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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纪事》 作者:孙犁

第30章 勺白胡老

  一天,天快黑了,老胡和他那一部分开到这对甩来。老胡的住处是在一个铁匠的家里。吃过饭,他把背包、挂包、干粮袋,搬进房见去。和铁匠打了交道,把东西放在一边,就打扫起房子来。他打扫的很#细,房顶上的灰土、蜘蛛网全扫净了,地上的东西,看看闬不着全撖了出来。还有一兰破马蹄铁、一捆干豆荚、一盆谷糠,问好泱匠的女人,放在了外间。然后把土拋到远远的灰堆上去,回來打开補盖。

  等铁匠家吃过晚饭,他又去搬来一张桌子、一个高脚凳。桌子只有三条腿,他费了很大的事才杷它支架起来,用闫纸将桌面铺好,点上一个小灯碗。奵花很小,照在桌面上只有一个黄色的光圈;他就在这光圈里滩开了一本书。

  在陲觉以前,铁匠的女人到这间屋里来坐了坐,说了凡句闲话!一个十六七的姑娘在隔崗门口听着。老胡报了自己的姓名,说自己是冀中区人,工作是写字,所以离不开桌子、凳子、广和书本,铁匠的女人说,原来和新搬走不久的老王一样,是个念书人。

  第二天老胡很早就起来了。站在院子辨别了方位,看了看这个居处的环境。三间的小屋建筑在村子的尽南端,地苺很高,可以看得很远。小房向南幵门,正对山谷的出口,临着中午的太阳。房子虽只有两方丈大小,却也开了两个窗户,就在西面一问的窗户下面,安着打铁的炉灶和一只新的风箱。

  山谷是南北的山谷,在幵察冀倒益是一条宽的。一条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河在山谷中间的沙滩上,浅浅地无声地流过去。沙土浸透了许多水,山泉冒出许多水除去夏天暴雨过后,两旁山上倒下大水,平常恐怕都是保持着三尺宽的何渠。谷的南口紧连着一条东西谷,那是大道,这样早,已经有骡马走过。大道那边是一条不高的平的出奇竟象一带城墙一样的山,而这条谷的北面,便是有的大黑山,晋察冀一切山峦的祖宗,黑色,锋利的象平放而刃面向上的大铡刀。

  这时,那个铁匠巳经开开单扇的屋门走出来了。他的眼还没有完全睁开,借着清晨的雾露,恢复了椅神。他虽然还只奋三十几岁,却象四五十岁的人了,脸色干皱的象没发育好就到了酷早的瓜皮,纵有多少雨糸再绐它浇灌,也还洗刷不去那上而的暗淡。又涂着一层烟灰,就更显得瘦。他,中等身材,却很灵活。默默地扫除了炉灶上的灰土,用一把毛柴引着火,再加上一层煤屑,拉起风箱。等到火旺了,他才唤起妻子和孩子们。

  这样,过了一刻,那被铁匠叫做梅而事实上却是梅的母亲,才掩着怀出来她长行很高大丰满,红红的脸孔,也很光润。她走过去,从丈夫手逛接过风箱把,立刻,风箱的响声大了,火也更旺迈红了。

  太阳已经升起。老胡向南边的山坡走去。现在正是秋收快完,小麦已经开始下种的时候,坡下的地全都掘好了,挖成一条条小的密的沟,土是黑颜色,湿的。地,拿这个山坡做砍靠,横的并排的,一垅垅伸到沙滩,象风琴上的键板。山坡和山坡的中间,有许多枣树;今年枣儿很少,巳经打过,枣叶还没落,却已经发黄,黄得淡淡的,那么可爱,人工无论如何配不出那样的颜色。而在靠近村庄的楸树、香桁、梧桐、花茭、小叶杨树的中间,一棵大叶白杨高高耸起,一个喜鹊的窝巢架在枝叶的正中央,就象在域市的〒道中央,一个高高的塔尖上挂了一架祌,喜鹊正在早晨的阳光和雾气中间旋飞噪叫。

  到铣匠一家吃早饭的时候,老胡才看出那个叫梅的姑娘十分可爱。筇一天初茱,忙乱间他没注意,现在他很惊异这个女孩子的秀丽。他想,这也不过是从相貌上孴,一时的、印象。可是从此以后,老胡越来越觉得小梅处处好;相貌―俊,不过是可喜欢的一个组成部分罢了。

  老胡,已经是三十罗开外的人了,在这一部分,他是最年长的一个。每天,除了伏在桌子上写字,就沾在门口看铁匠一家打铁,或者到山坡去散步。一天,他从山沟里摘回几朵还在开放着的花,插在一个破手榴弹铁筒里,摆在桌上。

  小梅对这件事觉得好笑,她问:你摘那花回来干什么,老胡忙说:看哪,摆在桌子上不好看?

  小梅笑笑:那好春什么,有什么用呢?

  好看就是它的用处啊!

  老胡也笑了。小梅走了出去,对她母亲学说了,母亲笑着说,可仍家里没有一个好荇的花瓶,让胡同志来插花用。过一会,小梅拿丝子到地出去摘树叶,就顺便对老胡说:胡同志,你有空,还不如和我去摘树卟呢小梅是她父母的长女。父母每天打马掌铁,把烧饭、打水、割柴的亊,就全靠给她做了。现在秋风起来,树叶子要落了,她每天到山沟里!去,摘杏叶、槐叶、楸树叶,冋来切砟了,溃在缸里做酸菜。小梅对门的老太太骂她的儿子,还不如一个姑娘:小梅能爬到很高的树上去,不同别的孩子抢,默默地进行竞争;她知道哪个山沟里树多,叶子黄的晚。有吋树的主人春见了,说:哈!小梅又弄我的树叶子了!

  小梅从树枝上俯着身子,蹙着长丧的眼眉说:呀,我们吃点树叶还不行?你真小气!

  树主人要说:你摘了它的叶子,它还能长吗?

  小梅就会说:你不知道冬夭到了,不摘,叶子也得落完了啊!眷天来了,什么也少不了你的小梅的身体发育的很象妯的母亲,勻整,又粗壮。她的走动很敏扰,近于一种潇滴,脚步迈出去,不象平常走路,见面有过多的愉快、希钽。她的身子里奸象被过多的青春鼓动,放散到一举一动上,适合着她的年岁。

  她整天放下东就是西,从来看不见她停下休息。老胡全看在眼里。老胡写字写到深夜,铣匠的一家全睡熟了;铁匠有时候咳嗽,孩子有时哭,女人有时说梦话小梅只是舒畅地甜甜地呼吸。

  秋末,山风很大,风从北方刮过来,一折下那个大山,就直帘这条山谷,刮了一整夜迮没停下。第二天,一起身,小梅就披上一件和她的身体绝不相称的破棉祅走出去了。那棉祅好象是她弟弟穿的,也象是她幼小时穿过的。她一边走,一边用手紧紧拉住衣角,不然就被风吹了去!前面,她还只穿着那胸前有几处破绽的兰布褂,手迸提着一个白市口袋。老胡问她母亲,知道是要去拾风落枣子,就要邦她去拾:小梅的母亲劝他穿暧和一些,不然会着凉』老胡披上他那件新发的黑布棉祆,奔到山坡上去。小梅走到山顶上了,那钽风很劲,只好斜着身子走,头发竖了起来,又倒下去;等到老胡追上了,她才回头问:胡同志,你又去找花吗广老胡说要邦她去拾枣子,小梅笑了笑说:你不伯冷。

  风咽住她的嗓子,就赶紧冋过头去又走了。老胡看见她的脸和咀鞟全冻得发白,声音也有些颤。

  爬过一个山,就到了一个山沟里面,小梅飞跑到枣树丛甩去。一夜风,枣树的叶子令落了,并且踪影不见。小梅眺来跳去的捡拾地下的红枣,她俯着身子,两眼四下里寻找,两只手象捡什么东西一样,拾起来就投到布袋里去。老胡也很在后面拾。打枣吋適混在树尖上的枣,经过了霜浸风干,就甜得出奇。小梅把这一片地里的捡完了,就又爬上一层山坡去。风把她披在身上的破祅吹落到地下,她回头望望老胡说:你给我拾起来拿着吧!

  老胡说:穿上,穿上。

  小梅只頋拾她的枣子,直到口袋满满的了,叫着老胡回来。到家里,老胡已经很疲惓,只和小梅的母亲夸了夸小悔能干,就到自己的房问里去了。小梅把枣舾到房顶上去,她母亲叫她赶紧吃饭,吃过饭把小园里的萝卜拔了,不然就冻了。

  小梅在小菜园里拔萝卜,她拔的很快,又不显忙乱。然后装在兰子里提回来,坐在门限上切去萝卜茎和叶,把那些肥大白嫩的萝卜堆在她的脚下,又摩去它们的毛根。她工作着,不说一句话。

  这拃,老胡就常常想什么是爱好工作……这亟事。

  阴历十月底,这里竟飞了一场小雪。雪后,老胡五年不见面的姝妹,新从冀中区过来,绕道来看哿哥。这天,老胡的脸,快乐的发着红光。他拉着妹沬的手,不断就近去,用近视眼肴妹妹的脸孔。他叫小鬼去买几毛钱的梭桃,招待这个小的亲爱的远客。铁匠的女人也慌忙来问了,老胡向她们介绍:喂,房东,你看,这是咱的妹妹,今年才十七岁,可是十三岁上就参加军队了哩,在平原上跑了几个年头了!又对靠在墙角上的小悔说广小悔,你春,我也有一个妹妹,和你同岁呀!:妹妹也笑着说:哥,你房东的小姑娘多俊啊!

  老胡坐在妹妹身边,先问了相熟的同志们和家乡的倩形.又问妹妹在这次反扫荡里的经过,什么吋候过来,什么时候回去。

  妹妹说,反扫荡幵始的时候,麦子刚割了,高梁还只有一尺高。她同三个女同志在一块,其中小胡和大章,哥哥全认识。敌人合击深武饶的那天,她们同老百姓正藏在安平西南一带沙滩上的柳树林里,遍地是人,人和牲口足足有—万。就在那次小胡被俘了去,在附近一个村庄牺牲了。她同大章向任河大地区突击,夜里,在一个炮楼附近,大读又被一个起先充好人给她扪带路的汉奸浞住了,她一个人奔跑了半个多月,后来找到关系,过路西来。

  妹妹要赶路了说的很乱很简单。最后说,她们不久就回冀中区去,在这里只是休息休息,听一听报告……老胡送姝姝,送了差不多有八里路才回亲。别人不知道老胡心里的愉快,他好象新得到一个妹妹,不是从幼小时就要哥哥替她檫鼻涕的妹姝了,她巳经不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知道的很多又做过许多事的妹妹了。老胡兴冲冲地回来,小梅正同父亲给一个战士拉的马匹挂掌。老远就喊:你们看老胡可乐了,见到亲人了!老胡走近来笑着说:怎样,我这个妹妹?你也好,和她一样。你能做许多亊,可是你还该内她学习,她知道很多杓革命道理呀。他象夸奖自己的妹妹,又象安慰小梅,走到屋里去了。这天夜甩,又起了风,这间小小的、草铺顶的厉子,好象要颠簸滚动起来。风呼呼地响,山谷助着声威。从窗孔望出去,天空异営睹朗,星星在风里淸寒可爱。感惝象北来的风,从幽深的山谷贯穿到外面:几年不见的家乡的田园,今天跟着姝妹重新來到老胡的眼前了,它带着可爰的战斗的身段,象妹妹的勇敢一样。

  老胡想,初陝的深夜里,几个女孩子从一个村庄走过去,机瞥地跳进大道沟里去(她们巳经在这平坦柔软的道路上跑过几年了!在那时,交织在平原的胸膛上的为战斗准备的道沟,能给行进的人们一种清醒振奋的刺激。向远处望去,望过那旷漠的然而被青年男女的战斗热悄充实的田园、村庄、树本、响……人们的心就无比的扩张起来。

  这一晚,恋胡想的很久,灯光爆炸跳跃,桌面上的花束已经下了。那个手榴弹的弹筒,被水浸透,乌黑发光。在老胡的心里,那个热爱劳动的小梅和热爱战斗的妹妹的形象,她们的颜色,是浓艳的花也不能比,月也不能比;无比的壮火,山也不能比,水也不能比了。

  1942年11月20日夜记于山谷左迨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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