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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身体》 作者:黄蓓佳

第25章

  我住在少年时代住过的简易平房中,乡村教室那样的平房,长长的一排,有带檐的走廊,墙和地面的色调灰暗沉闷。梦中无风无雨,却莫名地有一种阴冷的瑟缩。我接到我母亲的电话,要我把她的存折找出来,送去给她。实际上,在现实当中,我母亲只要出门,存折之类都是放在我这儿的,我家里有一只小小的保险箱,比较可靠。在那个奇怪的梦境当中却不是这样,我的存折、我母亲的存折、我所有重要的文件都莫名其妙地藏在平房走廊下的麦地里,在那些茂密生长的麦苗下面,和庄稼的根须缠连在一起,成为土地的一个内容。我接到电话之后,就找了一把铁锹,下到麦地里挖存折。天色灰蒙,四野无人,世界无声。我走到埋藏我母亲存折的地点,翻开麦苗,没有发现我要找的东西。继续深挖,还是没有。我愣住了,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有误。于是我试着寻找出我自己的存折,我的那些银行卡、国库券、股票交易卡、房产证、学位证书、职称资格证书……我把教室面积那么大的麦地翻了个遍,绿茵茵的麦苗被我捣腾得枝残叶碎,但是所有要找的东西都不见踪影。它们像渗入泥土的空气,像麦地追施的肥水,像土壤中的化学无素,就那么在我的脚底下倏忽而去。

  我站着,在一片残败的麦苗当中。我心跳如鼓,汗流如水,又口干舌躁。我试图喊叫,用喊声把我的惊恐传递出去,却是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音。我清楚地体验到一种濒死感,没顶之灾降临时候的绝望。

  我把我的宝物丢失了。

  我把宝物丢失在故乡,我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地方。

  我不光丢失了我的宝物,我还丢失了我母亲的。我如何向我的母亲交待?

  在那个奇怪的梦境发生之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上午,我在阳台上整理报纸,忽然听到楼下小区花园里有老太太们聚会聊天的声音。

  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带着她们的孙儿孙女在花园里嬉耍,顺便聊起了家长里短。老人们应该是从各自的家乡来到大城市,投奔她们的儿女,普通话说得很不习惯,浓重的乡音夹在其中,腔调变得古怪,滑稽,听上去叫人忍不住发笑。

  忽然我就听见了我很熟悉的家乡话。我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所有跟我说话的家乡人,包括我的妹妹和母亲,从来都使用普通话。就好像从我出生到进城读大学期间是一个长长的空白,我们之间不经意地就跳过了二十年的岁月,她们愿意看着我一味地朝前走,而不肯再把我拉回到过去。

  操我的家乡口音的老太太,声调尖细,高亢,语速急促,吐词又过于连贯,还带着抑扬顿挫的音韵,听上去就不太像聊天,倒有点像吵架,或是一种没有具体对象、不那么当真的骂街。

  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起来。我发现老太太的声音很像一个人,从前我们那条小街上烧开水炉的麻脸女人。那时候我每天去她的炉子上打水,从最早的一次拎一瓶开水,到后来一只手拎两瓶。有时候也拿木桶去打,滚烫的开水盖上盖子拎回家,洗澡或者洗头发用。

  我开了阳台的窗户,探身往花园里看。老太太们站在树丛的背后,枝叶中隐出她们或灰或艳的衣裳,头脸面目是看不清楚的。

  说不上为什么,我有了一种特别的冲动,就想下去看上一眼,看看到底是不是她,那个记忆中能干泼辣的麻脸街坊。

  我下楼之后,才明白以我的年龄和装扮要走近她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根本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毫无疑问会让她们引起戒心的人。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站着,借树丛的掩护,偷偷听她们的谈话,辨认她们的面容,期待着能有一个小小的惊喜。

  当我的眼睛全神贯注投往那片树丛的时候,我没有留意脚下的地形。我在后退当中一脚踩空,掉进了花园里的养鱼池中。幸好池中水浅,只勉强湿了我的鞋袜和一小段裤腿。但是那一瞬间我是狼狈而尴尬的,我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落在我身上的老太太们惊讶的目光。惊讶中带着一些怜悯甚至同情。她们一定认为我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女人,我苍白的面容和迷茫的表情都证明了我的怪诞。

  小区保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了过来,伸手拉我出水。他知道我只是偶然失足,所以一迭声地安慰了我,并且坚持要送我回家。

  我婉谢了他。

  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我很好。是的。我只是有点走神了,因为我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我以为熟悉的声音。

  这一年没有过完。年尾,我从电话中得知他的死讯。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办公时间。

  他去世的消息是化工厅办公室通知我的,他们拿到他的电话薄,按照那上面的联络名单挨个地打电话,发讣告,其中就有我。

  一年之前,他妻子打电话约我去家里作客时,也是看到了电话薄上的名字。

  我很奇怪,我的所有号码:家里的,办公室的,还有手机,他都打过了无数次,烂熟在心,根本没必要再郑重其事地记上本子。那么,他这么做,是想到了有朝一日发生变故,人们可以在第一时间里方便地通知到我吗?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昏暗,桌椅和窗帘都在一点点地褪色,褪成一种陈旧的、蚕丝一样的灰黄,像电影里镜头从白日突然地转换到黑夜。我的耳朵也开始失聪,听所有的声音都感觉遥远,虚浮,浑浑沌沌像一锅稠汤。

  我拔掉电话插头,关紧门窗,躺到床上。物质的需求减缩到最小,精神的活动无比亢奋。我在整整十天里足不出户,只是想他,回忆跟他交往的全部过程,一点一滴,纤毫不漏。我在短短几天中走过了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把时间浓缩成稠密得透不过气来的物质。

  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如果哪一天我走在街上,觉得眼睛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很漂亮,春青逼人,花朵儿一样地娇嫩,就说明我已经老了,老人的心态才会这样平和和宽容。她说,你不要不相信,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带有普遍真理的。

  我不认为四十岁能够算“老”。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看女孩子总是挑剔。这个人的皮肤太黑,毛孔粗糙;那个人的脸庞太大,透出愚蠢;对面走来的两腿修长有点像模特的小姑娘,实在应该去做一个牙齿美容,然后老老实实戴上两年的牙套……

  是的我没有老,我对年轻的女孩子们满怀妒意,暗中还存有跟她们一比高下的念头。我不能够老,我喜欢的那个人,我深爱的那个人,他肯定不愿意看到我皱纹纵横、沧桑疲惫的模样。他认识我的那一年,我十三岁。从此以后我没有长大。我在他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从面容,到身体,到灵魂。

  我把自己封闭了十天之后,枯瘦如一片浮云样地走出家门。正逢附近中学的放学时间,穿校服的女孩子们勾肩搭臂、嘻嘻闹闹从我的面前络绎而过,我忽然觉得眼睛里春光一片,群蝶飞舞,花枝摇颤。

  在那一刻,我明白我已经老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老了。不会再有人在乎我的年龄和容貌了。我可以放心地老去,没有忧虑,没有伤心,没有害怕,没有惊悸,也没有悲痛和绝望。我可以坦然地面对镜子,看皱纹怎样一天天地爬满额头,眼睑一天天地松成口袋,嘴角一天天地撇出弧圈。我会接受这样的过程,不做一点抱怨,就像我从很多年前开始看着我的母亲一点点老去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突发奇想,非常强烈地渴望着跟他的身体重逢,哪怕是在梦中。于是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吞食安定,人为地将自己一次又一次沉入睡眠。我迫切要想知道的是,梦境和现实有什么区别?他在梦中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他会因为我们的重逢欣喜若狂,还是将我视为路人冷若冰霜?

  我想知道。非常想。非常非常想。

  可是我一直梦不到他,死活都梦不到他。我梦到过很多人,包括他的洋娃娃一样娇小的妻子,就是没有他。他好像从我的世界里完全彻底地消失了,不肯再占有我的生活,哪怕只是梦中的片刻。

  有一个疑问,我本来是要在梦中好好问一问他的,那就是:他的妻子知道我和他相爱吗?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和我,谁在他的心里份量更重?如果是她,他在我面前的表演就太过高明;如果是我,又为什么他妻子死了不久,他会迅速崩溃,跟着死去?

  我不能在梦中和他重逢,也就无法找到答案。我的生活因此而颠三倒四,混乱得无以复加。

  有一天,我编一部书稿,读到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首名诗《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我想,我一生中没有写过诗,也没有人为我写过诗,那么,到我老了的时候,我就读我心里的故事吧,在空调房间里,或者在电热油汀旁,慢慢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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