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鱼性的时候,觉得这种生物喜欢静默,而且慵倦,就像久久盯着它们出神的几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一样。岸上,树下阴凉处那几个婴儿在吮吸着拇指,眼望深陷在碧蓝天空底下的几朵云彩。和水中的鱼一样,婴儿们明亮的眼睛永远都显得安详而又迟钝。这种安详来自谷地四周的满被森林的黛绿群山,来自村子渐渐扩散的炊烟。
那其中的一个婴儿很少吮吸拇指。他趴在岸边,注视着水中的鱼。一个夏天下来,因为阳光的作用,孩子赤裸的屁股上的肌肤将比脸上的肌肤更为粗糙深黯。后脑上头发茂盛,额前的发际却抬得很高。这种孩子从落地起额头上就有浅浅的皱纹,但直到老死一一倘若万一有幸活到老死的话——那皱纹也不见得会加深多少。现在一个这样的孩子脸上不时波动着从水上反射的稀薄的阳光。脑子后面是丰富而细密的声音。声音来自锄草的女人,修理栅栏的男人。声音还来自生长中的树木,拔节的青稞、小麦、燕麦和苎麻,来自昆虫、飞禽和走兽,这些声音在孩子听来单纯而又明净,仿佛鱼族所生存的清澈水流。
现在,鱼们随着太阳热力越来越高,从深水中游了出来,尾巴慢慢摆动,翕动着愚蠢的阔嘴,并努力昂起和身躯相比略显方正的脑袋。就是这样,它们执拗地游向流速缓慢的浅水。春天的流水很清寒,鱼在卵石的河底游动蛰伏时的神情态势都显得凶残,并且疑虑重重。而现在是夏天了,河水变得丰盈,漫出了平常的河道,低洼处的青草就只能在水下生长了。青草中那些依然清晰可见的牛羊蹄印中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前不久,大群的母鱼还拖着鼓胀的肚腹在草丛中四处奔突,在被雄鱼追逐的过程中,把成串铮亮的淡黄色的卵挣落在草叶上。然后,夏天里最暖和最安静的日子来到了,河水涨到最高点,所有使群山、田野、空气、流水变成绿色的植物,如果继续生长就会变得难以遏止,变得疯狂,挤占人类的生存空间。草甸、针叶林、针叶阔叶混交林、牲畜、扬花的燕麦都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这个季节,男人们容易感到困倦,他们躺在等待修补的栅栏的阴影下,听宽阔的庄稼地中央飘过来女人们尾音漫长的宛转歌声。这些人进入睡眠后,虱子才放心地从头发里出来,享受阳光。虱子最多的恐怕是那个看鱼的婴儿。这个娃娃和其他娃娃不大一样,有人归结为是因堂姐和堂兄结成夫妻,近亲繁殖的结果。近亲婚配的后代总是一种极端的生命形式:不是过于痴呆就是过于聪敏而且寿限很短。往往也是这种人家,因为血统纯粹而产生高贵的感觉。而且由于是近亲之间互通有无,聚积的财富不易流散。在这个名叫柯的村子里,到一定时候,近亲婚配的方式使一个家族显赫了几代人后,纯粹由于生理上的原因,这个家族又走向衰微。于是,又一个家族采用同样的方式取得显赫的地位,成为血统纯粹的贵族,拥有最大的羊群,最多的奶牛,房子里散发出陈年的被虫蛀空的粮食的气味,那种略微有些辛辣、有些酸甜味道的气味能刺激人的鼻腔、喉管,叫人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会喜欢一些古怪的东西。
譬如这个婴儿喜欢鱼。
鱼是令人敬畏而又显得神秘的东西。
这一带的河里只有一种鱼。
在这条河沿岸,好多深处林间的安静的村子的语言差异极大。但对鱼的称呼都是两个相同的音节:“久约”。“久”音重浊,“约”音舒缓轻细,然后在齿缝中慢慢消失。就这样,敬畏与神秘之感充分展示出来了。
鱼们被温暖的阳光照耀,静伏在水流下边。水在阳光下缓缓流淌,并微微起伏。这一来水面就有了绸锻一样的质感。
水流上散发出鱼的气息。
这种气息像是来自水中腐败的青草。从明亮的寡淡的水上升起的鱼腥味以及河底烂泥的气味比正午时分的树阴还要浓重。一群群没有鳞甲,颜色像污泥,脑袋和上截身躯与蛇相仿的鱼躺在河底的淤泥与青草中,慢慢侧翻身体,亮开一片片白中带着淡茶色的肚皮。
那个婴儿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河水中,前些日子产下的卵已经完全孵化了。缝衣针一样大小的鱼苗快捷地游动,显得很快活,也很胆小。一片带着凉意的云影,一阵挟着泥土味道的风都会使它们迅速逃遁。当它们渐渐长大,趋于成熟,引人注目的首先是那双鼓突的眼睛:明亮,天真,以及遗传性的深重的忧伤。
那个长久观鱼的婴儿的眼睛也会变得和鱼眼一模一样。
这是1958年夏天。
看鱼的婴儿是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夺科。叔叔不知道名字的实在意义。宗教势力强盛的时候,新生婴儿的名字都由学问高深的精通书面语言的喇嘛来取。而正规的藏语文字和本地方言很少有相似之处。日子安稳的岁月一长,宗教势力又渐趋衰微。人们起名不再依靠喇嘛,但依然使用原有的现成名字。而且知道名字的意思。正规的称呼还应在名字前冠以家族的名称。
那么看鱼的婴儿就应叫做莫多·夺科。
但今后的日子里,他将被称为鱼眼夺科。
鱼眼夺科在水边俯察鱼群时,发出了无忧无虑的欢笑。笑声咯咯,仿佛一只失手的木碗滚下梯级密集的楼梯。这时,他母亲秋秋感到乳头像被尖锐的麦芒刺中般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麦地中拔草。麦子长得非常茁壮,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庄稼。她望望头顶上深蓝的天空,就是从那遥远的天际下传来了丈夫已经战死的消息。她感到蓝色的天空变得更为深远了。于是,又默默地弯下腰去拔除茎秆粗壮的苦蒿。
因为思念,秋秋身上的女人气息不太浓烈。泪水差点就要溢出眼眶。泪水消退后,留下些使眼角刺痒的含盐的东西。麦地连着远处一片碧绿的草地,眼前的一切重又变得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谁明确地告诉过她丈夫——也是她的堂弟是怎样死去的。所以,在她想像中丈夫一次次死了,又一次次复活,然后又一次次死去。秋秋也一次次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想像丈夫是被枪弹击中死去时,心头便有滚烫的尖硬的东西掠过。想像丈夫死于刀劈,脖子上便会有缠上了蛇那样令人心悸的冰凉……
给夺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栅栏阴影下躺着假寐,朦胧中感到一条条鱼游进脑海。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坐起身来,一时间感到心烦意乱,起身往河边走去。
他从树子下面走过时,树阴像水一样漫过头顶,然后流下脚跟。一条隐隐约约的路从庄稼地边积水的低挂的草地中穿过。洼地里开满黄色的单瓣花朵。脚下的草皮很松软,并散发着水中密集的鱼群的那种气味。他毫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洼地,就像在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梦中行走一样。他回头看看,刚刚被他脚步踩倒的草正在慢慢竖立起来。草皮下受到挤压的积水咕咕作响。他甚至以为那是梦中才有的鱼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忧伤而又沉稳。走过洼地后,坚硬的地面使他清醒过来。想起听人说过,梦见鱼是不祥的征兆。
当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时,那些小鱼猛一下掉头窜向河心。使他脸上差点就有了笑容。那几个被安顿在河边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的到来,都慢慢从口中拔出了吮吸得干干净的手指。侄儿夺科正俯身向着河面。他快步过去抱他起来。他一下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没命地吮吸开了。婴儿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没牙的肉嘟嘟的齿龈来回错动着,他立即想到鱼看不到牙齿的嘴巴,赶紧把手指从侄儿口中拔出来。婴儿立即哭了,哭声响亮,使水下静默的鱼群骚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些鱼本来已经竖起背鳍,拖在河底的尾巴搅起了泥沙,绷紧脊梁做好了快速逃遁的准备。它们就以这种僵硬的姿势悬浮在水中凝神谛听,见那哭声没有带来任何威胁,又慢慢放松了身躯沉向河底的淤泥。
叔叔低头察看哭声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夺科的眼睛像鱼眼一样鼓突,感到眼前水光荡漾,不禁又一阵心悸,手中像不经意间摸住了蛇一样冰凉的鱼。
太阳已经当顶了。
拔草的女人们转身向河边走来。
夺科的叔叔班党抱着娃娃走到麦地边上。看着女人们不断伸出黝黑的茁壮的手臂拨拉开麦子,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扬花的散发着香气的麦穗,一一划过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击在女人们温软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麦子一样摇晃起来。他甚至想像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的名字秋秋一样清新可喜。
这时,孩子被人从怀中夺走了。
他看到一张丑陋而又怨气冲天的脸。赤裸的胸前,乳房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面还满布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就在这年冬天,村子里开始出现汉文报纸、书籍、连环画和一些文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就出现了的。而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积少成多、循序渐进的方式出现。几年后聪敏的鱼眼夺科会认得不少汉字,会发觉自己母亲的脸和连环画上地主婆之类的脸十分相像,甚至连那些不及鱼眼夺科聪敏的孩子也会发现这一点。
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来。往孩子口中塞进乳头,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处一阵阵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像中一次次变得越加苍老了。她想像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节、手腕关节和喉节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
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用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阴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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