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踢踢踏

　　唐丽妮

　　阮师傅前阵子中风，说瘫便瘫了。

　　他瘫在床上，拿点厂子里的病退金，倒也凑合。麻烦的是他那独生的花季女儿阮宁宁没工作，更麻烦的是宁宁脑子不太灵光——小时得脑膜炎落下了毛病。阮师傅歪着嘴，流着涎水，含含糊糊，不知在说啥。

　　但覃晨曦读懂了他的眼神。

　　覃晨曦是阮师傅的徒弟，还是加工车间的主任。

　　宁宁很快就有了工作，负责加工车间的清洁卫生工作。在车间小金库领工钱，每月600块。

　　这天，覃晨曦带她进加工车间。

　　远远地，车间那边传来富有韵律的踢踏声。

　　这癫小宋，又扭……覃晨曦正要骂，却发现阮宁宁怯生生的小圆脸竟活泛了，正侧着耳在听呢。

　　天空今天很蓝，踢踢踢，踢踢踏。

　　橘子汽水很香，踢踢踢，踢踢踏。

　　……

　　一帮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在车间大门前的水泥路上，边跳边唱。前面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看到覃晨曦他们来了，大步上前，把早准备好的工作服捧到宁宁面前，做了一个很绅士的邀请动手，那张瘦脸却在挤眉弄眼，样子甚是滑稽。

　　宁宁扑哧就笑了。

　　踢踢踢、踢踢踏……

　　年轻人更得意，两条瘦腿又不安分啦。

　　你们看你们看，真癫上劲了……覃晨曦笑骂。

　　穿上蓝色工作服的宁宁很精神很神气，小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推着大拖把在车间飞来飞去。

　　小宋亮着绿豆小眼说，来了只快乐的小蜻蜓。

　　运行着两条流水线的加工车间被宁宁收拾得干干净净：材料堆围个圈，半成品堆围个圈，成品堆也围个圈。宁宁还随时随地帮师傅们捡拾工具手套，不留一点卫生死角，地板拖得跟镜子一般。打眼一看，不像车间，倒像舞厅了。

　　音乐听来很Young-—踢踢踢，踢踢踏。

　　单人房间很大——踢踢踢，踢踢踏。

　　……

　　调皮的小宋真个就地跳起来了。

　　宁宁把车间的卫生搞好了，又抢着帮覃晨曦收拾办公室，还替他倒水泡茶。糟糕的是，宁宁这会儿犯傻病了，把水杯倒得满满的。滚烫滚烫的水，滚烫滚烫的杯，她伸手就端，立马被烫得哇哇叫，跳着脚转圈圈。

　　覃晨曦急忙教她用手指摸着耳垂降温，一不小心，温热的大手就碰到了红嫩嫩的脸蛋儿。

　　没想这一幕被他的女人高敏看到了。

　　女人以为男人跟小师妹亲热呢，甩袖就走，回家不做饭，躺床上生气。

　　但覃晨曦很有办法。男人对付自己的女人总是很有办法的。月牙儿从他们的小窗口走了一趟，清晨的露珠儿还挂在草尖上，女人就好了，脸蛋儿鲜亮亮的，粉嘟嘟的。

　　女人还对宁宁热乎起来，做了个杯套，手把手教宁宁倒水泡茶。

　　宁宁乐得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但宁宁还是捅了娄子。

　　这天下午，市安监局检查组搞突然袭击，一队人马“押”着厂长突然光临加工车间。好在车间管理一向规范的，工友们都自觉地在流水线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只有一个人不够自觉，就是那踢踢踏踏的小宋。检查组进来的时候，他正躲在角落里抽烟解乏，尽管他眼疾手快从窗口扔了烟头，但烟味儿还是在满屋子机油铁腥味儿中间若有若无地窜，被洗拖把回来的宁宁嗅到了。

　　小宋，你又抽了？就你最顽固！说过多少次了？车间里禁止吸烟！大老远的，宁宁就尖着嗓子喊。

　　空气顿时凝固了，车间里一丝人声儿也没有，仿佛连轰轰叫的机器都不敢再哼唧。

　　厂长狠狠地剜一眼覃晨曦。

　　覃晨曦呆鹅一般，方脸一阵红一阵白。

　　小宋暗暗地向宁宁挥挥瘦拳头……

　　宁宁好像意识到什么，两眼泪汪汪的，默默地退到楼梯下，蹲在存放洁具的角落，呆望着通向车间中央的弯弯曲曲的湿拖痕……

　　那个月，宁宁头一次拿到了工厂发的奖金，200块。

　　那个月，加工车间在公告栏头一次被通告。

　　那个月，小宋和覃晨曦头一次被扣了工资。

　　车间里没有了烟味儿，也听不到踢踏声，只有挥不散的机油铁腥味儿，只有听不完的轰轰隆隆……

　　宁宁又变得默默的，怯怯的，悄无声息地把那200元放进覃晨曦的抽屉，悄无声息地拖地，捡拾工具……

　　小宋故意在宁宁面前拿烟，做出要点烟的样子。她好像没看见，低着头走开……

　　不好——咱们的小蜻蜓折翅啦！

　　小宋眨着小眼睛，溜到覃晨曦身边，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围过来嘀嘀咕咕。覃晨曦把他们带到了办公室。

　　第二，车间开了个职工大会。会上，覃晨曦宣布了一个消息：车间聘请了一名最具责任心的义务安监员。然后叫宁宁上台，郑重地把一只鲜艳的红袖章戴到她的臂上。

　　红脸蛋的宁宁抚着红袖章走下台阶，小宋踢踏着适时地迎上去。

　　天空今天很蓝，踢踢踢，踢踢踏。

　　橘子汽水很香，踢踢踢，踢踢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