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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夫童话》 作者:威廉·豪夫

冷酷的心(上)

冷酷的心(上)

凡是旅行经过施瓦本的人,千万别忘了去黑森林瞧一瞧。倒不是去瞧那里的树,尽管人们并不是到处都能看见这么一望无际的雄伟挺拔的杉树林,而是因为那里的人,他们与周围地区的居民有明显的区别。他们比普通人长得高些,肩膀宽阔,四肢强壮;也许是由于每天清晨从冷杉树林喷涌而出的浓烈香气,让他们自青春少年时代就呼吸舒畅,眼睛明亮,具有一种坚定的、即或略为粗鲁的勇敢品性,使他们不同于生活在山谷和平原地区的居民。而且不仅仅在举止和身材上,就连习俗和服饰,他们也和居住在黑森林外面的居民全然不同。巴登州黑森林居民的衣着总是最漂亮、最讲究。男子汉总让他们的胡子围绕下颚自然生长,他们上穿黑色紧身的短上衣,下套有密密细裥的肥大裤子,脚穿鲜红色的长袜,尖尖的帽子上有一道宽宽的檐儿。这身打扮让他们的模样有点奇特,却颇为庄重、威严。这里的人惯常从事制作玻璃产品,他们也制作钟表,已经销往半个地球了。

在森林的另一边,居住着同一族类的另一部分后人,他们不制作玻璃,同时因工作不同而有另一种风俗和习惯。他们经营木材行当。他们砍伐自己的冷杉树,然后让木材顺着纳戈尔特河流入尼卡尔河,又从上尼卡尔河向下流进莱茵河,一直运送到荷兰。住在海边的人们都认识黑森林人和他们的长长的木筏,他们在每一个沿河的城市都停靠一阵,自豪地等待着是否有买主来采购他们的横梁和板材。那些最长最结实的横梁是造船的材料,他们要荷兰船老板付出重重一袋钱币呢。这些人如今都已习惯了条件恶劣的流浪生活。他们的乐趣是乘着木筏随同汹涌的河水奔流而下,他们的苦恼是又要登上河岸回家去。他们的漂亮衣服也不同于黑森林另一边制作玻璃的族人。他们身穿深色亚麻布短上衣,宽阔胸膛前的绿色背带足有一手宽,裤子是黑色皮革的,裤子口袋里探出一把黄铜尺子,就像是一种荣誉标志。而他们的骄傲和快乐是他们的长筒靴子,无论在地球的哪个地方,都找不出更高的了。因为它们足足高出膝盖两之多,这些驾木筏的人尽可以在三尺深的水里随意走动而不弄湿双脚。

不久前,黑森林的居民们还相信有森林精灵存在,直到最近才逐渐地消除了这种愚蠢的迷信。奇怪的是这类黑森林传说中的精灵,也按不同地区而穿戴打扮截然不同。人们传说“小玻璃人”只有三尺半高,是个善良的小精灵,一年四季总戴一顶宽沿小尖帽,穿着紧身短上衣和宽大的裤子,脚上是鲜红的长筒袜。而活动在森林另一边的“荷兰鬼米歇尔”却是一个高大的巨人,这个宽肩膀的家伙总穿驾木筏人的服装,许多见过他的人断言说,他们钱包里的钱不够付他那双用牛犊皮做的长筒靴子的费用。“大极了,一个普通男子汉穿上,可以一直套到脖梗哎。”他们个个这么说,肯定自己绝无夸张之处。

据说,从前有个黑森林青年和这两个精灵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故事。

寡妇芭芭拉·孟克太太是黑森林的居民,她丈夫生前是个烧炭夫,她在丈夫去世后逐渐培养十六岁的儿子,也干起了这一行当。

年轻的彼得·孟克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却另有想法。因为他以往跟随父亲除了整星期整星期坐在冒烟的炭窑前,就是浑身煤烟黑黢黢惹人厌恶地进城去出售煤炭,再也没见识过别的情况。然而一个烧炭夫用来思索的时间太多太多,孟克坐在窑前免不了想想自己的和别人的命运,四周黑沉沉的杉树和森林里的浓重寂静总让他的心一阵阵酸痛,产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渴望。总有什么东西令他忧伤,令他气恼,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令他恼怒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处境。“一个浑身污黑的孤独烧炭夫!”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一种悲惨的生活。玻璃工人,钟表工人,甚至是星期日夜晚的音乐家,全都比我强,他们多么体面啊!而彼得·孟克呢,当我洗刷得干干净净,穿上父亲那件银纽扣的节日上装,套着崭新的红袜子出门时,倘若有人走在我身后,一定会暗暗想道:前边的修长小伙子是谁啊?他会赞美我的袜子和我的庄重步态——然而,一待他经过我身边,望见了我,他就一定会说:‘哎哟,原来不过是烧炭夫彼得·孟克。’”

就连森林那边的木材商也是孟克的嫉妒对象。每逢他看见这些森林巨人走过,穿着节日盛装,身上钉着挂着的纽扣、裤扣和链子加起来总有五十磅银子,当他们叉开长腿满脸傲气观看人们跳舞,嘴里骂着荷兰粗话,还像最高贵的荷兰阔佬那样用一码长的科隆烟斗抽烟时,孟克就会想象这样一种木材商人正是世上有福之人的最完美形象。而当这些有福之人把手伸进钱袋,掏出大把大把银币,掷骰子赌输六块银币,又赢回五块银币,孟克就会垂头丧气地踮着脚尖走开,心情沉重地溜回自己的小屋,因为他曾在若干假日的夜晚,亲眼目睹这位或者那位“木材先生”赌一次输去的钱就远远超过自己穷苦的父亲一年所挣的钱。这批男人中有三个人尤其出色,孟克不知道自己应当最钦佩哪一个。其中一个是个高大的胖子,红红的脸膛,被人们视为本地区最富有的人。大家都叫他胖子艾采希尔。他每年去荷兰做两次木材生意,每次都福星高照,总能比其他人以贵得多的价格售出货物;当其他人步行回家时,他总能够体体面面乘车而归。第二个人是黑森林里最高最瘦的家伙,人们叫他长子舒罗凯尔,孟克羡慕他的惊人胆量。舒罗凯尔敢否定一切最有声望的人,只要他需要,即使酒馆里已经拥挤不堪,他也会一人独占可坐四个大胖子的位置,因为他要么撑开双肘横在桌子上,要么伸出一条长腿搁到长凳上,没有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因为他钱多得惊人。第三个人是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子,是远近闻名的跳舞能手,因而人们称他舞会王子。他原本很穷苦,当过一个木材商的仆人,后来一下子发了财。某些人说他在一棵古老的冷杉树下挖到了满满一罐黄金,而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在离宾根城不远的莱茵河上用木筏工人偶尔叉鱼的叉子捞到了整整一袋金币,那儿正是埋藏尼伯龙根珍宝的地带,那袋金币是伟大的尼伯龙根宝藏的一部分。总之,他突然富了,无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把他看成了一位王子。

烧炭夫彼得·孟克孤零零地独坐于冷杉林中时,脑海里总是盘桓着这三个男人的形象。毫无疑问,三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使得黑森林的居民憎恨他们,那便是他们难以形容的悭吝,对负债人和穷人毫无同情心,其实黑森林居民们都是些性情温和的善良的小人物。不过人们知道应当如何看待这类事情,因为他们即使憎恨他们的贪婪,同时也尊重他们的富有。谁能够像他们那样大把大把地花钱呢,他们的钱仿佛是从冷杉树上摇下来的。

“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有一天,彼得痛苦地自言自语说。因为前一天是个假日,人人都去了酒店。“倘若我不能很快发迹,那么我就别活着了。我得像胖子艾采希尔那样又体面又有钱,或者像长子舒罗凯尔一样有势力,或者像舞会王子,向乐师们抛扔的不是小钱而是银币!这小伙子从哪里弄到钱的呢?”他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最后,他忽然想到了流传至今的民间传说。据说有些人借“荷兰鬼米歇尔”和“小玻璃人”的力量发了财。彼得的父亲还在世的日子,常有其他穷苦居民来拜访,大伙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富人们如何发迹的事。在他们的谈话中,小玻璃人往往是主要角色。是啊,只要他努力思索,他大概能够回忆起那首小诗,凡是求见精灵的人,都必得在森林中央那座长满冷杉树的小山冈上朗读这首诗。他想起了开头几句:

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

你已有几百岁的年龄,

你的土地上都有冷杉树矗立——

但是,不管他怎么使劲回忆,他再也记不起下面的诗句。他常常想,该不该向这一位或者那一位老人打听全首诗的诗句,却总会产生一种畏怯之感,打消方才的念头。他也由此得出结论:关于小玻璃人的传说显然传播不广,因而知道这首格言诗的人也必然很少,毕竟黑森林地区并没有多少富人啊。——否则,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和其他穷苦居民不去试试运气呢?最后,有一天,他终于和自己的母亲谈起了小玻璃人。她向他叙述的全都是他业已知道的事,她也只能够记起整段格言的头几行,不过她还告诉儿子,唯有那些在星期天中午十一点到两点之间出生的人,才能够让小玻璃人显露真身。他凑巧符合这个标准,因为他是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出生的,他只需说全整段诗就够了。

烧炭夫彼得·孟克听完母亲这番话后,快活得几乎忘乎所以,他渴望快快着手这次冒险行动。他觉得自己能够记起一部分诗句,又是星期天出生的孩子,这就足够让小玻璃人向他显身了。于是有一天他卖完木炭后,不再重新点燃炭窑,而是穿上父亲的节日上衣和一双新的红袜子,戴上星期日礼帽,手握一根五尺长的黑色荆棘手杖,向母亲辞行说:“我得进城去办公事,因为我们这里很快就要选拔新兵入伍,我要诚恳地劝说那里的管事官员,您是个寡妇,而我是您的独生子。”母亲称赞他的英明决定,他却动身去了冷杉树林。杉树冈坐落在黑森林的最高地带,当年,小山冈附近两个钟点路程内没有任何村庄,是的,甚至没有一间小茅屋,因为当时人们很迷信,认为那地方“不太平”。人们还声称,那里的冷杉树长得又高又壮丽,不乐意沦为木料,因而伐木人倘若去那里干活,斧头会从斧把上脱落砍人脚面,或者大树会猛然撞倒砍树的人,让他们受伤,甚至被压死。人们还说,砍下最挺拔美丽的杉树也只能用做劈柴,因为木筏的主人绝不肯拿杉树冈上砍下的树干制造木筏,根据传说,哪怕只有一根杉树冈树干被编进木筏下了水,人和筏子都要遭殃。从那时以来,杉树冈上的冷杉树越发高大茂密,明亮的白天进入林子也像夜晚一般黑。彼得·孟克一到那里便感觉毛骨悚然,因为他听不见任何动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连斧子声也没有,就连鸟儿们似乎也回避这黑沉沉的密密的冷杉林。

烧炭夫彼得·孟克现在走到了杉树冈的最高处,在一棵巨大无比的冷杉树前站住了。这样一棵大树,任何荷兰船主见了都会当场付出成百上千的银币的。他暗暗想道,藏宝人肯定就住在这里,于是他脱下自己巨大的节日礼帽,朝大树深深地鞠了一躬,清了清喉咙,声音颤抖地开言道:“谨祝晚安,玻璃人先生。”然而没有任何答话声,周围的一切仍旧和刚才一样寂静。我也许还是必须先把诗句念一遍,他想了一想,喃喃地念出声来:

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

你已有几百岁的年龄,

你的土地上都有冷杉树矗立——

最后一句的话音刚落,他看见一棵粗壮的杉树后有个非常矮小的古怪老人正探头望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他看到的正是小玻璃人,与人们传说中所描述的分毫不差:黑色小上衣,红袜子,小帽子,统统都一样,就连那张苍白的脸,那种优雅、睿智的表情,也符合人们的叙述。但是,哎哟,小玻璃人出现得快,怎么消失得也这么迅速!“玻璃人先生,”彼得·孟克犹豫片刻后大叫起来,“对我友好一点吧,别把我看成傻子。——玻璃人先生,倘若您以为我方才没有看见您,您就大错啦,我真真切切看见您在树后朝外张望。”——始终没有回答,只是恍惚觉得树后好似有一些轻微的、沙哑的嗤笑声。最后,他的焦躁、不耐烦战胜了一直抑制着他的恐惧感。“等着瞧吧,小矮子,”他喊叫说,“我立刻就逮住你。”他猛然一跃,跳到了杉树后边,那儿却没有绿色杉树林的守护神,仅有一只纤巧可爱的小松鼠正迅速地爬上杉树。

彼得·孟克摇摇头。他认识到自己念的咒语已有一定程度的作用,也许仅仅少了一行韵文,否则小玻璃人就会显身了。然而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那句话。小松鼠爬上了杉树上那根最低的树干,好像在微笑着鼓舞他,或者是在嘲笑他。它时而擦拭打扮自己,时而把美丽的尾巴卷成一团,时而又用那双狡黠的眼睛望着他,最后竟让彼得几乎不敢单独面对这个小动物,因为小松鼠忽然似乎长着一颗人头,头上还戴着一顶三尖角小帽;忽然又恢复成了普通的小松鼠,只是后腿穿着红袜子和黑鞋子。总之,这是一只滑稽可爱的动物,然而却让烧炭夫彼得内心不安,因为他总在想“情况有点不正常”。

彼得离开了,步子比来的时候迈得更加匆忙。暗沉沉的杉树林似乎越来越黑了,冷杉树一棵棵挨得越来越密,彼得开始心惊胆战起来,连跑带跳地飞奔着,直到听见了远处的狗叫声,随即又望见了杉树间一户人家冒出的炊烟,这才安下心来。但是他再走近些,看清了茅屋里的人们的穿着,便发现自己因为恐惧恰恰跑错了方向,没有来到玻璃工人地区,而到了伐木人这里。茅屋里居住的都是伐木人。一个老人,他的当家儿子,还有几个已成年的孙子。他们接纳了请求住一宿的彼得·孟克,好心地不询问他的名字和住处,款待他喝苹果酒,晚餐时还请他吃了一只肥山鸡,这是黑森林里最好的菜肴了。

晚餐后,主妇和她的女儿们围坐在一根大火把周围绕线杆纺纱,男孩子们不时替火把添一块纯净的冷杉树脂;老爷爷、客人和主人一边抽烟,一边瞧妇女们干活,小伙子们则忙着用木块雕刻勺子和叉子。屋外,树林里刮起了风暴,咆哮着穿过冷杉树,人们听到这里那里传来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常常好像有整棵整棵的树木被折断,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被刮倒了。那些不知畏惧的大胆的年轻人都想冲出去亲眼看看树林里这场动人心魄的壮观场面,他们的爷爷却用严厉的言语和目光阻拦了他们。“我不准任何人现在走出门外,”他大声说,“我对天发誓,谁出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因为荷兰鬼米歇尔今天夜里在树林里砍造新木筏。”

男孩们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当然都听说过荷兰鬼米歇尔,不过现在他们请求爷爷详细地讲一讲荷兰鬼的故事。连彼得·孟克也附和他们的请求,他住在森林的另一边,只是模糊地听说有个荷兰鬼米歇尔,所以也问老人荷兰鬼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他是树林的主人,我推断,你这般年纪还不知道他干过的事,你必定住在杉树冈那一边,或者住在更远的地方。我现在给你们讲讲我们知道的和人们传说中的荷兰鬼米歇尔的事。大概一百年前吧,全世界远远近近国度里的人,都没有黑森林人诚实,至少我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如今,自从无数金钱大量流入这片土地之后,人们就变得不诚实不可靠了。小伙子们每逢星期天就跳舞、狂呼乱叫、诅咒骂人,情形十分可怕。当年全然不是这样的,即使米歇尔现在来到窗前朝里张望,我还要这么说。人们常说,今日的种种腐化堕落,都应当怪罪于荷兰鬼米歇尔。言归正传吧,距今一百年前,本地有位极富的木材商,他雇用许多奴仆,他的生意一直做到莱茵河那边。他做买卖总是很走运,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人。有一天黄昏时分,有个男人来到他家门前,他不认识这个陌生人。那人的穿着打扮像黑森林的普通小伙子,但是却比当地所有的人整整高出一个脑袋,谁也无法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高的巨人。这个陌生人请求木材商给他一份工作。老板见他身体强壮,可以干重活,便和他讲妥工资,订了协议。这位老板手下还不曾有过米歇尔似的工人,砍起树来一人顶三人,倘若六个工人才能拖动一头,他一人就能扛起另一头。他当砍伐工半年之后,有一天走到老板面前请求说:‘我在这里砍树的时间够长久了,我也很想看看自己砍下的木材都去了哪儿,您能让我也驾一次木筏吗?’

“木材商回答道:‘你想出门看看世界,我不会挡你的道,米歇尔。我确实需要像你这么强壮的汉子砍伐树木,而驾驶木筏还要依靠熟练的技巧,不过这一回还是让你去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米歇尔要乘的木筏共分八节,最后几节是以将要用做横梁的大树干编成的。然而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就在出发的前一天黄昏,大个子米歇尔又把八根大梁木放进了河水,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粗大的木料,他却一根接一根轻轻松松地扛在肩上,就好似扛一根撑木筏的篙子,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他究竟从哪儿砍伐到这等大树,直到今天也无人知晓。木材商一见不禁心花怒放,因为他心里早已算计好这些梁木的价钱了。可是米歇尔却说道:‘瞧吧,用它们才可能编成让我驾驶的木筏,那些小木头哪能承受住我。’老板为了酬谢他,赠送他一双驾木筏的长靴子,米歇尔却把它们抛在一边,取出自己带来的长靴子,谁也没见过同样的靴子。我爷爷担保说,这靴子足有一百磅重、五尺长。

“木筏出发了。米歇尔从前曾让伐木工人惊讶,如今更是让木筏工人吓得目瞪口呆了。人们原本以为木料太重太大,木筏在河水里流动得不会很快,谁知筏子一进尼卡尔河,竟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飞驶。尼卡尔河有一个大拐弯处,驾木筏的工人以往总得费尽力气才能让筏子保持在河中心,以免撞上卵石堆或者沙滩,如今米歇尔每回都是跳进水里,只是用力一推,筏子就随意地或左或右,顺顺当当地躲过了危险。当木筏进了笔直的河道,他总是径直飞奔到第一节筏子上,叫大家放下手里的篙子,独自用一棵无比巨大的树干,粗得像织布机轴,用力插入沙石,使劲一撑,木筏就飞驰向前了,两岸的工地、树木和村庄闪电似的一晃就过去了。如此这般,他们只花费往常需用的一半时间,就沿莱茵河到了科隆。科隆原是他们销售货物的地点。然而米歇尔却在这里对他们说:‘你们都是精明的生意人,知道保护自己的利益!难道你们认为科隆人自己用得着所有这些采自黑森林的木料?不,他们用低廉的价格买下你们的货物,随后高价出售到荷兰。让我们只在这里售出小木料,大的都运到荷兰去。我们的高出往日价格售得的多余钱币,岂不是我们的额外利润?’

“狡猾的米歇尔的这番言论,大家听了都颇为同意。有的人想趁机到荷兰去观光观光,有的人则想多捞些外快。唯有一个人很诚实,警告大家不要拿老板的货物去冒险,或者为了赚取更高价格的利润而欺骗主人,但是大家不肯听他的劝,把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而荷兰鬼米歇尔没有忘记。他们驾着木筏顺莱茵河飞驰而下,以米歇尔为首的筏子很快地就抵达了鹿特丹。那里的买主付了比往日高出四倍的价钱,尤其是米歇尔砍伐的巨大木材更让买主出了重重的一袋银币。这些黑森林人看见一大笔钱都欣喜若狂了。米歇尔开始分钱,一份留给老板,其余三份分给了大家。于是这些人就进了酒馆旅店,他们和水手们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坏家伙混在一起狂赌滥闹,花完了所有的钱。而那个诚实的人,由于规劝过大家而被荷兰鬼米歇尔卖给了一个人口贩子,就此杳无音信。从那时以来,黑森林的年轻人都把荷兰看成了天堂乐园,荷兰鬼米歇尔便是他们的大王。木材商们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这种地下交易,于是金钱、诅咒、坏习气、酗酒和赌博逐渐不知不觉地从荷兰进入了黑森林。

“当米歇尔的故事终于传开时,他本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然他并没有死去。几百年来,他的幽灵始终出没在黑森林。人们传说,他曾帮助许多人发财致富——然而,却为此付出了他们可怜的灵魂。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在今天这样的暴风雨夜晚,他会去人们不敢去的杉树冈搜寻砍伐最挺拔美丽的冷杉树,我父亲就曾亲眼目睹他砍倒一棵四尺多粗的大树,竟像折断一根芦苇。他把这些树干赠送给不走正道的坏家伙,让他们追随自己。午夜时分,他们把编好的木筏推入河水,由他率领大家去了荷兰。倘若我是荷兰的君王和主人,我就下令用榴霰弹把他炸得粉碎,因为一切船只,凡是装载了荷兰鬼米歇尔砍伐的木材,哪怕仅仅用了一根,也必定会导致船只沉没。否则人们怎么会听到这么多的沉船消息呢?为什么一艘建造坚固的漂亮船只,大得像一座教堂,会倾覆而沉没水底呢?每逢荷兰鬼米歇尔在暴风雨的深夜从黑森林砍伐下一棵冷杉,便会有一根他过去提供的木材自船只接缝处裂开脱落,海水从中汹涌而入,于是这艘船便连船带人完蛋了。这就是关于荷兰鬼米歇尔的传说,事实上,凡是发生在黑森林的一切坏事,全都源自这个米歇尔。噢!他能让人发财呢!”老人说到此处又补充一句道,“不过我绝不想得到他丝毫的好处。我绝不愿和胖子艾采希尔、长子舒罗凯尔打什么交道,就连那位舞会王子据说也是投靠他起家的!”

老人讲述故事时风暴已逐渐平息。姑娘们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盏灯后离开了。男人们在炉旁长凳上放置好一个填满树叶的口袋作为彼得·孟克的枕头,并祝他一夜平安。

烧炭夫孟克生平还从不曾像这个夜晚似的怪梦连连。他时而觉得一脸邪气的巨大的米歇尔拉开窗户,伸出长得可怕的胳臂拎进满满一口袋金币,米歇尔抖动口袋,金币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时而他又再一次见到了和蔼的小玻璃人,正骑着一只巨大的绿色瓶子在房间里不停地转悠,他认为自己又听见了一种略带沙哑的笑声,如同他在杉树冈上所闻。接着,他觉得左耳朵里传进一阵轻轻的说话声:

荷兰有金子,

您付出小小的代价,

就可以随意拿取,

金子,啊,金子。

随后,他右耳朵里又响起了绿色冷杉林藏宝人的歌曲,还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向他悄悄低语:“笨烧炭夫彼得,笨彼得·孟克,连一个‘立’字韵也记不起,亏你还是星期天正午十二点出生的孩子。押韵吧,把咒语里这个韵押上吧,笨彼得。”

他叹息着,在梦中呻吟着,努力寻找着咒语里的这个韵母,但是他一辈子也没有押过韵,梦里的努力当然是一场徒劳。第一道曙光把他照醒时,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场奇怪的梦。他交叉双臂坐在桌后,回溯着梦中的轻声细语,它们始终回荡在耳中:“押韵吧,把咒语里这个韵押上吧,笨彼得!”他一边重复这句话,一边用手指敲击自己的脑门,但是没有敲出任何韵母来。他仍旧傻傻地坐着,暗淡无神的眼睛瞪视着前方,思考着这个“立”字韵。这时屋前走过三个小伙子,他们正朝森林走去,其中一个边走边唱着一首歌:

我在山头站立,

向下凝望峡谷,

我最后一次望见

望见她的倩影。

歌曲像一道闪电穿透了彼得的耳膜,他慌忙站起身子,冲出屋外,他认为自己听得还不很真切,就急匆匆追上了三个年轻人,慌张而粗暴地抓住唱歌人的胳臂。“站住,朋友!”他大声叫嚷,“您歌里怎么押‘立’字韵的,请帮帮我,告诉我,您唱的什么歌吧。”

“关你什么事,小伙子!”黑森林里的年轻人回答,“我高兴唱什么就唱什么,你立刻松开我的手臂,否则——”

“不,你得告诉我唱了什么!”彼得高声尖叫,简直像发了疯,把对方抓得更紧了。另外两个男孩看见这一场面,只犹豫了片刻,就跑过来狠狠地挥动拳头殴打可怜的彼得,揍得他疼痛难忍。彼得只得松开第三个男孩的衣服,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你得到报应了吧。”他们哈哈笑着说,“你记住,疯小子,碰上我们这样的人,你千万别想挡道。”

“好的,我会牢牢记住的!”烧炭夫彼得呻吟着说,“不过我已经挨了揍,你们就行行好,清楚地说一说那小伙子唱的歌词吧。”

于是三个男孩重新哈哈大笑起来,又挖苦了他一番。不过那个唱歌的人还是向他朗诵了歌词,然后嘻嘻哈哈笑着唱着继续上路了。

“原来我可以押‘见’字韵,”可怜的被殴者边说边吃力地站起身来,“‘见’字和‘立’字本是同韵啊。小玻璃人,我们可以重新谈谈啦。”彼得回到茅屋,拿起帽子和长手杖,向这家人告了别,循着来路走回杉树冈。他慢慢地走着,静静地思索着,因为他必须把欠缺的诗句想出来。最后,当他走进了杉树冈地带,四周的冷杉树已经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的时候,他终于想出了那行诗句,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时,冷杉树后走出了一个穿木筏工服装的巨人,手里握着一根粗得像船桅的大篙子。彼得·孟克一见那人迈着缓慢的步子在自己身边转悠,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因为他估计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荷兰鬼米歇尔。那个可怕的巨人始终一声不吭,彼得不时心惊胆战地斜睨他一眼。他比彼得以往所见最高的人还要高出整整一头,他的脸显得不年轻,也不显苍老,却布满了长长短短的皱纹。他穿一件亚麻布紧身短上衣,一双巨大无比的长筒靴一直拉到皮裤子上端,与彼得听到的传说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彼得·孟克,你来杉树冈干什么?”这位森林之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凶狠。

“早晨好,同乡,”彼得回答,原本想显示自己毫无畏惧之心,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要穿过杉树冈回家去。”

“彼得·孟克,”对方反驳说,咄咄逼人的目光可怕地盯着烧炭夫,“你回家不必经过这座林子。”

“是啊,确实不必绕道此地,”对方回答,“不过今天有点热,我想走这里会凉快些。”

“别撒谎了,你这个烧炭夫彼得!”荷兰鬼米歇尔打雷似的大吼起来,“或者让我干脆一篙子打死你,难道你以为我没见你恳求那个小矮子吗?”然后又语气温和地补充道:“去吧,去吧,你是在干蠢事,幸亏你记不清那段咒语。那个小矮子是个吝啬鬼,从不赠送很多东西,谁拿了他的东西,就会一辈子不快乐。——彼得,你真是个可怜的傻瓜,我替你感到惋惜。这么一个活泼英俊的年轻人,原本能够在世界上有所作为,却得去烧木炭!别人大把大把地挥金似土,你却不敢多花几个小钱,这是一种可怜的生活。”

“事实如此,您说得对。这是一种凄惨的生活。”

“嗯,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难事,”可怕的米歇尔继续往下说道,“我已经帮过一些规矩的小伙子摆脱困境,你并不是第一个。开口吧,你第一次需要几百块银币?”

他边说边顺手摇动着那只巨大口袋里的钱币,叮当的声响,恰似彼得昨夜梦中所闻。但是这番话却让彼得心慌得怦怦直跳,感觉一阵阵又冷又热。荷兰鬼米歇尔的神情让他看不清他赠送金钱的用意,是同情他呢,抑或另有企图?昨夜老爷爷那些关于财主们出卖灵魂的言语,忽然浮现在他的脑际,一阵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大声喊叫着回答:“谢谢啦,先生!但是我不想拿您任何东西,我早听说您的事了。”说罢就拼命逃开了。——然而这个森林鬼仍旧迈着大步走在他身旁,声音低沉地威胁他说:“你会后悔的,彼得,你肯定还要来找我的;这一点清清楚楚写在你的额头上,也显现在你的眼睛里,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别跑得那么快,再听我一句理智的劝告吧,我的边界就在那儿了。”彼得听见这句话,又望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沟,反而越跑越快,想赶紧跨过小沟去,于是米歇尔不得不加紧步子,边追边骂,威胁着彼得。年轻人绝望地纵身一跳,不知能否越过沟去,因为他眼见森林鬼已经高高地举起篙子,正在向他击来。幸而他已跳到沟那边,撑篙在半空中断裂了,好像打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截长长的断杆落到彼得身旁。

他得意扬扬地捡起断杆,打算扔向粗暴的荷兰鬼米歇尔。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手中那截木杆活动起来了,他一看吓了一跳,他手里握着的竟是一条大蟒蛇,它已经竖起身子,口吐毒舌,目闪凶光。彼得赶紧松手,然而蟒蛇已经紧紧地缠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的蛇头已越来越接近他的脸庞。蓦地,天上呼呼地飞下一只巨大的松鸡,用喙咬住蛇头,抓起它飞上了天空。荷兰鬼米歇尔在沟对岸看到了这一切,当大蟒蛇被比它更强大的松鸡抓走时,他不禁暴跳如雷,大声嚎叫。

精疲力竭而又吓得浑身打战的彼得,又开始继续赶路。小路越来越陡峭,周围越来越荒芜,不久他又来到了那棵巨大的冷杉树旁。他和昨天一样向看不见的小玻璃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背诵道:

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

你已有几百岁的年龄,

你的土地上都有冷杉树矗立,

星期天的孩子才能把你望见。

“虽然你说得不完全正确,不过你是烧炭夫彼得·孟克,这样就算行了。”一个轻柔微弱的声音在他身旁说道。他吃惊地环顾四周,在一棵美丽的冷杉树下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和红袜子,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他有一张神情安详的小脸,一把小胡子纤细得好似蜘蛛丝。他用一只蓝色的玻璃烟斗抽着烟,瞧起来模样非常古怪。当彼得走得更近些时,不由得更加惊异,因为老人连衣服、鞋子和帽子也都是彩色玻璃制成的。然而它们颇为柔软,仿佛还都是热的,因而竟像布料一样会随着小玻璃人的动作而弯曲变形。

“你碰见粗野的荷兰鬼米歇尔了吧?”小老头说,每说出一个词就要古怪地咳嗽一声,“他原本想狠狠地吓唬你一下,可是他那根魔杆被我夺走了,他再也别想拿回这根篙子了。”

“是的,藏宝人先生,”彼得回答说,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确吓坏了。您想必就是咬死蟒蛇的大松鸡先生,我在此深表感谢了。——不过我来找您是为了听取忠告。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简直困难重重。一个烧炭夫不会有什么前途。由于我还很年轻,所以我想,我也许还能有所作为。我常常看见有些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发迹了。倘若我能像艾采希尔和舞会王子就行了。他们把钱看得像干草一样。”

“彼得,”小老头的声调严肃起来,把刚从烟斗里吸出的那口烟喷得远远的,“别向我提起这些人。如果这些人在短暂的几年里表面上似乎很发迹、很幸福,可是随后却因而更加不幸,这种发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你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手艺。你的父亲和祖父全是可尊敬的诚实人,他们干的不都是这门手艺吗?彼得·孟克,我不希望你因为爱偷懒而来寻找我。”

彼得面对老人的严肃神情惊恐起来,脸也红了。“不是的,”他说,“懒惰,我知道什么叫懒惰,冷杉林的藏宝人先生,懒惰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但是我不过想改善一下自己眼下的处境,也许算不上坏事吧。烧炭夫是世界上地位最低的人,不论是玻璃工人、木筏工人还是钟表工人都比他们高一等。”

“骄傲往往导致失败。”冷杉林的矮子先生回答说,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们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你们人类啊!罕见有哪个人完全满意自己出生和成长的环境。这么说吧,你一旦当上了玻璃工人,你就希望自己是木材老板;一旦成了木材老板,就会时时刻刻乐意当林务官员,或者眼红地方长官的府第。不过我就谈到这儿吧。你若答应我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愿意帮助你稍稍改善一下处境,彼得。我总是照顾每个星期天出生的孩子,他能够找到我的话,我就会满足他三个愿望。第一、第二个愿望任由你随意提出,第三个愿望我可以拒绝,如果我认为那愿望太愚蠢。现在你就提吧,不过,彼得啊,要与人为善,要有益处。”

“哇!您真是个了不起的玻璃人,大家有理由称您为藏宝人,因为您家里藏着财宝。好啦——我现在可以说出向往已久的愿望啦,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够比舞会王子跳得更出色,并且每次进酒馆时口袋里的钱和艾采希尔带的一样多。”

“你这蠢货!”矮老头愤愤地责备说,“这愿望多卑微,跳舞跳得好,有钱赌博,算什么愿望呢!笨彼得,把这些误认为幸福,你不感到耻辱吗?你会跳舞对你和你可怜的母亲有什么益处呢?你有钱却只为了像倒霉的舞会王子那样胡乱地花在酒馆里,钱对你又有什么益处?因为你整整一星期里又会身无分文,和从前一样忍饥挨饿。你只剩下一个任意提出的愿望了,你得好好想想,要提合理的愿望。”

彼得轻轻地搔搔自己的脑壳,迟疑片刻后说道:“我想拥有一座黑森林地区最漂亮最富裕的玻璃工厂,开工所需的一切设备和资金要都配备齐全的。”

“没有别的要求啦?”小玻璃人神情忧虑地望着他问,“彼得,不要求别的了?”

“嗯,——您再给我一匹马和一辆小车——”

“噢,你真是笨烧炭夫,彼得·孟克!”小老头大喊一声,气恼地把自己的玻璃烟斗摔向一棵粗大的冷杉树,它碎裂成千百个小片。“马匹,小车?要有理智,我告诉你,要有理智,你应当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健全人所必需的理智和见识,而不是什么马匹和小车。嗯,好吧,你也不要难过了,我们可以等一等,看看以后怎么样,这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因为你的第二个愿望总的说来不算太离谱。一所好的玻璃厂可以养活许多工人和工厂主,不过你刚才应该同时要求理智和见识才对,车辆和马匹随后自然会有的。”

“那么,藏宝人先生,”彼得回答说,“我不是还剩下一个愿望吗?既然您认为我特别需要理智,我就提这个愿望吧。”

“什么也别提了。你日后还会遭遇某些困难的,那时候你如果还有任意提愿望的机会,就会很快乐。现在嘛,你上路回家吧。”小玻璃人说着伸手从衣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钱包,“这里有两千个银币,足够花费了,不要再来向我讨钱,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挂在最高的冷杉树上。自从我住进这座森林里,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三天前,那个老温克弗里兹死了,他在那处杂树林里遗留下一家大玻璃厂。你明天一早就到那里去,用合适的价钱盘下工厂。你要好好干,要勤奋努力,我有时间会去看望你,给你提提意见和建议,因为你不曾向我要求理智。然而,我这话是认真的,我说你的第一个愿望太糟糕了。你得小心,别老往酒店跑,彼得!去那儿的没有人得到过好下场。”小矮人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只用最漂亮的白色玻璃制作的新烟斗,装入几颗干杉树球果,塞进了自己没牙齿的小嘴巴。随即又掏出一片巨大的凸透镜,走到阳光下,点燃了烟斗。他办完这些事,就亲切地向彼得伸出手来握别,还叮嘱他路上小心谨慎,说完就抽起烟来,边抽边吐,越来越快,终于在重重烟云中消失了踪影。那烟云闻起来有地道的荷兰烟草的香气,缓慢地袅袅上升到了冷杉树顶。

彼得回到家里,发现母亲正在为他担忧,因为这个善良的妇女认定自己的儿子被抓了壮丁。他却开开心心地告诉母亲说,他在森林里如何遇见一位好心的朋友,给他提供了金钱,他可以开始干别的行当,不必再烧炭了。尽管他母亲三十年来始终住在烧炭工人的茅屋里,看惯了烧炭夫被烟熏黑的脸庞,如同每一个磨坊主的妻子看惯自己丈夫沾满面粉的白脸一样,然而,当她听完彼得表白的辉煌的好运时,她也露出了太多的虚荣心,瞧不起自己以往的地位了。她说:“是啊,儿子拥有一座玻璃工厂,我作为母亲当然与邻居格蕾特和贝蒂身份不同啦,将来我上教堂得坐在前排,那才是体面人的位置。”

她的儿子和玻璃工厂的继承人很快就办成了交易。他留下了原来的工人,让他们白天黑夜不停地制作玻璃。这门手艺起初还让他感到有兴趣,他总是从从容容地走进厂房,双手插在衣袋里,迈着方步走来走去,东张张,西望望,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常常引得他的工人哄堂大笑。他最喜欢的乐事是看人吹玻璃,也经常自己动手干一番,用还没有变硬的玻璃原料制造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形象。但是这种工作很快就让他厌烦了。他开头时还每天去工厂一个钟点,后来改成隔天去一次,最后竟是每周才去一次,于是他的伙计们干活也随心所欲了。这一切都因彼得出入酒店所致。从杉树冈回家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就去了酒店。谁已经在舞池里跳舞呢,当然就是那个舞会王子啦;而胖子艾采希尔也早已坐在一把大酒壶后面,在掷色子赌银币呢。彼得迅速地把手伸进衣兜,想知道小玻璃人是否遵守诺言,瞧啊,衣兜里丁零当啷满是金币银币。这时他的两条腿抽搐抖动起来,好似它们需要跳舞和跳跃,当第一支舞曲演奏完毕,他就带着自己的舞伴站到了最前排的舞会王子的旁边。舞会王子跳到三尺高时,彼得就跳四尺高;舞会王子跳出奇妙雅致的花步时,彼得竟交叉两脚旋转起来,以至周围的观众个个兴高采烈地大呼大叫起来,好像发了疯。当人们听说彼得已经购下一家大玻璃工厂,又看见他凡是跳舞经过乐队时总向他们扔去银币,于是大家都惊讶到了极点。一些人说他在森林里觅到了宝藏,另一些人说他刚继承了一份遗产。如今人人都尊敬他,认为他是有成就的人,仅仅因为他有钱。当天晚上他就输了二十个银币,然而衣兜里仍旧丁零当啷,里面仿佛还有一百个银币呢。

彼得看到自己受人尊重,不禁喜不自胜,得意忘形起来。他大把大把地赏钱给穷人,因为自己也曾穷困过,懂得受穷的滋味。舞会王子的舞艺在这位新舞蹈家超越凡人的技巧前败下阵来,彼得如今成了“跳舞皇帝”。每逢星期日,那些最热衷赌博的人也不敢和他较量,当然他们输得就少些。然而彼得输得越多,赢得也越多,情况如同他向小玻璃人所提出的:他口袋里的钱永远和胖子艾采希尔口袋里的钱一样多。而现在,他的赌博对手恰恰是艾采希尔,当他一下子输给对方二十、三十个银币,口袋里立刻又有了同等的钱,因为胖子刚刚把银币放进自己的衣袋。渐渐地,彼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狂饮滥赌,比黑森林地区最堕落的人还要堕落,人们现在常常称呼他赌徒彼得,而不叫他跳舞大帝了,因为他如今几乎天天在赌钱。由于彼得欠缺理智,他那家玻璃工厂已逐渐衰败了。他总是下令制造玻璃,生产得越多越好,然而他在购买工厂的同时未能同时买下推销产品的神秘诀窍。他不知道如何销售大量积压的玻璃,最终只得以半价出售给流动商贩,仅仅为了发放欠工人的工资。

有一天夜晚,他又从酒店走回家去,尽管为了让自己快活些而喝了许多酒,他仍旧惶恐不安地担忧着自己岌4岌可危的家产,忽然觉得有人走在他身边,他转身一看,瞧啊,这不是小玻璃人吗!他顿时勃然大怒,斩钉截铁地责备小玻璃人是使自己遭殃的罪魁祸首。“马和车对我有什么用处?”他叫嚷,“工厂和所有的玻璃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当年我还是个穷烧炭夫时,日子也比今天过得快活些,没有任何操心的事。现在我不知道地方官员什么时候会来评估我的财产、因为我的债务而进行拍卖。”

“原来如此?”小玻璃人回答,“原来是这样吗?倘若你遭殃,责任全在我吗?这是你对我好心帮助的酬谢吗?谁让你提出了这么愚蠢的愿望?难道想当玻璃工厂老板,可以不懂得把玻璃卖到哪里去吗?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应该小心谨慎地提出愿望吗?理智,彼得,你缺少的是理智和见识。”

“什么叫理智和见识!”彼得大叫,“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比任何人差,我会表现给你看的,小玻璃人。”说话的同时,他粗暴地抓住小玻璃人的衣领,高声嚷嚷道:“现在我抓住你了吧,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我向你提出我的第三个愿望,你应当保证兑现的。我此时此刻在此地立刻需要二十万银币,还要一幢住宅,还要——噢,痛呀!”彼得尖叫一声,摇晃着自己的手,因为小玻璃人变成了灼热的玻璃,像喷涌的烈火般烧痛他的手;而那个小人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只红肿的手让彼得接连几天追忆着自己的忘恩负义和愚蠢荒唐。然而他过后还是昧着良心自欺欺人,说道:“倘若人们卖掉了我的工厂和一切财产,那么我还和胖子艾采希尔一样有钱。凡是星期天,我口袋里就不会缺钱。”

那么,彼得!倘若胖子也一无所有了呢?有一天果真发生了这等事,这当然可以算是一种报应。

有一个星期天,彼得驾车来到酒店,客人们纷纷把头伸出窗外,有个人说:“赌徒彼得来了。”另一人说:“是啊,是跳舞大帝,有钱的玻璃厂老板来了。”第三个人则摇摇头说:“大家可以说他富,但是到处有人议论他负债累累,城里甚至有人说,地方官员早已不耐烦,要扣押他的资产了。”这时候,有钱的彼得也正彬彬有礼地向窗口的客人们打招呼。他走下马车就高声喊叫:“太阳酒店老板,晚上好,胖子艾采希尔来了吗?”立即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尽管进来吧,彼得!给你留着位置呢,我们已经到了,正玩牌呢。”于是彼得·孟克迈进酒店,并且立刻把手伸进衣袋,察觉艾采希尔带的钱数量可观,因为他自己的口袋里已经满满的了。

他坐到桌子后面,混在客人堆里赌起来,时输时赢,来来回回赌了又赌,直到夜色已深。一些比较规矩的客人都纷纷回家了,留下的人则点起灯来继续赌,直至还剩下的另两个赌客说:“今天玩够了,该回家去看老婆孩子了。”然而赌徒彼得要求胖子艾采希尔留下来,胖子不愿久留,不过最终还是高声说道:“好吧,我得先数数剩下的钱,随后我们还是掷骰子吧。每次赌五个银币,赌注太小就成了儿童游戏啦。”胖子拿出钱包点了钱,总共有一百个银币,于是赌徒彼得知道自己也还有多少钱,不必费神再点数。艾采希尔一开头赢了,后来却掷一次输一次,就恶狠狠地骂起人来。他刚掷出一对相同的骰子,赌徒彼得也立即掷出一对来,而且永远比他多出两点。最后胖子掏出最后五个银币押上桌面,大喊道:“再掷一次,如果我又输了,我决不住手,你得把刚赢的钱借给我,彼得,男子汉应当拉兄弟一把!”

“借多少都行,要一百个银币也行。”彼得回答,正赢得兴高采烈呢。胖子艾采希尔摇摇骰子,掷出了十五点。“好骰子!”他大叫起来,“现在让我们瞧瞧吧!”但是彼得掷出了十八点,就在此时,彼得身后响起了他听着熟悉的嘶哑嗓音:“完了,这就是最后一掷。”

彼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巨人般的荷兰鬼米歇尔,吓得他把刚到手的银币统统掉落在地。而胖子艾采希尔却看不见荷兰鬼,还在要求赌徒彼得借给他十个银币继续玩下去。彼得糊里糊涂地把手伸进口袋,可是钱不见了,他再搜寻另一个口袋,也是分文皆无;他倒转自己的上衣,连一个小钱也没有掉出来。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第一个愿望:永远拥有胖子艾采希尔一样多的钱。他知道,一切都像烟一般飘散消失,他完了。

酒店老板和艾采希尔看见他在身上乱找,却什么也没找到,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绝不相信他身上没钱,终于亲自动手搜起来,最后火冒三丈地咒骂赌徒彼得是个邪恶的魔法师,把所有赢得的钱连同自己的赌本都通过魔法运送回家了。彼得坚决地为自己辩解,然而面前的事实对他不利。艾采希尔声称要把这一可怕的故事告诉黑森林的全体居民,而酒店老板则答应他明天一清早就陪同他去城里控告彼得·孟克这个魔法师,还补充一句说,他要亲眼目睹人们把彼得烧死。接着他们愤怒地扑向彼得,扯下他的紧身短上衣,把他推出了门外。

彼得凄凄惨惨地悄悄地往家里走去。天上没有星星,不过彼得还是辨认出了走在身边的那个漆黑的人影,那人终于开口说道:“你完了,彼得·孟克,你的好时光到头了,当时我就曾告诉你这个结果,可是你不肯听我的话,而去找那个傻瓜玻璃矮子。你瞧见了吧,谁敢轻视我的忠告,谁就没有好结果。不过,我还是让你跟我试一试,我很同情你的命运。凡是追随我的人,没有一个人后悔过,倘若你不怕走这条路,明天我整天都在杉树冈一带等候你,你想找我谈话,喊一声就行了。”彼得早知道说话的是什么人,仍旧感到心惊胆战,他什么也不回答,急急地奔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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