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小黑子的童年爱情故事。
第一人称叙述。“我”，就是小黑子。
那年，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女孩儿小桃儿。
阳光金黄，稻草垛也金黄。我站在阳光普照的打稻场上，不断提醒自己：她没啥可爱的，一个爱挖苦人的厉害丫头……她，没啥可爱的。
可是，我还是赶不走“喜欢”这个念头。相反，越想赶走它，它越倔强。
小桃儿和他们叽叽嘎嘎在金黄的草垛间时隐时现，有时竟齐刷刷都不见了。打稻场上变得空荡荡，草垛像一个个厚墩墩的老人坐在面前，但却不肯给我讲一个故事。
我，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望着草垛，暗暗念着：我喜欢上那个女孩了，喜欢上了。
说不清为什么，那个秋天的下午，我变得特别忧伤。每当我有了什么愿望，不管是大是小，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我都会产生这种情绪：忧伤。因为我的愿望从产生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实现。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小黑子，注定是个倒霉蛋。
他们的游戏已经在打稻场上进行一个秋天了。最初，我也曾试图加入进去。不管怎样，打稻场上的游戏还是很好玩的。我，小黑子，同样有能力从中获得游戏的乐趣。
算我一个。
我垂头丧气地说。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副样子。别人，就可想而知了。
他们都反对。
我们玩得好好的，不能算上丑巴怪。
不算。
你走开。
我没走开。他们就转到别的草垛去玩了，只剩下我，蹲在两个草垛中间。那边很快又传来开心的笑声。这笑声，我嫉妒。
小桃儿没说反对，但也没说赞成。关键时刻她投的是弃权票。他们离开时她走在队伍后面，还回头看了我一下。我说不出那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反正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温暖，而这种温暖决不是天上的太阳给我的。同时我也感到相当难堪。一个男孩子被一个集体拒绝，又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在场，这是多么惨重的失败啊！我打算离开打稻场。
这时打稻场里发生了一场战争。我看不见，但听得清楚。
你们狠透了！女孩的声音。
你喜欢他给他做媳妇去！几个男孩子的嬉笑。
去了怎样？就是不给你们当媳妇！哈哈……然后是扭打的声音。战斗正式打响了。
哎呦，你抓破我的脸啦！这个媳妇可真厉害呀！
他们的吵闹声越来越远。他们离开了打稻场。他们失败了。
我只是激动，莫名的激动。而这之前我多么冷漠啊，冷漠得像冬天里堆积在船舱下面的烂铁。可现在，我用温情观看这个世界了。我三下两下爬上一个草垛，仰头望着天空，觉得太阳离我又近了些。阳光照耀着我，我身上幸福的虫子复活了，并且在我全身蠕动爬行。我从腰上摸出那支笛子，嘀嗒嘀嗒吹起来。
后来，我躺在草垛上睡着了，躺了一下午。人幸福的时候总是很困。肯定是这样。
再次走进打稻场，还是一个下午。秋天已经走过了一半。能听见他们的打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个打稻场真是一个迷阵。他们的游戏没有一天停止过。他们怕白白浪费这个好玩的秋天的打稻场。那阵子他们甚至舍不得花时间回家吃饭。来抓儿子的大人们对这个迷阵般的打稻场也是无可奈何。他们能听见他们孩子的喊声，也能偶然看见他们的影子在草垛见闪过，但却无法抓到一个。
他们是疯孩子，大人们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看。
是啊，一旦冬天来临，大雪会把这里封住。那他们只能眼巴巴看那些罩了白帽子的草垛。
秋天正一步步从身边走过去。我也很着急。
我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充满敌意。
他们停止了游戏，包括“司令”在内。
有一刻，打稻场上寂静无声。
我盯住小桃儿。小桃儿在他们中间，充的是“压寨夫人”的角色。唯一的女孩子，像一丛稗草中间开了一朵花，显得特别鲜艳。
我开始微微颤抖。这副样子我自己不满意。
我努力镇定了一下。
走，小桃儿。我说。
他们刷地一齐扭向小桃儿。
干啥去……小桃儿目光游移不定，被我搞愣了。
跟我玩。你，你是我媳妇，你说过你愿意。我的调子有些忧伤，并且，想哭。
我听见一通乱哄哄的笑声。我那尽全力酝酿出来的胆量和自尊一下子被淹没了。
快瞧他的脸吧！还配娶小桃儿？
他们还说，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啦！
我看不见小桃儿了。尽管她是稗草中的一朵花，尽管她很鲜艳。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结果我撞在一个稻草垛上，然后陷进去……这样也好，我总算找到了自容的地方。一缕稻草的幽香浸透了我的衣服和皮肤，忧伤更是无孔不入。
从前，我曾见过自己的脸。从此我变着法砸碎了家中所有的镜子。过盐池时我总要把平静的水面搅浑，我怕看见自己的脸。那几块疤是哪来的我不知道，我也从不去问大人。我只知道，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它将对娶媳妇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把头扎进稻草，扭动着磨擦着。我幻想自己再走出草垛时，那块疤已经被磨平。
我在草垛里挖了一个洞，准备在这里猫起来。我不想见任何人。原以为砸碎了所有的镜子就没事了。其实，从别人的脸上依然能够看见自己的丑陋。
再用一捆稻草封死洞口，我的王国就竣工了。这时，我看见了小桃儿。我抱着稻草，停住。
小桃儿在洞外站着。也许，站了很久了。
我才发现自己哭过。泪水迷茫了视觉，我看不清小桃儿的脸了。小桃儿的脸该像一朵桃花。特别是跑得满头大汗之后，更像。
小黑子，让我进去。小桃儿说。
这是我的地盘，别人甭想进。我把那捆稻草填在洞口上。
小黑子……小桃儿的脸像一朵桃花儿。
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我靠在那捆稻草上，顶住洞口。我感到小桃儿在用力推。
我，我可是你媳妇……这是咱俩的家。小桃儿用脚踢了一下洞口。
我正咀嚼小桃儿的话：我可是你媳妇……这是咱俩的家……洞口被小桃儿推开了。小桃儿跃进来，抱着那捆稻草。在不太黑暗的洞里，我能看见她浅浅的笑。
我，我不配……我绝望地说。
可你的笛子吹得棒。那天下午我听见啦，整个稻场都是你吹的笛声。小桃儿夸张地说。女孩子说话好夸大其辞，让人觉得不踏实。在我，是觉得不好意思。
我没再赶小桃儿走。
我从腰带上拽出那支笛子，嘀嘀嗒嗒吹起来。我用背靠近洞口顶得严严的，怕笛子声传出去。我是在为小桃儿一个人吹笛子，别人不配听。我吹得口干舌燥，稍停一下，又吹下去。后来，我无意中扭头瞄了一眼洞外。透过洞口，能看见那轮苍白的月亮，月亮在西边那个草垛后面时隐时现。不久，天就一点儿一点儿亮了。
我吹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我和小桃儿都不说话。我吹笛子的时候，除了能嗅到夹杂着一点忧伤的草的幽香外，还有一股女孩子的气息。
天放亮时，我把笛子别在腰上。小桃儿这说了一句话：吹得真好。还有，稻草真香呐。
小桃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整天与我在一起。用他们的话说，小桃儿正式做了丑八怪的媳妇。但我自己明白：我不配。于是我就不停地练习吹笛子。小桃儿说她喜欢吹笛子。
我在草垛中造了一个洞，他们觉得这个玩法挺新鲜，也纷纷占领草垛挖洞。用大人的话说，打稻场里呆了一群打洞的老鼠，他们指望在这样的洞里过冬呢。我嫌他们吵，用更多的草堵住我们的洞口。我们的洞里有干粮有水。小桃儿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也带进洞来。比如肥皂、火柴什么的。我说没用。小桃儿说没有这些东西哪像家啊。
我又吹那支笛子。这样又过了半夜。
后半夜，我拱出洞口撒尿，看见天上月亮明净如镜。我赶紧把后背对着月亮。我怕在月亮那里看见自己的脸。这时从另外几个草垛中拱出一些小脑袋。都不声响，只听见稻草沙沙响着，还能听见他们的喘息都不均匀。
小黑子！
小黑子不是我的名字嘛。一个不常用的名字。“小黑子”更像一条长得由黑又丑的狗的名字。可是我常提醒自己，它是我的名字，我的。
小黑子！
没错，是在叫我。可是应该叫丑八怪才对啊。我准备“回家”睡觉了。
你再给吹一个，再给吹一个。有个邻居长长探出脑袋。
……我没想到，他们会对我的手艺感兴趣儿。小桃儿说过吹笛子也是一门手艺，别的男孩儿不会。
吹一个呗，挺好听的。“司令”干脆从洞里爬出来，满身粘着稻草，在月光下站起来。
打稻场仍旧很寂静。他们央求，但不多说话也不吵闹。他们好像还在回味刚才停下的曲子。马上，月光下站了黑乎乎一群。他们默默围住我。
小桃儿也出来了。
想打架？小桃儿把身上的稻草抖掉，双手叉着腰，怒视他们，并推了“司令”一下。女孩子发怒的样子也很可怕的。
不是，他们要听笛子。我解释。
恩，不是打架，想请他吹笛子。真好听。“司令”居然一副谦卑的样子。
我没答应他们，一头钻进洞中。可是，他们仍旧站在月光下，等待。
我想了想，便从腰带上拽出笛子，背靠着洞口吹起来。后来我爬出洞，站到草垛旁边，专门在月光下吹。有一阵子，我还看着天上的月亮吹，直到脖子发酸。
谁也不说话。
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友谊。正如他们第一次听到笛声。
到这里，小黑子的童年爱情故事就结束了。
下面由我叙述以后发生的事。并且，换个角度。
秋天要结束的时候能看出来，打稻场上全是白霜。就这个时候，打稻场上着了一场大火。孩子们发现时火已经燃得很高，正燎着天上的月亮。
孩子们惶惶的，从各自的洞中爬出来，一口气跑出打稻场。看来，在打稻场过冬的计划要破灭了。
小黑子从人群中站出来说，我的笛子还在里面！
小黑子像一个精灵奔向火海……
第二天，打稻场已经没有了，那里又变成了空旷的稻田的一部分。孩子们在这地方坐下来，谁也不肯离开。
坐着坐着天黑了月明了，又有了坐在打稻场中央的感觉。
女孩儿小桃儿说，听，小黑子吹笛子呢。
都屏息侧耳，细听。
女孩儿小桃儿又说，熏了一夜大火，月亮的脸还那么好看。
孩子们就都扬起脸看月亮。这下，眼泪却一不小心淌到脸上。
女孩儿小桃儿先开始抽泣，于是打稻场上不再安静。
女孩儿小桃儿说，小黑子吹着笛子离开打稻场的，我没留住他，他骑上舅舅的肩头，沿着田埂一路吹下去，一直吹到盐滩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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