,乐队便又奏起了迪斯科。在他们的带动下,很多的人都一对一对转来绕去跳节奏剧烈的自由式。跳得美的和跳得丑的都跳得那么来劲那么忘我!几位过了中年的男人和半老徐娘自甘落伍地退至外围,望洋兴叹。

  他的手不由得伸进了西服内兜。

  8

  妈的同样穿的是高档质料的西装,同样扎的是金利来,领带。

  同样是花十二元钱买的门票才进入这一流舞厅的,却被人瞧不起了!他的手在西服内兜里攥紧了。攥住了一捆钱,整整一千元。

  是带来要当面给小婉的,打算用这一千元赎一个良心过得去。此刻,他改变了主意。由于那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他决定扫她一大兴!当这一曲迪斯科奏完,舞者们兴犹未艾地退出舞场时,他不被人注意地走向乐队,右手依然插在西服内。

  他先走到指挥身边,右手这时才抽出,手中是几张大团结。

  拇指熟练地轻轻一捻,大团结呈扇形分开。五张。崭新。朋友,一点小意思,别见笑。他搭讪着说。

  这……给过了……风度翩翩的指挥,两眼盯着钱,诚实得可敬。

  我个人酬谢的……他将个人二字拖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指挥的手向钱伸出了,又收回去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他将钱夹在指挥的乐谱中。

  指挥赶紧连声说:惭愧,惭愧。

  所有的乐队队员都虎视眈眈地瞧着这令人兴奋的一幕。

  他转过身,不多说什么,依次在每一位队员的乐谱中都夹了五张大团结。

  并不亮出那捆钱,只是一次次将右手插入西服内,一次次抽出。抽出时,不多不少必然崭新的五张。照例拇指轻轻一捻,呈扇形分开,使他们每人都看清,他没有偏向,一视同仁。

  他发完了,他们也一个个将钱揣入了衣兜。音乐是神圣的,衣兜才是放钱之处。

  他望着他们,右手还插在西服内,好像会再发一轮似的,起码使他们不免这样以为。

  他冲他们一笑,说:快四、慢四、华尔兹、探戈,随你们奏,就是别来迪斯科!听您的!当然听您的啦!放心。有您这句话,今晚禁绝迪斯科!他们全体和和气气,堪为信赖。

  他作出十分感激的表情,向他们点了一下头,从从容容地离开他的目光到处寻视,看见小婉和那傲气十足的小伙子在一根廊柱前喁喁私语。

  那小伙子曲臂撑着廊柱,另一只手搭在小婉肩他避开他们的视线绕着向他们走过去。走到廊柱的另一面,他背靠廊柱听他们的一番卿卿我我:你有把握出国吗?不是认识了你,我已经出去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

  听人讲,出去了也很不容易混到工作,沦落成难民可惨了!那就看是什么样的人出去了!你知道,我是吹黑管的。像我这样的出去,凭着一支黑管,几年后过上国外的中产阶级生活还成要有个人能带我出去,我给他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如今哪个姑娘不想到国外去呀!

  他听到这儿,幽灵似的从廊柱背面闪现出来,仿佛怀着不容置疑的善良动机似的说:二十来岁,连个起码的文凭都没有,也不会外语的姑娘,作这种决定可要三思而行啊!前几天的晚报看过没有?一个这样的姑娘被骗出国,最终落得个给卖到下等妓院的结果!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逃了三次才逃到中国使馆,还是咱们中国使馆用外汇替她赎的身。送回来,成了个出口转内销!掉价多啦!乐队队长瞠目瞪着他,半晌才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危言耸听!怎么是危言耸听呢?这话要叫晚报的什么人听到了可会提抗议的呀!他掏出了一盒骆驼,弹出一支,敬道:请吸烟。

  你滚!还是从牙缝往外挤着说。

  何必发火呢?我一片好心,帮她参谋参谋。他瞅瞅小婉,仿佛被误解而又宽宏大量地耸了下肩膀,表示由衷的遗憾。

  她白了他一眼,扯着新交男友的衣袖说:咱们跳舞!于是他们愤愤然离开了,旁若无人地走到舞场中央。傲气十足的专业乐队队长又竖起一只手臂,遥遥向乐队做手势。

  指挥棒一落,乐队奏起华尔兹。

  停!乐队队长喊了一声。指挥扭头望他。

  你没看清我手势呀?

  指挥棒又一落,乐队奏起探戈。

  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撇下小婉,冲向乐队,往他们面前一站,训斥道:来时怎么讲的?都维护点我的脸面是不是?谁从中作梗,跟我过不去?!乐队队员们面面相觑,目光一齐落在指挥身上。

  指挥显得为难了。

  他在这军心动冶的时刻又出现了,右手从西装内缓缓抽出,三张大团结呈扇形捏在手中,微笑着往乐谱架上一插。

  他又开始依次分发。和第一次一样,没偏没向,一视同仁。

  许多舞者也莫名其妙地围过来,相互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知道。

  乐队嫌钱少?

  嫌钱少找经理去,也不该亮我们呀!一位半老徐娘对一个秃顶男人嘟哝:那一对捣乱,一入场就是迪斯科,不许换换样儿!好像乐队是他俩出钱请的似的!他不动声色地分发完了钱,对指挥举手打了个脆响的榧子。

  指挥往后一甩头发,断然地大声说:都往我这儿瞧!你,瞧哪儿?瞧指挥棒!华尔兹!指挥棒骤然一落,弓弦齐运。

  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响彻舞抄……

  年轻的乐队队长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被彻底瓦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一副尴尬相。

  他用充满热情的语调鼓动众人:跳哇,大家都跳哇!尽情跳吧,这舞曲多美!小婉上前去扯自己的新交男友:咱们走!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竞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问中断。

  9

  妈的水平真不低!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气。某种?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多花样呐?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不怕被人瞧不起呐!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凭的什么?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吧!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甭吓唬我,先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上,吼:哪个吃?吃啊!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谁慌恐地往后退……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现在是怎么了呢?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从买不起一包廉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底还是个人下人!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呢?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对他翻起白眼来!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在哪儿?!什么样?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

  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打败了大团结呐!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为自己?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内心里依然空空荡荡!依然觉着气闷!依然觉着自卑!为那一双双舞侣?他们未必感激他!他们没来由感激他!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该!傻瓜蛋!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指挥终于活了。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划,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

  他们一时活不过来。乐队开什么玩笑!……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干什么的?到这里来发号施令!……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高级舞厅!……管他干什么的,把他轰出去!……对!把他轰出去!……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在这音乐声中,感到被捉弄被侮辱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坏了情绪被大大扫兴的一双双舞伴们愤怒地向他冲来……在众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厅门外,使劲一掼,倒在仿大理石台阶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重地踱到了他眼前。抬头看,见是穿着红色黑领边黑袖边制服的舞厅专职维护人员。

  他羞愧地爬起来,赶紧说: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显然不知道我是谁……对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长音调问:你是谁啊?我是严晓东!真的……对方猝然变了口吻,喝道:严晓东又是哪儿的一个王八蛋?滚!要不对你不客气!臭痞子!……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转身逃下台阶。

  音乐从舞厅内传出,不是迪斯科,是华尔兹了……八百八只能收买乐队一时,不能打倒音乐。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华尔兹。他被赶出来了,而他听到的音乐似乎更优美了。那些乐队队员们明天茶余饭后将有可笑的谈资,而他们的老婆今天夜里也许会因此便对他们格外温柔……有人敲门。敲得急促。只有敲自家门的人才会这样不礼貌。

  他以为父亲母亲半路消了气,回来了,立刻从沙发上蹦起去开门??却不是父亲母亲,是个肩背帆布工作袋的青年工人。

  电业局的,查查这幢新楼的电表有没有毛玻电业局的小青工说着跨了进来。

  电表?……我还没注意电表安装在哪儿呢!他不欢迎地嘟哝,希望人家转身便走。

  他这会儿心里烦透了,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在厕所。我亲手安装的。小青工拽开了厕所的门,像熟知自己家一样,无需他指点便扯亮了灯。

  嚯!进了二十几家,全楼没一家比得上你家的厕所这么高级,跟一等宾馆的卫生间比也毫不逊色哇!这大浴盆多少钱买的?二百多元。

  幸亏这幢楼的厕所面积大,要不还没法儿放呢!下班回来,泡上半个钟头,神仙过的日子!光有个淋浴喷头可就没这福享哕!这从下到顶的花瓷砖更得费不少钱吧?忘了。五毛七一块,你自己算。

  五毛七……嗯,起码也得七百块……五七三十五,七七四十九,四百多元,对不?你检查电表吧!啊,对,电表。小青工心不在焉地抬头望了一眼电表,正常。

  洗脸池那儿再镶一块大镜子更没治了!当然是要镶的。10这个单元几间?三间。

  噢,瞧我这记性!想起来了,这原是房管局罗局长为他——Jl~子结婚卡下的。赶上这阵子整党风太紧,群众也有反映,才让了出来。您哪个单位?我……他犹豫了一下,顺口回答,文化部门。

  文化部门……哪方面?……管……艺术……

  管艺术?小青工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话也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不好管埃美国的国防部长难当,中国的文化部长难当。谁当谁没好结果!中国顶数艺术界运动多,所以管着艺术界的人就得多。我的话有道理吧?有道理。十分有道理。他应付着。心说:妈的老子没工夫和你闲聊!快出去吧!参观一下可以不?小青工全无离去的意思。

  有什么好参观的!他心里老大不高兴,脸上又不便太明显地流露出来。

  行个方便,参观参观。您这厕所都修缮得这么讲究,房间肯定布置得更甭提啦!我姓赵,这一片的民用线路归我负责。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往电业局民用处打电话找我!他那萎缩了多日的虚荣心好像气球,被对方进门后的一句句奉迎话渐渐吹大。

  这时,只有这时,他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内心充充实实的人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

  靠了虚荣心他才觉得自己健康。

  既然你有参观一下的雅兴,我也不好硬是拒绝呀!他客气了。

  于是他在前引导,小青工在后跟随,依次参观房间,弥补着老父亲老母亲刚才使他大扫其兴的遗憾。

  小青工对他卧室里三尺高的维纳斯,尤其表示出惊叹。

  啧啧,活的一样!这维纳斯!小青工伸手欲摸美神丰满的胸脯,被他伸出胳膊挡住了手。

  你手太脏,先用肥皂洗洗手。

  小青工瞧了一眼自己油污的手,发窘地说:对不起。一时动了凡心,不过倒也不是非摸……他说:摸一下是可以的,那你就下次来收电费时摸吧!小青工有几分失意地瞅着美神说:再高三尺就棒啦。跟真人一般大小,那整天看着什么感想他说:倒是想买个真人一般大小的,哪儿买去?这还是花高价从小贩手里买来的呢!说出了小贩两个字,他的脸倏地红了一阵。小贩、倒爷、摆摊的,都是他非常之忌讳的话。

  还好,小青工没注意到他脸红。

  小青工跟随他一走人客厅,失态地呀了一声,呆呆望着波琪儿,半张着嘴,似乎一时停止了呼吸。

  伟大的女奴,世界名画。别人家里没见过吧?小青工仿佛没听见,仿佛魂魄入画了。

  坐,八百元。对懂艺术的人来说,钱是不足论道的。一幅名画,能使满室生辉!……小青工仿佛还没听见。

  证明自己崇尚艺术,精神追求高雅脱俗的话,对方居然傻呆呆地似听非听,他有点不满意。

  你坐下欣赏嘛!他推了对方的肩膀一下。

  镇了!……小青工目光盯在画上,双脚机械地朝后移动,腿碰到沙发,才缓缓坐下。

  八百元买的。对懂艺术的人来说,钱是不足论道的。一幅名画,能使满室生辉!他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观。

  对,对!钱算什么?可惜我没那么多钱!八百元值,很值。

  很值啊!小青工完全赞同他的话,也在证明着是他的一个崇尚艺术的伙伴。

  这使他心里挺愉快。喝瓶汽水?

  喝就喝……

  他打开冰箱,取出两瓶汽水,与小青工并坐沙发上,都仰脸望着伟大的女奴,边喝边聊。

  不懂艺术的人,就是肯花八百元高价买这样的画也未必有勇气堂堂正正地挂在自己家客厅里,啊?对,对!如今有几个真正懂艺术的人?您这样管着艺术的人,客J丁里才配挂这样的世界名画!你看我书架上多少书!

  管艺术,不多读书不行!艺术家们可不是任什么人管都服的!《西方美术史》,看过没有?没,没看过……旁边那本呢?《第二性??女人》,看过没有?也没看过……没工夫看书……小青工觉着羞愧了。

  得多看书,一定得多看书。

  看是看过几本。《射雕英雄传》、《壁橱内的女尸》……那一类书根本不值得看!那一类书中有知识么?有学问么?要看《第二性??女人》这样的书!看了,你就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了。女人都是白耗子!她们自己往垃圾堆钻行,你若把她们弄脏了一点儿,她们恨你一辈子!……书里这么写的?书里这么写的!西蒙?波娃可没在书里写着女人都是白耗子,并且他并不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谁。买回来后根本就未翻过一页,纯粹是为了摆在书架上,不是为了看。

  小青工对那本写女人的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请求道:借我看看行不?保证不给您弄丢了。我知道您这样的人都是非常爱惜书的。

  借是可以的……不过……我还得研究,还得细读。要……写一篇评论……其实怕人家借了去,寻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话:对他留个胡说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人家很识趣,随后虔诚请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术编辑家见过一幅画,什么……什么莎也算世界名画吧?对!一个笑眯眯的外国女人,两手都放胸这儿,一手压着一手。看样子像是结过婚的。

  蒙娜丽莎他知道。几年前他倒卖过一种冒牌的进口香水儿,商标就是蒙娜丽莎。

  结过婚!没错。也算世界名画,但早过时了!真正懂艺术的人,家里才不挂过时货!他有许多机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缠万贯,却很少有机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对方虔诚的敬意,鼓励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不放。

  我看那幅画也觉着太过时了!那个外国女人尽管笑眯眯的但不够撩人!哪能和您这幅画相提并论啊!小青工挺善于侃,一味儿顺着他说,您这幅画,让人一瞅见,眼神儿就舍不得移了!画女人么!就该画到这份儿上!这幅画算是火到家啦!全毙!艺术嘛,讲究的是魅力!对,对!什么年代了啊!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如今赶时代的姑娘们穿裙子还追求透、短、露呢!别讲一幅女人画了。比乡巴佬的新自行车缠得还严密,趁早甭画,甭挂!是啊是啊,真正懂艺术的人,思想更要开放……两个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烟,望着伟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越侃越来情绪……小青工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也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波琪儿。

  他仍独自坐在沙发上,瞧着茶几上的几个空汽水瓶,满满一烟灰缸烟蒂,攥扁了的空烟盒,复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寂寞中。

  11

  小青工带给他的心理满足又带走了。无聊、空虚、寂寞更加显得咄咄逼人,如同看不见的棉絮。四面包裹着他,堆压着他。

  只有伟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儿。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侧卧在红毯上的一丝不挂的雪白裸体,心里痛苦万端地想小婉。将那美艳的光华四射的伟大的女奴悬挂在客厅,实现着他对小婉也是对女人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亵渎。

  可是他对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认识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对女人从前和现在的观念一样肤浅一样愚昧。富足者的空虚与赤贫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时甚至比后者来势更猛。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生活还没培养起他这种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富足者们的海绵堆上了。他觉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种不落实地的悬高感……并且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他认为电业局小青工这句话对他颇有启发,值得细细咀嚼、回味、琢磨。

  何谓八十年代的派?

  何谓八十年代一个三十五六岁银行存着十四万元的光棍汉倒爷的派?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团结在高级舞厅打败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三尺高的维纳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儿摆在卧室挂在客厅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那个晚上从小婉那儿贼似的偷偷溜了,显然是太掉份儿太不够来派的行径哕?这内心深处的羞耻无论如何得靠自己补救!怎么个补救法儿呢?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应该说活得很来派了!不是么?想跟哪个男人睡,就跟哪个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极的原则!妈的就她那坦率劲儿,也堪称一派!可自己呢?和小婉睡了两次还生怕别人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还自己跟自己良心上过不去!还揣着整整一千元到处寻找她,希望赎回个灵魂安宁!妈的没谁日日夜夜监督着我过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妈的那个傲气十足的乐队队长才不会像我这么傻兮兮对小婉讲良心呢!她也许正因此反而认为那毛头小伙子比我强吧?刚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骗了电业局那小青工一通么?骗了又怎么了呢?他挺满足,老子也挺满足。不是怪好的么?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该咋做一个爷们了!他颇严肃地思想着。觉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种叫七十二变的卡通画册:仙女的罗裙下露出两只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参精的娃娃脸移到了孙悟空的猴颈上,都是未尝不可的事儿了!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起码和五六个男人睡过觉的小婉无可争辩地是个堕落的姑娘。可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称小婉这类姑娘现代派儿。派再加个儿音,亲昵之中包含着暧昧的赞赏。小婉竟还对他这么说过:如今呀,比我更加单纯的姑娘不多喽!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许多哥儿们嘲讽他连堕落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一次他们使他恼火了,受到蔑视般地庄严声明:

  老子也睡过女人了!结果他们哄堂大笑??意思是这也值得一提?二姐和二姐夫同时从北京出差,住在家里。二姐语重心长地劝他:晓东啊,你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没出息了!二姐夫却接过话去说:没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非得像咱们似的,光着屁股坐花轿才算出息吗?咱们一家三口,不是还住着一屋一厨么?我看晓东够能耐的了!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可见如今连知识分子们对出息的看法也多么不同。他到北京去跑买卖,在二姐家做客,跟小婉年龄差不多的外甥女,将饭烧焦了。二姐生气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饭都不会煮,将来谁娶你?外甥女却振振有词:妈你操心太多了,到时候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使他怀疑她也是个现代派儿。

  当他的思想在所谓旧观念和所谓新观念的夹墙中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去喝酒。酒不能使他明白什么,但酒能使他糊涂。彻底糊涂的时候,两堵墙就同时倒塌了……他离开了家,又打算到哪儿去喝个一醉方休。走出楼,见楼外台阶上,紧挨着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

  他一下子站住了。父亲抬头看着他。母亲抬头看着他。

  老父亲老母亲默默地看着他,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着仿佛被儿子抛弃了的悲凉。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钥匙递给父亲:爸,坐这儿干吗?回家坐沙发上多好……父亲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凝望着远处高空一座塔吊的铁臂,它吊着一块巨大的预制板,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他又递给母亲:妈,你接着。一会儿和我爸家去吧……母亲的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但也不接钥匙。母亲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乞求,母亲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视。

  他垂了头,低声说:那画,妈你找块好看的布先罩上……

  1

  人类最普遍的价值是平凡的价值。

  普遍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出自拿破仑口才成为名言留传下来,而且大概只有在文学作品和传记中出现才使我们觉得闪耀着什么哲理的光彩。倘一百个士兵喋喋不休地说一百年,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大话,并会使任何一位头脑正常的元帅诅咒这一百个士兵简直妈妈的!事实上,一万个士兵中能出一位元帅就挺不错了。万人大军人人都只一个心眼梦想当元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就是拿破仑也根本无法统帅的。是非但不能打胜仗恐怕连打猎也不行的军队。

  也许还不如一万条猎犬顶事儿。

  对于军队,一万名好士兵与一位好元帅是同等重要的。拿破仑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那句名言只是嘴皮子上说说罢了。他才不至于傻到真诚鼓励他的士兵个个都想争当元帅的地步呐!想当元帅当不上元帅的人说时事造英雄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出点嫉妒的意味儿。而一位元帅说想当年……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出点英雄史观的意味儿。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伯乐是一种文化和文明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靠自己发现自己。

  十位伯乐的存在价值永远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更有价值。如果伯乐只会相马,千里马多伯乐们便无事可干。对马,伯乐是伯乐;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靠山的引申意。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但是,也有人用双手行走,或日往上爬。

  他们不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没有人能真正把你拉得很高??你会抓不牢绳索。你凭自己的双脚却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出你自己的路。

  用双手行走之人双脚必然渐渐退化。

  能想到么?姚守义成了一千六百余人的木材加工厂厂长的首席接班人!但他却是个并不想往上爬的人。

  患有关节炎气管炎肝炎肾炎心脏病糖尿病哮喘病美尼尔综合症的老厂长,住了四个月医院出院后又疗养了半年,终于在他六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百一十七天,正式向林业局党委呈交了离休报告,同时以饱满的热情推荐第二车间主任姚守义当厂长。木材加工厂虽不是了不起的厂,老厂长却是革命资历很长的十一级干部。

  想当年党给他个木材加工厂厂长当当是因为他没文化,也因为他对革命劳苦功高总得当个什么长。木材加工厂只要不失火,是一个适合养尊处优的单位。

  林业局党委非常非常重视老厂长的推荐,将这看成是一位老革命老干部对党的一片赤诚和临终嘱咐。尽管他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局党委调查组一行四人来到木材加工厂收集群众意见,了解姚守义的领导能力工作魄力群众基础生活作风各方各面的情况。

  群众说:

  谁当都成。谁当都一样。

  谁持鞭子我们听谁的吆喝呗!

  这厂像我们老厂长,半死不活的。奖金都三个多月没发了,是该换个年轻人干干看。

  姚守义?行吧!他们车间的人都挺服他管。

  他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了!和我们关系不错。他当厂长,不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工人往他脸上啐唾沫也没啥。不是他当我们可就不敢了!小伙子不错,年年上光荣榜。

  生活作风怎么样?

  生活作风?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又不是征求我们他配不配当个模范丈夫!不能这么认为。如今有些年轻人,各方面都具备当领导的水平。一当上,就出生活问题了。一出生活问题,就倒了。审批部门被动得很啊!……那,问他自己吧。我们眼里看他,倒是和本厂的女人没什么不正经的勾搭……调查组的工作是深入细致的。了解够了党外群众的意见,又了解党内干部的意见。党内的大大小小干部,对姚守义的印象和评价普遍也还算不错,不失公正。

  分歧当然是有的。一部分人主张应该大胆提拔年轻干部。再说他已经当了三年多车间主任,他那车间又连续三年是红旗车间,领导能力工作经验都受过锻炼。

  另一部分人觉得他毕竟还太嫩了点,一下子提拔到厂一级领导岗位上,总归让人有些替他担忧。但这两种看法,并不针锋相对。

  却是五十七岁的邢副厂长提出了很严肃的一条疑义??姚守义还不是党员。

  一千六百余人的企业,交给一个不是党员的年轻人当家,如何体现党的领导呢?党委和他的关系又怎么个摆法呢?调查组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首要的原则性的一条竞忽略了!他们觉得怪狼狈的。

  姚守义不是党员么?调查组组长,局组织处副处长,一位正处在更年期的不苟言笑的我党女同志不相信似的问。

  姚守义怎么可能是党员呢?邢副厂长环视着本厂的党内同志们,慢条斯理地说,他跟我们党员说话,张口闭口,贵党如何如何的。整党期间,就在这个会议室,他的发言近乎恶毒攻击了。老马当时你也在场,他怎么说的?他说……他说:我给党员提四条建议……哪四条建议,向调查组的同志们详细汇报么!第一条,修改党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这么改,再动员群众帮助贵党整党时,贵党的大部分党员干部,较容易通过……接着讲么。四条都讲完嘛!吭吭哧哧地干什么?第二条,纪律检查委员会由党外人士组成。贵党自己监督自己,差不多等于不受监督。比如腐败现象,一旦整到自己头上,不是就整不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调查组的四个人全拿出小本儿记。

  邢副厂长默默地吸烟,呷茶。

  第三条,贵党的领导干部,首先自己要继续相信社会主义。

  其次起码得证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相信社会主义的。要不社会主义好光留给老百姓体会,你们去体会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老百姓怪过意不去的……第四条更邪乎!说呀,看着我干什么?看着调查组的同志说!第四条么,我想想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噢,他说,劝贵党今后少谈点主义。老百姓从来不靠主义活着。过去穷苦农民跟着共产党打土豪也不是为了主义,是为了分田地。老百姓活得不好,这国家也没好。别把主义当成个玩不坏的玩艺。还说,要是贵党非要谈主义不可,就多谈点和平主义,人道主义,只这两个主义如今还跟老百姓有点关系。如果打日本来了个天皇,或者打英国来了个女王,能比共产党早五十年使中国富起来,我姚守义就带头不跟着共产党信马克思主义,而要信天皇信的那个主义,信女王陛下信的那个主义了……听听,听听……邢副厂长大摇其头。那样子仿佛会突然拍案而起,高叫哎呀,怎么得了!姚守义当时是在主持会议的邢副厂长三番五次的督促之下才发言的。他的发言引起一阵阵笑声。群众代表们笑,党员笑,干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本不想参加这种会,他原指定两名工人作为第二车间的代表。临到开会,他们推三拒四说什么也不肯扮演代表的角色了。

  一个说:整屁党啊,帮着党整了几次啦。整出点起色了么?还不是越整,党的形象在群众中越灰不溜秋的?另一个说:就是!趁早甭走这过场,拉鸡巴倒吧!往后这种角色,抬举别人好啦。我们不想入党,也犯不着在整党运动中显积极!连续三年的红旗车间,没有个群众代表乐意参加整党座谈会,当然有损红旗车间的荣誉。没奈何,他只得自己挺身而出。他一向自称党外布尔什维克,非党群众也习惯了如此看待他,以车间主任的身份充当车间代表,似乎也合情顺理。

  会开得是相当之沉闷。党员不发言,群众代表们也不发言。2尤其那些都有点以权谋私损公肥己的把柄攥在群众手中的党员干部,一个个摆出预备挨整的惴惴然如坐针毡的模样。而作为代表不得不参加这种会的群众,则根本不想面对面地揭他们的底儿。

  倒不是怕。一九八六年,群众什么话不敢说?是不屑于。一九八六年,被称作群众的最普通的中国人,似乎对什么事儿都不屑于了,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之类的事儿例外。

  用群众的话说:犯得着么?

  犯得着么?也成了姚守义的座右铭。许多看不惯听了引起某种冲动的事儿,克制着性情冷静地问问自己??犯得着犯不着?也就都不大犯得着了。这是一种修炼。一九八六年,聪明点的中国人,都挺自觉地朝此涅?境界修炼着。人厂的头两年,他很不安分。供销科科长将十几立方米的一等木料以边角料的处理价格卖给某县县长,他提意见。可报复他的不是供销科长,供销科长犯不着报复他。是群众。群众心里有数,不久便会从那个县运来一卡车精米,每个职工都能不花钱分上三五十斤。至于供销科长分多少?厂里的其他头头脑脑分多少?群众不计较。当官的有份儿,群众也有份儿,就叫为群众谋福利。群众学乖了,学得实际了。

  不像前几年那么古板那么教条了。反对这种事儿,也许很有斗争性,但究竟能图着个啥呢?吊毛灰也图不着。冒犯了当官的,杜绝了群众的一次便宜,非但犯不着,简直何苦来嘛!当官的恼恨你,可能还讲个姿态讲个涵养,不显山不显水的,群众恼恨起一个人来,足以使一个人陷入灭顶之灾。

  结果是他受到了一次警告:几乎全厂的人串通一气儿似的,见了他都佯佯不睬,以看一个鸡奸犯差不多的那种眼光乜斜他,三天内没一个人跟他说句话。

  以后他才领悟到,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

  他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彻夜反剩骂自己:活该!姚守义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再有这种事儿你提意见你是全厂人的孙子!他不是个傻瓜。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也使他学乖。北大荒返城知青那种愤世嫉俗敢于直言的勇气,他是从此鼓不起来了。

  连严晓东那种当年揭竿而起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大游行的发起者组织者,如今也常常在现实面前三六眼观英雄气短了,何况他姚守义哉?半袋子精米扛回家,老父亲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母亲一把把抓起来细看,说:这米真好,这米真好。这是地道的赛珍珠,瞧着生的就想吃。

  父亲欣慰地瞅着他,教诲道: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分过什么。看来厂里现时是搞活了。哪个单位都讲搞活,不搞活还行?不搞活工人们肯正经干?你要不惜力气,对得起这厂。争取当上个锯工,那是技术工种!他苦笑着嘿嘿然而已。

  母亲就用那精米做了顿米饭。的确好米,一粒粒闪耀着乳白色的光亮。他吃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莫管,闲事莫问,奖金还是公道的。

  邢副厂长二儿子要结婚,家里住不开了,得扩展出一间,是他带着几个工人去出的力,连小院儿也给重新围严加固了。剩下半方木料,邢副厂长老婆问:守义哎,这木料,我留几根行不?我付钱,省得你为难,群众说闲话!还煞有介事地掏钱包。

  他一笑:干吗呀婶?你用得着,悄没声留下就是了呗。我不讲,鬼知道!第二天邢副厂长见了他,主动打招呼:小姚,局里总工会举办青年工人谈理想活动,优秀青年工人才有资格参加,我跟工会主席研究了,让你去。

  我……他受宠若惊,我哪儿够得上优秀啊,再说也不能算青年了……怎么不算青年?才三十来岁嘛!有外国电影看,还发纪念品,去吧!邢副厂长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那一年秋季,大白菜奇缺。外县农村,急木材厂工人阶级之所急,应诺了给几万斤大白菜。但得工人弟兄亲自到农民弟兄的菜地去收,不是按斤论价,是按亩优惠论价。比公价便宜二分多,并且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一级菜。当然照例得用木材换。收菜不是好干的活。那一年天冷得早,收不完就有可能冻在地里,便宜事反而会变成吃亏的事儿。全厂人人都盼着过冬白菜早早运回来,却没谁自愿肯到农村去吃苦。

  是他姚守义,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为全厂人谋福利的任务。在他,有点将功折罪的心理。他没忘上次分精米自己的恶劣表现。

  一个星期后,凯旋在子夜。第二天,看到四卡车一级大白菜,人人喜悦。

  小姚,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守义,辛苦,辛苦!

  嘻嘻,今年不愁过冬没菜吃了!群众从此彻底宽恕了他。

  得意之余,他内心产生一种悲哀。原来这就是群众的本色!与在兵团的群众多么不相同!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六年,二十年间历史在他心中形成的群众始终伟大的概念,在那一天被他自己的新认识否定了。可是谁能不说,一九八六年,中国人最像中国人,中国的群众最像群众呢?他却没再进一步想想,兵团的群众,是无家庭儿女的姚守义们自己。

  大白菜别人替他运到了家里,老父亲老母亲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父亲的高兴比母亲的高兴多一重??还有人给运到了家里。

  证明儿子的人缘不错。

  父亲对他又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往后替群众谋福利的事,你要争着做!做这种事永远不吃亏,群众的心明镜似的,一件一件都给你记着呢!他仍只有嘿嘿然苦笑而已。

  交换大白菜的一等木料,无疑是销在生产合理耗损账目上的。

  不正之风所以没法儿杜绝,乃是因为不但掌权者边批边搞,还有着相当深厚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矗群众诅咒不正之风,可也唯恐共产党果真杜绝了不正之风。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前门行不通,后门也行不通的话,群众在许多方面更是走投无路的。所以还是开着前门留着后门好。前门开得大些,后门留得多些,一切事情想搞活差不离总能搞活。某些掌权者也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研究群众研究到家了,可以说是研究群众的专家。扔给群众一挂排骨,则自己扛走半扇公字号的猪也不打紧。他们不但不至于惹怒了群众,还将受到群众的拥戴。

  其实群众的本质就像小孩子。

  姚守义悟出了这些道理,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成熟了的姚守义也就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人了。他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和肤浅。

  有些人一旦当上了模范和先进什么的,就被群众抛弃了,成了受气包。他可不是。他连续几年是先进生产者,人缘照样不错。

  倒没什么诀窍,不过受益于他做人的灵活性。今非昔比,观念更新,纲举目张。他自认为在做人方面的确是比过去灵活多了。他不像严晓东。严晓东是太舍不得改变过去那个自己。所以既无可奈之何地在变着,又变得挺痛苦,挺受罪。

  他可不依恋过去那个自己。要说半点不依恋,未免夸大其词,多多少少总还是有点依恋。

  过去那个自己在生活中时时处处模仿的是保尔?柯察金。过去的严晓东在这一点上与他相同。他们啊连打架也是保尔式的。能像保尔那么生活那么做人,固然不错。可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一个保尔能活得下去么?张海迪是有点保尔精神的。可保尔并不到处作报告啊!他在电视里听过张海迪的报告,很受感动。

  但后来她的报告作多了,他便怀疑她必定有几次是违心的,身不由己的。真是保尔呢?会违心的身不由己的任人支配到处去作报告么?足见最有资格做一个中国的保尔的人,归根结底也还是难以做成保尔。想通了这些,他苦笑着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严晓东却是痴情郎似的与过去的自己藕断丝连,拉拉扯扯,幻想拥抱着过去的自己在现实中跳双人舞;又丧失了过去的自己敢于孤立地公然地向现实挑战的勇气,那哪儿成啊!他当上第二车间主任后,把全车间人笼络得围着他团团转。

  另外三个车间主任背后说他天生的是刘备,善于摔孩子收买人心。

  话传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骂道:去你娘的腿!老子现世学的!车间有几个小青工是厂里的刺头,腰里横着扁担的货。第一天宣布了他当主任,第二天下班他就请那哥儿们几个大吃了一顿。整整一箱啤酒全开销了。

  桌面上,他双手抱拳,豪爽地说:论年龄,你们全是我小老弟,我是你们大哥!往后你们受了什么委屈,大哥出头替你们打抱不平!可大哥这个主任,也得靠你们多多维持着,我是维持会长。你们若不肯给大哥这个面子,大哥明天就向厂里声明,车间主任干不了!过后,一个月内,他与老婆曲秀娟,访遍了几个刺头的家。

  3

  进门便说:你嫂子非要让我领着认识认识你这位小老弟!见了人家老人则说:我是他大哥,往后少来不了。来了千万别把我当成他领导看待!我们弟兄在厂里处得比亲兄弟还亲,您老不信我走了问他!小曲明白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起什么作用,话说得更其亲近:你大哥不是块当官的料。有什么不够意思的地方你可得看嫂子面儿上多担待!别跟他治气。

  跟他治气他能活活把你气死。告诉嫂子,让嫂子调教他!这么一位车间主任人家还有不欢迎的么?两口子告辞,家家送出大老远。车间主任登门拜访,还拎着点心盒子,还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与自己称兄道弟,几个小青工觉得大哥给他们脸上添光彩。嫂子隔三差五往车间通一次电话,不找大哥接,找小老弟们接。问从粮店买到了苞谷面,想不想吃贴饼子?还有四川辣味腐乳和虾酱。或者问想不想处个对象,一位姑娘二十三……能不大哥长大哥短么?能不围着他团团转么?这一套严晓东也实行着。不过在他是主动,在严晓东是被动;在他是积极的,在严晓东是消极的;在他效果是有益的,在严晓东效果常常是愈加有害的;在他实质体现着一种获得,在严晓东实质体现着一种没完没了有去无还的给予。所谓灵性不同,玄化各异。

  按说学乖了的姚守义,在整党期间似乎不该发那么一通尖酸刻薄的言论。但他那一通言论,当时让听的人并不觉得怎样的尖酸刻薄,甚至连讽刺挖苦的意味也没有。他当时那种诙谐的口吻,那种挺幽默的模样,抵消了他那通言论的分量。

  那更是一种调侃。

  而他当时认为,调侃对那种沉闷的会议气氛是必要的,当时的效果也的确证明是必要的。不是他的发言,一些人快睡着了。邢副厂长当时也笑了的,还启发众人道:说嘛,党内党外,关上门,一家人。小姚的发言就又风趣又中肯嘛!他那通言论绝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他在心里是寻思了半天的。他想,面对面的那些人,包括邢副厂长,已然摆出了等候挨整的嘴脸,自己的发言若真指名道姓,披私揭短,他们不恼恨死我姚守义才怪呢!和别的群众代表一样,呆呆相望锁唇舌,来个一声不吭吧,邢副厂长又在不停地怂恿他,而摆出等候挨整的嘴脸的那些人们,一个个显得那么不尴不尬的。

  空对空不着边际地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很必要很及时?别的群众代表会认为我姚守义不是来帮着整党的,是来帮着党走过场给党搭下台阶的,有讨好卖乖投机之嫌,也太孙子。想来想去,发言只能亦虚亦实,亦庄亦谐,亦尖锐亦轻松,调笑令为高。

  人们笑过了,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几个人还对他说:精彩!妙!糖衣炮弹。共产党下回整党,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他也觉着自己的发言挺精彩挺妙。

  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日群众,谈论党,调笑令就不错了!白纸黑字写出来大煞风景,然而是真现实。

  他哪里能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厂长候选人呢?又哪里能预想到,邢副厂长会在调查组面前泡沫裹钉子奏他。本呢?调查组组长最后对邢副厂长说:我们回去如实向局党委汇报。今天这个会嘛,属于党内摸底,内外还是要有别。不许扩散。

  姚守义的话被第一车间主任老马一重复,完全走了调笑令的味儿,使调查组的人听来咬牙切齿有如霹雳火。

  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哪能不扩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么地方开了一次什么什么会议,会上哪一位常委说了哪些话,都全国各地风传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首先就扩散到了姚守义耳朵里。

  他不以为然,说:把我的话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满意呐。有时候还真想和党中央直接对上话呢!他没把问题看得多严重,也并不认为邢副厂长心怀叵测。

  何况,他压根儿不想当厂长。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厂,即使当上了厂长,孤独一枝,踢蹬得开吗?不用上边撤,三个月后自己就得识趣地滚下台。我姚守义可不是电视连续剧《新星》里那个李向南。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干什么的?我爸是干什么的?接着就扩散到了老厂长耳朵里。

  下班走到厂门口,老厂长的三女儿秀红从传达室迈出来,拦住他说:我爸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没结婚打了一次胎。秀红苍白的脸色尚未恢复原先的秀色和红润,在他面前显得有几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就去?他怕在她家耽误久了,看不上《阿信》。嗯。

  有事儿?

  没事儿能打发我在厂门口堵你么?她故作小女儿状地一笑。

  可能就是这小女儿状的勾人的笑,使她为邢副厂长的二儿子白怀四个月的胎也没做成媳妇。邢副厂长家却多出一间房子,公家还搭上一个班的人工和几方一等木料。

  什么事儿?

  去了就知道了呗。我爸气坏了!气坏了?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你!

  为我?我没惹你爸生气啊!为你,生别人的气!

  生谁的气?

  生邢大头的气!生马胖子的气!我爸说,要击鼓骂曹。击鼓骂曹?!

  嗯。骂邢大头个老狗!

  他暗暗捏着两把汗。怕她爸走火,今天伤了自己。两人一接一递,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厂一级的头们,住的都不是楼房,而是苏式平房。这一带原叫莫斯科兵营。

  当年苏联红军从佳木斯登岸,进攻日本关东军,帮着抗联光复了哈尔滨,一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

  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小花园,都是独家独户,室内举架要比新建楼房高两尺多,窗子都有美观的窗框,门前都有厚木台阶。近两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气管道,安装了土暖气,冬暖夏凉。那些小花园里,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红,芬芳弥漫,绿荫遮阳。

  老厂长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顶宽檐。厂里上个月刚刚派人给粉刷过。

  外墙是米黄色的,门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庄重,自成格调,美可入画。满院儿开着扫帚梅和夜来香。

  进了院,秀红说:这些花儿过几天全拔。

  他说:开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里没花儿太空落了。

  秀红说:我爸要种草。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谁敢反对?他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爸的房间门口。虽然来过她家两次了(一次是春节团拜,代表本车间的工人们来探望老厂长,一次是送老厂长住院),还是很有些拘谨,仿佛刘姥姥初人大观园。

  他觉得这里总有点不像一个真实的家庭,像舞台上设计体面的内景。她爸??那干瘦的矮小的老头儿,跺一下脚全厂都会发生震动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里,双手各抓着两个健身球,似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说他是坐在包皮椅子里,不是上,是因为和他的身体相比,那包皮椅子显得巨大而沉重。

  老头儿正盯着房门口,更准确地说,正盯着第二车间主任。无法指出姚守义和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难死掉的老头儿究竟谁的目光先落在谁的身上。反正姚守义一看见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义脸了。极其威严的目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面容灰黄皱纹纵横的老人的头,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惧。

  姚守义觉得,这老头儿,也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石头凿出来的或者铁水浇铸出来的,永远不会站起行动,只可能连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块儿倒下。

  怎么这么一个干瘦的诸病缠身的老头,全厂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厂这儿咳嗽一声,局里那些领导就都能听到似的异常重视呢?姚守义迟疑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心里却大不敬地寻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裤腰带,一只手能不能不费劲儿地把他举过头顶?4你进屋啊!秀红推了他一下。

  屋内铺着块羊剪绒的大地毯。他见秀红换上了拖鞋才走进屋,便也将自己干活穿的那双破皮鞋脱了。一股恶臭首先冲人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脚气,每天一进自己的家门,第一件事儿是洗脚,否则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时,会预备一盆温水摆在门口。这儿可没谁知道他的惭愧,也就没有一盆温水预备在门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为老厂长,是因为自己的两只臭脚。趁臭味儿尚未大面积扩散,他进屋后先开了窗,接着开了电风扇。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便得近乎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这家庭中受宠的一个女婿。

  他没敢坐老厂长身旁那只沙发,坐老厂长对面摆在门口的一只油得可爱的小板凳上,这样可以将两只臭脚放在门外。其实他倒很想坐沙发,正如老厂长在家里愿意坐那包皮椅。

  你干吗坐这儿啊?秀红奇怪地问。随即说: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里乘凉垫脚的。

  他说:老厂长垫脚的,正适合我坐。

  瞧你会说话劲儿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当接班人!秀红哧哧笑了。电风扇嗡嗡响,掩盖住了健身球发出的简单音响。

  什么味儿?……老厂长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这个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来时,街角有辆抽粪车掏公厕……他平静地说,起身将电风扇扭至快挡。

  我怎么没看见?三小姐在这类问题方面最讲认真二字。你没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说。

  怪啦!咱俩并肩走着,你看见了,我却没看见?没看见的事物就不存在了么?你没看见,它也是在那儿散发着臭气!是客观第一?还是主观第一?……老头儿一句是一句地说,仿佛老哲学教授在启发思维迟钝的学生。

  得了得了!哪儿对哪儿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

  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了吧?……三小姐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符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不等于也骂你爸了么?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么?……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洗澡去!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看着我!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头儿。

  你不是党员?

  对埃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这……党没批准过我……哪个党?

  中国共产党啊!……我问哪个地方的党?!

  就是……兵团,我们当年兵团那个地方的党……连队党支部呗!这样的党支部该狠狠整!是埃整党么,狠点,比走过场强。不过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影响不好。当年我个人的努力不够……他边说边细心观察老头儿脸上的表情,希望那张灰黄的皱纹纵横的脸起点变化,或者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对他的观点。

  那张核桃般的脸上毫无变化。老头儿仿佛当了一百年皇帝,被权力整个儿异化了,满脸写着威严。老头儿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双手在自己膝上同时拍了一下。

  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敝党!对,敝党,敝党……住口!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混账!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

  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可统一了全中国!眼下在领导着全中国的改革!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嘛!……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逼着运动那玩艺。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敝党引以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半心半意!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差不离!……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的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竞忘了本!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担心老头儿走火,老头儿果然向他开射排炮!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5三小姐将继革从盆中拉出,用块浴巾给它揩毛,一边拖长了音调回答:信??连咱家的猫都信??听到了么?!老头儿怒视着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连只猫都不如了么?……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个屁!

  老厂长,我哪能信个屁呢……

  继革突然从走廊蹿进屋,一纵,蹦到老头儿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溅了老头儿一脸。

  滚!……

  姚守义如得到大赦令,站起来蹬上鞋就走了。

  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玩蛋去!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照旧不尿你!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繁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说他老婆)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岁呢!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

  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受不了她这个!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我买副厂长夫人的一对白馒头!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腿比个什么劲儿?能比出公道来么?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三七年入党。我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老子当年拎着脑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有意见顶屁用?白有!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子女!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争不过老子!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最后我批准的!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么?凭哪条?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谁敢说不对?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妈的有点人道主义么?……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么!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严肃的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币委工作!……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市委作了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照此办理!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照市委的办!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小许差!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厂啊!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冲我要!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干活去!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自由!还想多要,半点不给!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之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真没用!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

  而后,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凡本厂车间女工,发长不得过耳。人厂必戴工作帽。

  2、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坡底儿鞋也不许么?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我不懂!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卖给收破烂儿的了?6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剐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坏了大脑神经的……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

  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得妻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啦右啦的!左怎么啦?右怎么啦?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左就左会儿,右就右会儿嘛!……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划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个家庭的某些个人因某种政治罪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做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

  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左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转变为过于敏感的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日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左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癫疯。

  邢副厂长竞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作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是有点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常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

  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

  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了。

  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重又一重。

  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气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不都一个味儿么?。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方面啊!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

  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了。犯得着么???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教眼镜……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因为是哲学!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呕吐!才不管妈不妈的呢!……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

  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别人也可以这样对待我嘛!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

  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你被淘汰天经地义!这样人种就强化了!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

  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么?妈的,怎么这样的些个人都那么恬不知耻地坦率呢?他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妈的!时代确实变了,恬不知耻的人变得如此坦率,还保留着点羞耻心的人大抵又变得虚虚伪伪暧暖昧昧!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许云峰、黄继光、董存瑞……这些英雄?怎么说?……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的,不好意思地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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