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流过往事的水

　　金晓磊

　　我师范毕业前夕，与地球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父母没什么门路可走，不久以后，我这个堂堂师大毕业的高才生，便被我们教育局“充军”到了家乡的一所小学。

　　去学校报到，我发现居然是“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还是教过我的那六个老师，只是年纪变大了，而我却是“山不转啊水在转”，一转又转回来了。六个老师齐刷刷地在校门口迎接了我——他们曾经的得意门生。后来，老校长过来握着我的右手，左手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句：欢迎你啊，小马！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满肚子的怨气，被老校长的视线给蒸融了，像个孩子似地说了声：校长，您好！

　　上班了，我听从父亲的叮咛经常帮着打扫办公室，或者去村里的水井挑水，为别的老师倒倒茶。老师们都赞许有嘉。唯独让我感觉奇怪的是，以前读书的时候，校长的目光总是很慈祥的，但现在偶尔与他的目光相遇总让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老校长的目光，让我想起读师范时班主任经常说的一句话：要给学生一碗水，首先自己要有一桶水！所以，在平时，我越加抓紧时间给自己“倒水”了。

　　两星期以后，老校长找到了村主任，说，小马这正宗的大学生，好不容易分配到学校来，如果长期给老师和学生们挑水，也是会影响精力和工作的！村里是不是替学校挖口井，留点时间培养个人才啊？

　　用扫帚丝剔着牙缝的村主任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是一个星期以后，挖井的人来学校了，我才从别处听了个大概的。

　　当两个满是黄泥的打井工挖泥挖到三四米的时候，还是没见一滴水出来，这在他们以往的挖井生涯里是比较少见的，所以，他们就开始骂骂咧咧着想放弃，重新找个地方。

　　老校长出现了。他捋起袖子拉上我就到了边上，安慰说，认准了的事，就要干下去，会成功的。我这身老骨头来帮帮你们！

　　没十分钟的工夫，底下那个人喊出声来，有水了！老校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包“双喜”牌香烟来，给了他们两根，然后向我示意着走到走廊边，席地坐了下去。

　　来，抽口烟吧！

　　我拘谨地接了烟。老校长拿出火柴把两人的烟都点上了，他心满意足地吸了口，对着太阳吐出了烟雾，有一句话也很顺溜地跟了出来：小马啊，认准了的地，坚持着挖，总能挖到水的！你说呢？

　　我被烟呛得直咳嗽。完了，我点点头，侧头看到老校长笑了笑，把藏匿在他皱纹里的阳光挤了出去！

　　时光就在我像挖井人一样埋头挖井中过去了三年。接着，我意外地成了这所小学的校长。是老校长自己要求下来，把我推荐上去的。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依然拎了个热水瓶去给老师们倒水，虽然昨晚我为了这“倒水”问题，一宿没睡好，但可能是我多虑了，老师们的杯里有的刚自己倒过，满着；有的见我过去，连忙说马校长我自己来，叫得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我赶紧朝老校长过去。老校长的杯子也是满的！他一言不发地端坐着，额头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般趴着蠕动着。我红着脸，拎着热水瓶想走开的时候，老校长开口了：以后的水我来倒了，你就给学校多“倒倒水”吧！

　　时光真像这水一样又是三年了！那年年底，学校被评为“镇先进学校”，我自己也被评为“镇十佳优秀青年教师”，这是我们这所村小学历史上的最高荣誉了！

　　拿着锦旗刚回学校，下个学期就要退休的老校长过来拍着我的肩说，小马啊，祝贺你马到成功，也感谢你为学校争来的荣誉啊！

　　老校长说着话，眼睛有点红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感激的话好，刚想再替老校长倒倒水。老校长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已经提起了身边的热水瓶说，今天，还是我为你倒最后一次水吧，顺便以水代酒敬你！

　　我了解老校长的脾气，也不敢怎么推诿了，只好拿过了那个茶杯，伸到了热水瓶的嘴巴下。

　　水，一点点满起来，满起来，后来居然满出了茶杯。我的手像被火苗舔了一下。我急忙松手往后缩。

　　于是，茶杯跌了个粉身碎骨。

　　老师们一脸的诧异。

　　老糊涂了，水太满会烫了手，伤了茶杯的啊！老校长道着歉，小马，没伤着吧？

　　我点点头，看到老校长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愣了一下，忽然全明白了，赶紧对着老校长鞠了个九十度的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