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城市里的牛

　　孔祥树

　　它，一头黄牛，生活在城中村。

　　短短几年间，村里大片大片的田地被推土机推平，一些高楼大厦雨后春笋般长出来。

　　一天，它蜷缩在牛圈里，无意中发现外边一株桃树开了。它好像突然有了精神，站了起来，抬头朝远方哞了一声。它想起了从前，此时此地，天上燕子斜飞，田里犁耙水响，还有青草泥土的新鲜气息沁入心脾。但现在这一切都被岁月的风吹逝了，只留下一点美好的怀想。现在充斥眼耳鼻的，是直插云霄的大楼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是机器撕心裂肺的轰鸣和集市终日不息的喧闹，是混着怪味的空气和散发臭气的小河。

　　它又看到了那些农具，犁耙、牛轭、簑衣、斗笠，像一个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安静地躺在圈里。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下，满面尘灰，锈迹斑斑，虫蛀木朽。它的心在疼，它用尾巴拂着那些灰尘，用舌头舔着那些锈迹，用肚皮蹭着那些烂屑，轻轻柔柔，就像亲抚着自己的犊儿。

　　每一件农具，都有一段苦涩的回忆。为了这片土地的五谷丰登，它们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犁田耕地，忙种抢收。它曾一天耕一亩半水田，它曾一口气犁一块阔地，它曾拉一车薯走五六十里山路，都让同伴瞠目结舌。它还在这里自由恋爱，生儿育女，把情爱洒遍山头地边。

　　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它彻头彻尾老了，掉了牙，落了毛，瘦骨嶙峋，没了以前的剽悍雄风。它身边也没了一个伴儿，那些牛子牛孙牛兄牛弟，有些是它生的，有些是它看着长大的，有些是与它同甘共苦的，它们曾默默喂养了这个城市，但现在被这个城市抛弃了：身强力壮点的被卖到了远方的乡村，老的还没有掉膘的被卖到了屠宰场。每当同伴被陌生人牵走，它的心就像刀割，它的眼就红了。现在全村就只剩下它了，它每天枯坐在狭小的圈中，像一位孤寂的老人，默默咀嚼着岁月的凄风苦雨，反刍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面对着残阳，面对着黄昏，它一声长哞，像杜鹃啼血，如泣如诉。

　　晚上，它听见主人在隔壁说话。女人说，现在田地都卖光了，几万元补偿费治病也用完了，孩子开春学费一分也没着落，还是把那头牛杀了卖几个钱，留在家里也是个负担。男人长叹一声说，造孽呀！好歹它也为我们家忙碌了一辈子，我是不忍心下手的，明天你叫屠宰师傅牵去吧！

　　它听到这里，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浑浊的老泪流了出来。它不想死在这水泥钢筋的森林里，它死也要死在远方的乡村，那里有肥田沃土，那里有茂林修竹，那里有清泉丰草。

　　它想到了抗争，想到了逃跑。它咬断绳索，冲出圈门，披着夜色，向远方的乡村奔去。

　　它跑呀跑呀，天渐渐亮了，它闻到了泥土青草的气息，它发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田野，薄霭迷蒙，暗香浮动，布谷声声；田里风生水响，犁耙匆忙，牛铃清扬；农民正忙着插秧，腰弯如长弓，手似鸡啄米，争先恐后，有说有笑。转眼一丘栽好，纵横成行，青葱欲滴，就像一首写给春天的诗。

　　它愣在那里，瞪眼看着，惊喜且贪婪。它尾巴一扬，一声长哞，远方也传来声声回哞，好像是对它的问候和欢迎。它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睛悄悄湿润。

　　它大胆地来到一丘田边，一个农人正在侍弄秧田，见它又累又饿，便丢些芭茅给它吃。

　　很快，它的主人找来了。主人用力拉着它回家，但它犟着鼻子，主人往右拉，它就向左甩，主人向左拉，它就往右甩，鼻子拉出了血，鼻栓都快拉脱了。主人只好用竹鞭抽，狠狠地抽，一抽一声脆响，一鞭一道血痕，但它喘着粗气，纹丝不动。最后不堪承受，四蹄一软，打着响鼻，跪倒在地，闪着哀怜的泪光。

　　主人动了恻隐之心，说把它卖给农人算了。农人明明知道这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但最后还是接过了牛绳。

　　忙不过来时，农人也让它帮着犁田翻地，不想它分外卖力，不用扬鞭自奋蹄，即使累得满嘴白沫，也不停不歇。有时一天也能犁亩把田地，拉好几趟东西，跟一般的壮牛不相上下。

　　一天，它犁着犁着，突然口吐白沫，四蹄一软，一头栽倒田上，再也没有起来。

　　农人眼红了，断然拒绝了女人宰杀的要求，把它埋在了田边，让它永远依偎在乡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