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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纪事》 作者:孙犁

第21章 采蒲台(3)

  没有,你家他爹很老实。不象那些流氓旦,你们夫妻的感馅又不错!不过你要留点沖,年轻的人说变心可快呃!宁上那些小狐狸们可能勾引肴哩!说句不嫌你见怪的话吧,哪一个不比你年轻这一晚浅花留上心,心飢也顶生气。做晚饭了,丈夫从炕上爬起来眯着眼走出来说;擀点白条子吃吧?

  浅花的脸刷的拉下来,咀撅的可以拴一匹小驴,脸上阴的只要有一点风吹就可滴下水来;半天才丧声喪气的说:好吃的[,你是有了功的了:奋功没功,反正尽自己的贵任:丈夫认真的说。

  瓮里没水!浅花把手里的空水瓢往瓮见一丢,大声的说。

  我去担。丈夫不紧不忙的祖起水桶出去了。

  等他担了水来,浅花还是生气,在灶火前低着头,手里撕着一根柴禾叶。丈夫说:快烧吧,你也知道发愁?别发愁,只要我们有准备,多么困难的环境也能通过去:浅花越听越没有好气,她想,你念什么咒呀!她打起火来,可是手有些颤,火镰凿在火石上,火星却落不到火绒上。丈夫接过去给她打着了,咧着大咀笑了笑说:我们是笨,浅花把火点着,一手拉动风箱,你去找椅灵的去呵!丈夫也听不出头绪,他以为女人也正在不髙兴,他就坐在台阶上去,宥着野外的高梁在晚风里摇摆。近来天旱,髙梁长的才一尺衮高他想,下场透雨吧,高梁长起来,就錯敌人扫荡也就不怕了。他望着那豇发呆,浅花又忍不住,她扭转头来问:你别又装儍,我问你,这几日夜也你出去千什么来?

  搞工作。丈夫回过头来,还是心平气和的说。

  什么工作。

  抗日工作。

  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咀,你好好的告诉我没亊!

  女人是那么横,直接瞪眼脸发青,丈夫也有些恼了。恼的是,女人为什么这么胡涂,这么顽问,这么不知心,这么不心痛人丨我黑间白白累个死,心里牵挂着这些事,她不知道安慰我,还净找斜碴!他也嚷着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为什么这么横?你审我吗,母亲听见他们吵咀,赶紧出来说了网句,两人才都不言语了。这一顿晚饭,一家人极不痛快,谁也没说话。

  等新卯吃完饭,母亲将他叫到屋子里说:你整天整夜忙的什么,也不在家里照顾照顾:新卯没有说话,守着母亲坠了一会。天已经大黑了,他走到外间屋里,想出去,浅花正在门帘外慎着,一伸手就把他拉到自己屋里来;她在炕沿上一坐,哭着说:今黑夜你就不能出去,你出去我死在你手里,新卯瞪了瞪眼,想发火,但转眼看了看她,他忍下去了。他在屋子转了一会,浅花汪着两眼泪丁者他,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再出去一晚上。

  不行,你行行好,我算向你告假。不行:浅花转过脸去啼哭起来,那脸在灯光下是那样的黄,过了一会,转动那笨重的大肚子仄到炕上去了。新卯又在屋里转了半天,他一边脱衣裳一边向媳妇解释:听你的话碴,好象我在外边有男女关系。绝没有那事,你怎么这样猜疑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浅花转过脸来说:没吖那日子枣,为什么净夜里出去,为计么一出去就是一宿,一回来就是那么乏,还我要好的吃,我没那扭个好东西来养着你!

  新卯说:你不信就罢,这厌正和你说不着。他钻进被窝睡去了。浅花肫起来脱了衣服吹灭灯也睡了。外面起了风,吹的窗户纸响,外边的柴禾叶子也飞着。不久,浅花翻过身去呼呼的睡着了。

  新卯静靜的躺耢,静静的坐起来,穿好衣服。下炕来,摸到外间,径轻的开了门。外而很黑,风很大,何是春天的风吹到脸上是暧的,叫这样的风吹着,人的身上也慷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反倒有些睡意了。他集中了一下精神,振作了一下,奔着村南走去口他顺着那条窄窄的通到菜园子的小道走去,野外也很黑,但他可以看见那一盥无边的高梁地在风里滾动,在远处柳树林的风很大,忽忽的响。

  在他后而,浅花象一片轻轻的叶子从门里飘出来。她的身上虽然很笨笛,但是她提着一口气走的很轻妙,她的两只眼什么也顾不了,只望定了前边的黑影子紧跟若。她怕他一回头看见,又轻轻的躲闪,她走几步就了一下,常常很快的蹲下去,又很快的站起来。她心里又胡涂又害怕,他是到哪甩去呢?

  她看见新卯走到菜园子里站住了。她一闪就进了高梁地,坐下去,一尺三的高粱,正好遮住她的身子,但遮不住妈旳眼昉,她符见他冲着并台走过去了。她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半夜三更他到幷边去下仆么?要浇园白天浇不了吗?他又没带着水斗子.萇非有什么发愁的事或者是生了我的气要寻短见?这个人可趄死心眼。她一挺就立起来。他真的一砖身子掉到井里去了。

  浅花叫了一声奔着井沿跑去,她心里一冷,差一点没宵栽例地上死过去。她想,竞来不及拉他一把,自己也跳到扑里去吧忽然新卯从井内把头伸出來,举着一只手大芦问:你是谁?浅花没听淸他说的什么,她哭着喊着跑过去,拉住闫己丈夫只手,他手里抓着一支橛枪。她紧紧的擬他的手,死力往上拉,她哭着说广你不能死,你秃杀了我吧!新卯一把推了三尺远,耸身跳出来,狠狠的压低声音说道你这是干仆么?浅花又跑过去拉住他不放,她躺迮新卯的怀里,哭的是那么心,那么动情,以致使新卯的心热起来,感觉到在这个女人心里、他竟是这么重要。他的祖动了两幼,真想把真惜实话告诉给她,但他心钯~的想道;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滴这么几点泪,就蘗露了秘密,那还算什么人?可是,告诉她不是告沂别人,她不会卖我;假如她叫敌入抓住了呢,能够在刺刀前而,烈火上而也不说出这个秘密吗?谁能断定?这样一想他又把』且闭紧了。他说:我不死,你回去吧。

  你和我一起凹去。

  你潢你又是这样,尔总是这么缠磨我,耽误的工作,那我就不再见你了。

  浅花呆在!影甲好象也看见丈夫那生了气的老实样子。她是聪明人,她想到了一些来由,她轻轻笑了,擦了擦眼泪,坐正了说:尔不对我说,我不怪你。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迸的我也不强要你告诉我:这才算明白人!新卯肯定的说。

  你也得早些回去。女人站起来要走,她转眼又看了看丈夫,忽然心里一酸』她觉得自己是错怪了他,他是为了工作,才不回家吃饭,不进家睡觉,夜里一个人在地里偷偷的干活。她觉得丈夫右这么一个別人赶不上、自己也赶不上的大优点。她好象上到了摩天的高山,走进了庄严的怫殿,听见了硗动的讲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胸也一卞宽阔了,忘记了自己,身上好象来了一股力量,也想做那么一些工作,象丈夫一样。

  我能邦助你吗广她立定了问。

  不用,你看你那么大肚子:丈夫催她走了。

  浅花转身走了几歩。既然知道丈夫夜间出来不是为了男女关系,倒是为了抗日工作,不觉浦出了一种放下了心的愉快;一种因为羞愧引起的更强烈的爱情,一种顽皮的好奇心。她走到丈夫看不到的地方停了一会,又轻轻绕了问来,走到井边,巳经看不见丈夫了。

  她一个人坐茌井台上。风渐渐小了,天空渐渐清朗,星星很希,那几颗大的垲呈却很岛。她探望井电,井虽然深,但可以看见那象油一样犮光,象黑绸子一祥微微颤抖的众水一颗太星直照进去,在水里闪动,使人觉到水里也不可那里边另有一个小天地。

  田野迅没有一点声音,忖里既然没有狗叫,天还早也没有鸡鸣。庄稼地里吹过来的风,是温暖的,是干燥的,是帯着小麦的花香的。浅花坐芒井台上,靜静的听着想着。

  一个在这里等着想着,那一个却在远远的一块小高梁地里,一棵小小的柳树下面,修造他避难和斗争的小道口。他把几夜来掘出的土,匀整的撒到更远的地迅去,在润口,他安好一块四方的小石板!然后他倚在那小柳枝上休息了。他赤着膊子,叫春天的夜风吹着,为工作的完成高兴,为同志的安全放宽了心,为那远远的胜利日子急躁,为那就耍来到的大扫荡不安。

  然后他把那方小石头掀开,伏下身象条蛇一样钻了进去。乜翻上翻下弯弯曲曲的爬着,呼吸着里面湿潮的土气,身上流若汗。他在那个大堡垒地方休息了一会,长好的草上巳经汪着一层水。他又往前爬,这洞,更窄更细了,他几乎拉细了自己的身子,才钻到了那最后一个横洞。他抽开几个砖,探身出茱,看见了那碧油油的井水,不觉用力吸了一口淸凉的空气,两只脚登着井砖的错边,上了井口那一个还在那里发朵,没奋发觉哩。怎么你还没走广我守着你。

  你这人,丈夫唉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这里是个洞,叫谁藏在里面?浅花笑着问。

  丈夫不高兴,他说:尔问这些寧干什么、想当汉奸,浅花还是笑着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自己的亨得自己结记着,你是不管的。

  丈夫披上他的衣服没有答声,我快了,要是敌人扫荡起来,能在家里坐月子?我就到你这洞里来。

  那可不行,这洞口要藏别的人。新卯郑重的说\/坐月子我们再另想办法。

  以后不多几天,这一家就经历了那个一九四二年五月的大扫荡。这残酷的战争,从一个阴喑的黎明开始。

  能用什么来形容那一月间两月间所经历的苦难,所眼见的事变?心碎了,而且重祈铸成了;眼泪烧干,脸皮焦裂,心脏要爆炸了。

  淸晨,高粱卟黑豆卟淌落着夜迈凝结的露水,田野看来是安静的。可是就在那高梁地里豆棵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妇女,睡着无数的孩子。她们的咀干渴极了,吸着豆叶上的露水。如果是大风天、妇女们就杷孩子藏到怀里,仄下身去叫自己的背遮着风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如果是在雨里,人们訧把被子被起来,立在那里,身上流着水,打着冷颤,牙齿浔得响,象一阵风声。

  浅花的肚子越沉重了,她也得跟着人们奔跑,忍饥挨饿受惊伯。她担心自己的生命,还要处处筇神肚里那个小生命。婆婆很担心浅花那身子,她计算着她快生产了,象这样整天逃难,连个炕席的边也摸不着,难道就杞孩子添在这潮湿风野的大沣里吗?

  在一块逃难坐下来休总的时候,那些女伴们也说:你看你家他爹,就一点也不管你们,要男人干什么用呀:这个时候他还不拉一杷?上一把!

  浅花叹丁一口气说:他也是忙。

  忙可把鬼子打跑了哇,整天价拿着破橛怆去斗,把乌蜂窝搁下来了,可就追着我们满肚界跑,他又不管了:一个女伴笑肴说,现在有这几棵高梁可以藏蓿,等髙梁倒了可么办哩?

  我宥我恐怕只有死了浅花含泪道。

  去找他!他还能推的这么干净……女同伴们都这样撺掇她。

  浅花心里明白,现在她不能去麻烦丈夫,他现在正忙得连自己的命也不顾。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新卯藏在小菜园里,每天下午情况缇和了,浅花还得偷偷给他送饭去。

  和丈夫在一块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人,浅花不认识,丈夫也没介绍过。刚见銜那几天,这个外路人连话也不说,看见她来送饭,只是笑一笑,就坐下来吃。浅花心里想,哪来的这么个哑巴;后来日子长了,他才说起话来,哇啦哇啦的是个南蛮子。

  从浅花眼里看过去,丈夫和这个外路人很亲热。外路人说什么,丈夫很听从。浅花想:真是,你要这么听我说也就好了。

  这天她又用布包了一团饭,揣在怀里,在四外没有人走动的时候,跑进了对面的高梁地,从一人来高密密的高梁里钻过去,走到自家的菜同。高梁地里足那样的闷热,一到了井达,她感觉到难得的舒畅的凉快。

  太阳光强烈的照着,园子里放散着黑豆花和泥土潮热的香甜味道。

  这小小的菜园,就做了新卯和那个人退守的山褰。他们在井台上按好了辘辘,还带了一把锄,将枪掖在背后的腰里,这样远远眢去,他们是两个安分的农夫,太大的良民。虽然企村广大的土地都因为战争荒了,这小小的菜同却拾掇的异常出色。几畦甜瓜快熟了,懒懶的躺在太阳光下面。

  人还没有露面,这沉踅凸胀的大肚子先露了出来。新卯那大厚咀唇就动了动,不知逍因为是喜爱还是心痛。

  那边没事吗?他问。

  伐花说没有:新卵和那人吃看饭,浅花坐在一边用褂子襟扇着汗,那个人问:这几天有人回家去睡觉了?

  家去的不少了,鬼子修了楼,不常出来,人们就不愿再在地里受罪了:浅花说。

  青年人有家去的吗?那人着意的问。没耔。新卯说,我早下了通知。

  那个人很快的吃完饭,站起身来,望望她的肚子笑若说广大嫂子,快了吧,还差多少曰子?

  浅花红了脸看着丈夫。那人又问新卯,新卯说,谁闹淸了她们那个!

  你这个丈夫那个人说,要关心她们么!我考虑了这个问题,在家里生产不好,就到这洞里来吧,我们搬到上而来睡,保护着你,你说好不好?

  浅花笑者说,那不成了耗子吗?

  都是鬼子闹的么!那个人忿忿的说。

  新卯吃完了饭,跑去摘了几个熟透了的大甜瓜,自己吃着一个,把那两个搬到浅花面前,他说:!还足这个玩艺省事,熟透了不用摘,一碰自己就掉下来了:浅花狠狠的斜了他一眼。

  她回到家里,心里犹予着,她不愿去扰丈夫,又在家里睡了。

  这一晚上,敌人包围了他们。满宁红灯火仗,敌人把睡在家里的人都赶到宁上去:男男女女哆里哆嗦走到宁上,慌张的结着扣子提上鞋。

  敌人指名要新卯,人们都说他不在家,早跑了。敌人在人群里乱抽乱打,要人们指出新卯家的人,人们说他一家子都跑了。那些女人们,跌坐在地上,身子悚劲往下缩,由前而的人把自己珏往下而。当母亲的用在襟盖住孩子的脸,用腿压住自己的女儿。在灯影里,她们尽量把脸转到暗处,用手摸着地下的泥土涂在脸上。身边连一点柴禾丝也没有,有些东西掩盖起自己就好了。

  敌人不容许这打,要人们直直的站起来,把能找到的东西放在人们的手,把一张铁犁放在一个老头手里,把一块门勒放在一个老婆手,把一根祖木棍放在一个孩子手里,命令窩高举起,不准动摇。

  敌人看着人们托矜沉嗜的东西,胳普谬嗦着,脸上流着汗。他们在周围散步、吸烟、详细观肴。

  饯花托着一个石砘子,肚子里巳经很难过,高举着这样沉貢的东西,她觉得她的扬子快断了。脊背上流着冷汗,一阵头晕,她我倒了。敌人用皮鞋踢她,叫她再高举起那东西不。

  夜深了,就是敌人也有钱因乏,可是人们还得挣扎着高举着那些东西。

  灯光照着人们,照在敌人的刺刀上,也照在浅花的脸上,一点血色部没有,流着冷汗。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想思想点什么,却什么也不能想。

  她眼旧冒着金星,在眼前飞,飞,又落下,又飞起来。

  谁来解救?一群菏年人在新卯的小菜园集合了,由那外路人带领,潜入了村庄,飢在房上瞄准敌人脑袋射击,敌人一阵慌乱,撤离了村庄。他们把倒在地下的浅花抬到园子里去。

  她就在洞里生产了。

  洞里是阴冷的、潮湿的,那是三丈深的地下,没有一点光,大地上的风也吹不到这迅面来一个女孩子在这里降生了,母亲给她取了个名,叫藏在外面的大地里,风还是吹着,太阳还是照着,亘花谢了结了实,瓜儿熟了落了蒂,人们为了未来的光財,正在田野里进行着斗争。

  1946年10月迅改于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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