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枰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抨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惊胆战的成分。
突然,夺科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你问了吗?”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提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沬,那种样子,不像是对待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苟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夫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那我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这对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
秋秋把他的铺安在了左厢房里。
在黑暗中,夏佳感到,寡嫂是脱光了衣服才钻到羊毛毯子下面来的。她一躺下来就说:“让我看看你的身子,让我的手看看。”秋秋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这很舒服。同时,她口中的热气又扑到他脸上,这是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母牛半夜里反刍时从腹腔深处带出来的。夏佳想,他又不是夺科他们的年轻女教师,会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而秋秋的手已经剥去了他的短衬衫和白布裤头,她的手在他胸脯上停留一阵,就慢慢地往下滑动了:“啊,夏佳已经长大了。”
自己十一二岁时,还是堂姐的秋秋就曾这样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堂姐还没有出嫁,自己整天跟着她,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像儿子跟着母亲一样。那时,她还时常到河湾里洗澡,总是小夏佳陪伴着她。夏佳先用石头、树枝赶走小河湾里的鱼,然后望着可能来人的方向。“不准转过身来。”堂姐总是这样吩咐。然后,就能听到一件件衣服落地的声音,紧张喘息的声音,赤脚走过草地、沙子,然后下到水里的声音。等到堂姐从水里起来时,他总是看见她的腿,她的腹部,水珠从上面一颗颗滚下去,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那时,她是美的,漂亮的,她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羞怯的笑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披散的黑色长发,当然脸和久经劳作的双手除外。她还要他亲她的嘴巴,每一次沐浴都像一次仪式,她爱抚夏佳,每次总是说:“瞧,你又长大一些了。”
这种事情到她嫁给哥哥那年夏天就结束了。嫂子说:“是我带夏佳弟弟洗澡的时候了。”哥哥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以为你还是姑娘,秋秋。”
“我只想去洗个澡。”
哥哥就当着小弟弟的面,一把揪住嫂子的乳房,脸上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可是我想睡觉了,这太阳多暖和。婆娘,就像那次那样,在太阳照热了的地板上面。洗澡?他那小鸡巴有什么看头?来吧,像那次那样。”
这情景在小夏佳看来是太恐怖了,差点就要失声尖叫。可秋秋只是有点难堪地转过头来,说:“你自己去吧,夏佳,我有点事情。”
哥哥又用嘲弄的口吻说:“去吧,我们有点事情,不然,莫多家可就要绝种了。”
秋秋眼里溢满了泪水,但脸上还强作笑颜,这一来那张脸就更加丑陋了。
夏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之后,就是满眼亮晃晃的阳光在眼前跳荡了。这年冬天,哥哥走了,然后死了。
秋秋的手停止抚摸了,她的身子紧贴过来:“看看女人吧,用你的手,用你的手。”她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腰上,夏佳的手就那样慢慢向下滑动,他又看到了自己未出嫁的在河边沐浴的堂姐,他的浑身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了。
秋秋却在这时哭了起来。
她的头拱在夏佳单薄瘦小的胸前。
“要是你哥哥当初对我这样就好了。”
“我爱你了,我想你。”夏佳急促地说。但等到事情真正开始,到结束,他却都只感到紧张,而不是其他什么。
现在,他离开了寡嫂的身子,并且开始嫌恶这个女人的身子了。
寡嫂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始不停地唠叨了。抱怨命运,诅咒夏佳死去的兄长:“他是那么漂亮,看到自己堂弟那么漂亮,我脸上真有光彩,再说那时我们莫多家还是最殷实的人家,可叫我嫁给他我是想像不到的。他是个该死的漂亮的畜牲,他那一口白牙露出嘴唇我就想到魔鬼。”
这时,夏佳只感到浑身刺痒难忍,他从未赤身裸体在羊毛毯子下睡过。秋秋替他搔痒,又使他兴奋起来,“男人像马狗一样,像跑累的马朐一样喘气我就知道坏事就要来了”。
夏佳又上去了,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听见自己说:“我要把你……我要把你……”
“我要你给我一个漂亮儿子”,“母马”气咻咻地说,“像你哥哥一样!”
只这一句话,刚才的一切景象都像梦幻一样消失了。夏佳一下就像一个草人一样滚了下来,他只感到身上的汗水一片冰凉,毯子下面是疯狂过后留下的仿佛来自记忆的腐烂的甘甜的气息。是什么在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呢?某些家族在他的某一代人记忆开始时就像一株大树从内里开始腐烂了。秋秋探问一阵,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就开始蜷缩着身体嘤嘤哭泣了。而对面那幢被没收的楼房——索南家里正传来男人们开怀大笑和女人们尖叫的声音。那边,宴会已经进入高潮。举凡体面的、殷实的人家杀猪宰羊之后,都会举行这样的宴席,以新鲜的猪血灌的肠子,用最肥美的猪脊梁肉,掺蜂蜜的酒招待客人,并接受客人带来的茶叶、酒、烟草、毛巾等礼物。听那声音,酒菜已经一扫而光了,人们大概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经霜冻后又酸又甜的野刺梨儿。
这座屋里却只有寡嫂嘤嘤哭泣的声音,夏佳感到自己肯定是产生了某种变化,因为自己的心变得残忍又胆怯,不然怎么会喜欢这哭声,并且感到安慰呢?哭声像夏天里河边蜻蜓飞翔的声音、蜜蜂在花间的吟唱。后来,那边宴席散了。
寒夜里响起一个心事重重的男人的歌声:
“在翻过卡拉尔雪山的时候,
我的靴子烂了,
靴子烂了有什么嘛,
母亲再缝一双就是了。
母亲,母亲啊!
我的靴子已经烂了。”
歌声停息后,传来河面上冰冻的咔咔声响,夏佳感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像河边柳枝上那些晶莹的冰珠一样。河里的浪花飞溅起来,一黏附到树枝就变成冰珠不能下来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夺科抱怨说他一个人睡觉不暖和。秋秋说:“你以为你叔叔是一个有火气的人吗?”
确实,夏佳感到脊背上一片彻骨的冰凉。他看了看秋秋,这个丑婆娘好歹向他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是无可奈何的,寒冷的。
“我夺科突然又说:“我梦见鱼了。”
“鱼?”
秋秋端着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些茶水泼溅出来。
“我梦见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殿里面……”
但他的话被秋秋恶狠狠地打断了:“去你妈的鱼,你这孽种,吃了上学去吧。”
夺科上楼时骂了一声:“地主婆。”但秋秋没有听见。夏佳跟着下了楼,到了院门,夺科回过头来,夏佳看到他眼里满是泪水。
“我说”,发问的时候,夏佳有一种在薄冰上行走的感觉,而冰下面是黑沉沉的深潭。“你是说鱼在冰的下面?”
“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里,它们的头领是一条人鱼。”
“人鱼?”
“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里就有女人一样的鱼。女人身子,鱼的尾巴。”
夺科走了。
夏佳突然想到他抚摸到的秋秋的大腿那么光滑细腻,那就是人鱼的尾巴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个年岁很高,没有了新的生活的老人,空洞而迷惘的眼睛后面只有回忆引来的迷雾悄然沉浮。他站在那里:仿佛那一把骨架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所以才伸出手,扶住栅栏的横杆。
春天已经来了。
阳光下,栅栏的劈柴上散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因为冰冻而收敛起来的,此时从内部钻出的清香,并带着淡淡清新的晨间露水的味道,这说明劈柴内部已经在悄悄地化开冰冻了。同时,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原野上一片细密的像是有上万只小鸟走动的声音,那是积雪在化解,在阳光的热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温暖的阳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头痛欲裂,差点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咧开了阔大的嘴巴:“好邻居,你家的夺科吃够猪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欢那种东西啊。”“夺科也是。我家夺科也是。”
“家”,当年的驮脚汉,今天的会计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我说错了?会计。”
“没有,没有。”会计一只手去擦那阔脸上的泪水,一只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后踉跄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会计的笑声变了,嘎嘎震响,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胁水下沉默的鱼群,并互相追逐争斗的野鸭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变小了,步步进逼,口气凶狠地说:“老实交待,你这么虚弱,天天跟秋秋睡觉,天天睡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没有。”
“老实交待!”会计伸出手当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气紧了。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吃了猪肉以后?”
“吃了以后。”
“是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爱吃猪肉,你不吃吗?”秋秋突然横身在两个人中间,“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这坏蛋!你要不要跟我这地主婆睡,拿你的猪肉来换。”
“秋秋”,会计笑了起来,“我是和他开开玩笑,你们肯定不会睡觉,夏佳是不会的。”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见”,会计眯缝着双眼,举起头顶的帽子,“再见”。这时,秋秋希望那个倒退着行走,眼露阴险凶光的家伙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拦腰撞上栅栏。但这个家伙却一弯腰,用屁股顶开院门,把举起的毡帽扣回头顶,转身扬长而去。
秋秋这才听到了小叔子哭泣的声音。
太阳晒得大地越来越暖和了,阳光里有了炊烟以及从周围山坡的树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的气息。
远处的大路上,一个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闪光的积雪中出现了。战事刚刚结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这里注视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里出现丈夫熟悉的身影。虽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经明确无误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讯,但她仍然希望侥幸中遇上奇迹。她还知道丈夫不爱自己,因他不爱自己而拿起刀枪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话,他是不会那样的。那个冬天,她实际上是一直在盼望有个撑持门户的男子汉归来。
现在,那个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壮的身材,渐渐才看清他脸上浓密纠结的胡子,以及从脸颊一直延伸在颈项上的醒目的伤疤,伤疤牵挂着眉毛、眼睛、嘴,甚至整个头颅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却是镇定的,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凶狠的神情。脚上那双又旧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样一直往前,咕咕作响,而不肯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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