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疤痕

　　李桂芳

　　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因为没有后台，她被分配到了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那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前夕，老校长找到她说，李老师，学校对这台节目非常重视，届时会有上级领导来观看演出，你是这儿唯一的艺术人才，他们就是来欣赏你的节目的。她笑笑，心里却气鼓鼓地想，管他什么领导呢，在这穷乡僻壤，再高雅的艺术又怎么样，没人会懂的。老校长要她排练一个舞蹈，他说因为缺少老师，这儿多少年都没有排演过舞蹈了。她听了，还是笑笑，她没有多少热情。

　　可事还得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于是开始挑选演员。需要20个女生，得苗条，挺拔，有舞蹈的样子。人才真是稀缺呀，那些孩子，要么个子参差不齐，要么羞涩内向，不肯露面。好不容易凑齐了，可大部分还有意见呢，说从来没有跳过舞，不知道能不能跳好，都害怕。她心里充满了沮丧，真想放弃。管他呢，先组建了队伍再说。

　　最后还差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领舞，竟好半天挑不出。她只得到每个班里去选，看有没有藏龙卧虎的。果然就找到了一个，叫小惠，是个羞涩的女孩，清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可小惠被她挑出队列的时候，竟吓得哭了，说，老师，我不会跳舞，你别挑我吧。她笑了说，谁生下来就会跳舞呀？都是慢慢学的，别怕，咱们学就行了。小惠还是哭，伤心地抹泪说，老师，我真不会跳，我怕给你丢脸，你就别选我了。她有些火了，于是虎着脸对小惠说，不跳也得跳，我看舞蹈能吃了你？真没出息！她心里窝着火，只得发泄到学生身上，谁让她分配到这不出人才的鬼地方呢？

　　排练开始了，对于这些没有舞蹈基础的孩子，得从基本功教起，先练习做兰花指。其他孩子都做了，虽然动作僵硬，笨拙难看，可都配合着她的讲解在进行。只有那个叫小惠的孩子，竟然木桩一样地站着不动。她真的火了，走上前，拉出她的手，想要亲自帮她示范比画。小惠却猛地一下缩回去了，还同时“哇——”地哭起来。她不解而又愤怒地瞪着她。旁边一个女孩声音低低地对她说，李老师，小惠的手上有块疤，所以她不肯跳。

　　疤？她悚然一惊，猛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因为有块疤，只得放弃了钟爱的舞蹈，改学了音乐，可舞蹈一直是个美丽的梦想藏在心里。她和自己一样？

　　她收起了愤怒，耐心地将小惠叫到了队列的一侧。她轻轻地替小惠擦干泪水，柔声问，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小惠看她亲切的笑容，这才怯怯地伸出了右手。她看到了，那白皙细腻的手背上，有一块红亮红亮的疤痕，有些刺眼，放在那漂亮的手上，真的白璧微瑕。她和蔼地笑了，摸着那硬硬的疤痕说，小惠，这算什么呢？这么小的一块疤呀，没有人会注意的。不，跳舞的时候，别人肯定会看到。小惠倔犟地对她说。真的不会看到的，你放心。她再一次耐心地劝说。我不信，那么多人，就我有疤，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小惠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看着小惠忧愁的眼神，她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因为那块疤，她只能偷偷地躲在一旁看小朋友舞蹈，悄悄偷学点内容，夜里回家就关在屋里，一遍遍地跳啊跳，她多想让自己的舞蹈梦想开花，结果，可自卑的锄头很快残忍地铲掉了那些舞蹈梦想的萌芽，她后来只得改学了音乐。进了音乐学院才知道自己其实有很好的舞蹈天赋，可是都被小时候的自卑掩盖了，她还为此遗憾了许久。好在音乐舞蹈不分家的，她业余同样发展了自己的舞蹈爱好。不能让自卑的洪水再淹没小惠的少年，她想。

　　第二天，上舞蹈课的时候，她故意问学生，老师今天穿着有变化吗？学生们笑了说，有，长裤成了短裤。那么，你们看到老师身上的疤痕了吗？她问，故意在学生面前旋转一圈，并做了一个舒缓地伸手展腿的舞蹈动作。她动作优美，像雨燕在轻巧地穿梭飞行，像柔柳在风里婆娑起舞。学生们看得都呆了，异口同声地说，没有疤痕呀。她调皮地一笑，有意伸长右腿说，你们看，老师这儿是不是有一块疤？学生们探头看，确实，一块陈旧的疤痕明显地烙在白皙的皮肤上，像白桦树上的一只眼睛。小惠看得尤其仔细，看完了长长地吐口气，那些表情，都被她悄悄看在眼里。

　　然后，她走到小惠面前说，以后，老师就穿短裤给大家做示范动作，好不好？小惠连连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虽然是羞涩的，却满是希望。

　　正式训练开始了，小惠果然是个苗子，接受快，领悟准，她做的动作，几乎能够完美地给学生们再传达一遍。只是，做动作时，小惠老爱盯着她的那块疤看。那天，她将小惠叫到一边说，你做动作时，大家在关心你的疤痕吗？小惠摇摇头。她笑了说，对呀，所以，你的担忧是自己找的，你的自卑也是自己强加的。一个人身体有缺陷没关系，但千万不能心理有缺陷。记住，疤痕只能长在身上，不能让它长在心里，你得自信地昂起头，把疤痕远远甩开，能行吗？行！小惠点点头，眼里满是自信的光。

　　从那以后，再舞蹈时，小惠总是很专注，也跳得越来越好。

　　正式演出时，她的舞蹈节目获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小惠的表演尤其受到了夸赞，说她天生是个舞蹈苗子。

　　那台晚会结束后，上级领导找到她说，李老师，你真是我们山村难得的人才啊，这样吧，等到假期，你在这儿开办舞蹈音乐培训班吧，让山里的孩子也能接受艺术教育。

　　她高兴地笑了。她知道，这场演出后，她和小惠一起都成长了，都成功丢掉了心里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