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小山

　　刘林

　　王小山这孩子特胆小怕事，有时自己能把自己吓坏了，譬如他在灯光下一转身，猛地看见自己的影子，也会吓一大跳。一次，村里两个女人吵架吵得很凶，吓得小山半天不敢出门上学。在小山面前，大人都有种做人心虚的感觉，不敢太声张，怕吓着他。

　　小山这孩子除了特别胆小外，其他方面还真挑不出啥毛病，既听话又懂事理，一点不像别的孩子惹是生非。小山这孩子平日还跟小动物们亲，爱成天溺在一起。用小山妈的话说，这孩子跟动物有缘呗。但小山跟人之间好像总隔着什么，别人看他，也总觉得隔着什么。

　　王小山养着一只大黄狗，还养着两只鸽子，有时上学放学的途中，大黄在前面跑，鸽子在头顶上飞，羡慕死了村里的一群孩子。有的孩子喜欢大黄狗和鸽子，就跟王小山走得近，可大黄狗除了小山，对谁也不答理。鸽子也一样，谁逗它都飞得远远的。

　　村里的孩子十分眼馋，一个个莫名地恨上了大黄狗和鸽子，有的还用熟红薯裹着三步倒来毒大黄，有次大黄误吃了三步倒硬撑到家门口才晕过去，大家都以为大黄没救了，可小山不死心，硬给大黄灌下一肚子肥皂水，又想尽办法，还真把大黄从鬼门关拽回头。打这以后，小山把大黄和鸽子看护得紧，大黄经过一场生死炼狱，看谁都不对眼，一个劲地吠叫。

　　有年冬天，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厚厚实实铺盖着大地，乡里批准了小山家的新宅基地，村长冒着大雪从乡里取回报告，又给小山家送过来。小山爸很感动，这块宅基地据说风水好，村里好多家都想要，村长上上下下做了好多工作才做通了。小山爸搓着手一个劲地留饭，村长望了望外面的天就一口答应，还让喊来生产队长，队长的功劳也不小。虽说是一顿饭，小山爸还是感到很为难，不知拿啥来招待村长。大雪封路，家里啥也没备下。队长看出小山爸的难处，拽着小山爸到了厨房小声说，小山不是养有狗和鸽子，这大冷的天，不是最好的下酒菜嘛。小山爸搓着手说，我差点忘了。可想到小山跟狗和鸽子的感情，话又吞吐起来。队长是个明白人，立马说，载德，村长为了这块宅基地，做通了那么多人的工作，你一个当天皇老子的，连自己的儿子也说不通。王载德有些羞愧，搓着手去跟小山说事，在儿子面前，王载德心里怯怯的，像敲鼓似的。这狗和鸽子是小山养的，真要拿它们当下酒菜，那不是要了儿子小命。可拿什么来招待村长，他王载德拿到这块宅基地，村里人都高看他一眼。顶着村长天大的人情，一条狗和几只鸽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载德知道小山子从小听话懂事，在大恩大德面前知道谁轻谁重。王载德一狠心，把啥话都跟儿子挑明了。

　　爸，这大黄和鸽子非得杀嘛？小山听完静静地问。

　　小山，咱头顶着村长天大的恩情。王载德直截了当地说。

　　小山没再说什么。

　　王载德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寻人帮杀大黄。王载德心里很高兴，小山这孩子打小就是个听话懂事让人省心的孩子。

　　杀狗时，王载德让儿子出去避一避，家里平日杀个猪啊鸡的，小山从不敢看。可这回小山不仅不避，还倚着门框从头至尾看着王庆帮在雪地里把大黄给杀了并剁成一块块下酒菜。

　　王载德心里特高兴，小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也不再胆小怕事。这孩子真让人高兴。那天王载德头一遭醉酒了。

　　那天，王庆帮杀狗时，生产队许多孩子到场瞧热闹，我也去凑了一回热闹。那天，我看到王小山冷脸倚在门框上，当大黄狗的血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王小山的眼里闪着泪珠。王小山把眼泪藏得很深。

　　十多年后，我回老家探视双亲，在村头竟遇见了王载德。王载德身子成了张弓，一头白发，我差点认不出他了。王载德认得我，说，荣海，我是小山的爸呀。

　　我叫了声载德叔，说，这么多年，大家变化太大了。

　　王载德拉住我胳膊，说，荣海，你是读书人，你给载德叔说说，小山这孩子打小就胆小怕事，又听话明事理，他咋会伙同别人人去抢银行呢！荣海，你是读书人，你给载德叔说说，小山这孩子咋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一下子愕然了，说不出话来。我敷衍了几句，才摆脱了王载德的纠缠，慌乱地逃走了。

　　王载德的声音在身后追上来，荣海，你是读书人，你给载德叔说说，小山这孩子咋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回到家，我把在村口碰见王载德的事说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载德这人差点疯掉了，天天在村口缠着人问小山的事。小山这孩子造孽啊，去年在省城伙同别人人抢了银行，还杀了人，听说小山是主谋，被执行了死刑。这孩子可害苦了一家人，一个个也跟着像死过一回……

　　我呆住了，十多年前那雪地里杀狗的一幕猛地撞在我心上，王小山痛苦无助倚在门框上，那两颗藏了十多年的泪水让我的心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