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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犬女皇》 作者:沈石溪

第12章 与雪豹争食(2)

  整个白虎岙野犬群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已接近耐饿的生理极限,成年母野狗也许还可以支撑一两天,但再找不到食物的话,未成年的幼犬恐怕就危险了。野马头虽然没多少肉,但不管怎么说,去皮剔骨,总还能撕啃出些马肉来供母野狗们充饥,这是名副其实的救命粮,再难也要设法弄到手,这样才能解燃眉之急。

  能从盗贼口中夺回野马头,也算是出了半口恶气,让心情变得好一些。

  事不宜迟,即刻付诸行动。红桃心摇动尾巴向族群发出无声的指令,母野狗们借着几块怪石的掩护,鱼贯而行,很快来到野马头旁。正如红桃心所料,雪豹们沉浸在大快朵颐的享乐中,到这个时候为止,仍还蒙在鼓里。五条母野狗一字儿排开,有的叼马耳,有的咬马嘴,有的衔马颈,使劲往平台边缘拉拽。野马头搁置的位置,其实就在平台边缘,只要再往前拉拽一米的距离,野马头就会从平台掉落山崖,也就大功告成了。

  冰冻野马头比想象的要沉重,也许是马头上的冰与地面上的冰凝结在一块了,增加了摩擦系数,五条母野狗使出吃奶的劲拉拽,也无法移动野马头。母野狗们只有爬到野马头上,犬牙咬紧内侧的马鬃,狗爪踢蹬外侧的地面,凭借身体的重量以增强拉拽的力量。“嘣”,野马头与地面凝结在一块儿的冰带断裂了,野马头突然滚动起来,把五条母野狗都掀翻在地,还压住了独眼姨妈的尾巴,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独眼姨妈“呦”地惊叫起来。

  异常响动在静谧的夜、在空旷的山野,显得格外刺耳。

  六只雪豹刹那间停止啃食,齐刷刷抬起头来张望。虽然有怪石遮挡,但遮挡得并不严密,不可能看不见平台边缘野狗的身影。两只成年雪豹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倏地跳起来,弓背竖尾,惊疑的眼光投向野犬群。

  对雪豹来说,这是冲锋的号角,攻击的前奏。

  这时,野马头离平台的边缘线只有二三十厘米远了,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把野马头从平台掀下山崖去。红桃心舍不得放弃这即将到手的食物,“汪汪”嚎着,喝令母野狗们不准逃窜,坚守岗位,有的用嘴叼,有的用爪推,有的用额顶,继续搬运野马头。

  沉重的野马头,一寸一寸往前挪动。终于,分量较轻的马脖颈已伸出平台,分量较重的马脑袋也已被推搡到边缘线,最多还需要五六秒钟时间,野马头就会“轰隆”一声从平台上消失。分秒必争,现在对白虎岙野犬群来说,时间就是生命。

  就在这节骨眼上,两只成年雪豹已从最初的惊讶疑惑中回过神来,“呦呦”咆哮着,飞快朝野犬群扑过来。雪豹是有名的短跑高手,奔跑速度极快,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本来彼此的距离就不远,一眨眼的工夫,两只成年雪豹就已冲进野犬群,豹爪拍击,豹牙噬咬,杀气腾腾。另四只年轻雪豹,也组成第二梯队,风风火火压了过来。

  野狗不是雪豹的对手,就像人类拳坛上轻量级拳击手无法与重量级拳击手抗衡一样,野狗也无法与雪豹搏杀。野狗撕雪豹一爪,最多撕掉一绺豹毛,雪豹撕野狗一爪,至少皮开肉绽;野狗咬雪豹一口,最多在豹皮上留下一排带血的齿痕,雪豹咬野狗一口,至少筋断骨裂。野狗在雪豹面前,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夹着尾巴逃跑。

  谁都不愿变成雪豹餐桌上的狗肉宴席,母野狗们炸窝般四散逃命。

  野马头有一半已伸出平台,另一半还搁在平台内,恰好处于均衡位置,以平台的边缘线为支点,野马头晃动着摇摆着,就像一架分量对等的天平,只需给伸出平台的马脖颈再添加一丝力,野马脑袋便会高高翘起,整只野马头就会从平台坠落下去。

  红桃心一面奔逃,一面回头张望,仍不愿放过最后一丝幻想。哦,来阵猛烈的山风,像吹落树叶一样吹落野马头;哦,山顶掉下块小石头来,正好砸在长长的马脖颈上,打破这让狗心揪紧的平衡。老天爷发发慈悲,可怜可怜饥寒交迫的野犬群吧!

  现实是无情的,幻想终究要破灭。两只成年雪豹驱散了野犬群,很快就发现搁置在平台边缘摇摇欲坠的野马头。其中一只成年雪豹纵身一跃,用两只前爪紧紧按住野马头,天平失衡,野马头停止了晃荡,另一只雪豹咬住野马耳朵,用力拉扯,刷刷两下,就把野马头重新搬回到平台上来了。

  一瞬间,努力付诸流水,希望化为泡影。

  红桃心一面奔逃一面扭头窥探,当然会影响奔跑速度,也分散了注意力。跑着跑着,突然它听到后侧有浊重的喘息声,糟糕,一只年轻雪豹已经追到它屁股后面来了。它立即摆尾扭腰,来了个九十度急转弯,想以此摆脱年轻雪豹的追逐。年轻雪豹缺乏经验,果然顺着惯性冲到前面去了,它与年轻雪豹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许多,危险被远远甩到后头去了。但就在它急转弯时,它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像被马蜂的尾针蜇了一下,一阵刺痛。当时情形危急,只顾逃命,无暇顾及屁股上的刺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陡崖,穿树林,钻山沟,总算逃出雪豹领地,逃过了血腥的灾难。

  豹口余生的母野狗们在一条冰封的小河沟汇集,谢天谢地,五条母野狗都还健在,也没有谁缺胳膊少腿或断尾巴的。但个个筋疲力尽,神情沮丧,像一群瘟狗。夜已经很深了,野狗是昼行夜伏动物,习惯白天狩猎,无法像一些夜行性动物那样在黑夜捕捉猎物,今夜只能又枕着饥饿入睡了。

  母野狗们耷拉着脑袋,顶着凛冽的寒风,抖抖索索在雪地行走,回白虎岙去。

  这时,红桃心感觉到屁股极不舒服,每走一步都会疼痛。它突然想拉屎了,刚要用力排泄,那肛门火烧火燎,疼得它忍不住呻吟起来,好不容易将一坨狗屎挣出来,感觉不像是在拉屎而是像在拉碎玻璃,割皮剜肉般痛,控制不住地发出惨嚎声。屁股是个死角,对野狗来说,身体再怎么弯曲,狗眼也看不到狗肛门。它仰卧在地,脑袋钻到下腹部,嗅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虽然无法查看伤势,但凭经验可以推断,刚才在它急转弯逃命时,那只年轻雪豹用爪子抓破了它的肛门。

  伤得不算重,对行走奔跑影响不算大,但受伤的部位很尴尬,隐秘而微妙,难以启齿,且有含羞忍辱之感,又在大小便必经的通道,细菌密集区,极容易反复感染,起码个把月才能痊愈,在这段时间里,每一次排便都会像是经受一次刑罚。

  还算好,是被年轻雪豹抓伤,年轻雪豹爪子稚嫩,被抓了一爪也只是轻度挂彩而已,虽造成排泄困难,但不至于会危及生命;要是换成成年雪豹的话,成年雪豹爪子老辣,同样部位被成年雪豹抓一爪,肛门连着大肠,说不定狗肠子也会被抓出来的啊。

  短命雪豹,什么部位不能抓,偏要抓肛门,肯定是个心地特别龌龊的家伙,说不定是变态狂,患有严重窥阴癖,不得好死!红桃心在心里诅咒着。

  诅咒和谩骂,属于保持心理平衡的另类形式,出出气而已,而且是假性的出出气,丝毫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回到白虎岙,已是月落树梢的下半夜了。红桃心带着母野狗们刚跨进大本营的门户——那块白虎状巨石,白桃花就急切地吠叫着,从山腰蚯蚓状岩缝蹿出来,飞快跑下山,拦住疲惫不堪的母野狗们。它忽而双目圆睁,尾巴棍子似的平举,凶相毕露跃跃欲扑;忽而慈眉善目,尾巴柳条似的轻摇曼舞,和颜悦色柔声叫唤。红桃心明白,白桃花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是在用威逼利诱两种手段,向母野狗们索讨食物。

  红桃心理解妹妹白桃花的处境,守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幼犬,却没有东西喂它们,做母亲的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可以想象,白桃花盼星星盼月亮,从上午盼到中午,从中午盼到下午,从下午盼到黄昏,从黄昏盼到夜晚,翘首盼望外出狩猎的母野狗们能满载而归带回让幼犬免受饥寒之苦的食物来。望穿双眼,苦苦等待,好不容易等到外出觅食的母野狗们回来了,当然会心急如焚地从巢穴跑下来索讨食物。

  ——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我们自己都快要饿死了,哪有东西送给你吃呀!

  母野狗们东躲西藏,避开白桃花的纠缠。白桃花狐疑的眼光审视母野狗们的肚子,连续低声咆哮,好像在说:你们在骗我,你们肯定已经吃过东西了,你们是天下第一小气鬼,你们舍不得把肉糜肉块吐出来喂我的小宝贝!

  母野狗们委屈地“汪汪”嚎着,从白桃花身边溜过去。

  突然,白桃花猛地扑蹿上来,把独眼姨妈仰面扑翻在地,嘴吻抵住嘴吻,触碰、撞击、摩挲、舔吮、啃吸,就像至爱的情侣在疯狂地深度接吻。白桃花不是同性恋,独眼姨妈也不是性倒错患者。白桃花这么做,其实是在模仿幼犬的乞食动作,用强制手段刺激独眼姨妈的反哺意识,希望独眼姨妈能吐出肉糜或肉块来,好叼回蚯蚓状岩缝去喂它的小宝贝。

  独眼姨妈张嘴做呕吐状,可干咳了几声,除唾沫外,什么也没吐出来。

  本来嘛,肚子里空空如也,怎能反哺出东西来?

  野狗社会没有魔术师,谁也不会变魔术,凭空变出一顿丰盛的晚餐。

  白桃花气急败坏,在独眼姨妈嘴吻上咬了一口。吐不出肉来,就让你放点血。独眼姨妈嘴唇被咬破了,厉声嚎叫,拼命踢蹬扭打,从白桃花身体底下挣脱出来。白桃花又要去扑灰肚皮,灰肚皮嗥叫逃窜。

  另几条母野狗害怕白桃花对它们使用暴力逼讨食物,狗毛恣张,龇牙咧嘴,如临大敌般狂吠乱叫。

  如此穷凶极恶地索讨食物,闹得犬心惶惶,也太过分了吧!

  红桃心跑到白桃花面前,制止这种蛮不讲理的行为。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领,它有权维护族群的秩序。“汪呦”,它威严地长吠一声,喝令白桃花停止胡闹。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哪只母野狗的肚皮不像被踩瘪的猪尿脬?个个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谁有东西反哺给你呀?难道你要它们把自己的狗心狗肺狗肚肠吐出来喂你的幼犬吗?债主逼债都没有像你这么凶暴的啊!

  也许是急红了眼,也许是气昏了头,白桃花竟然朝红桃心扑蹿上来,撮起嘴吻要来刺激红桃心的反哺意识。红桃心忍无可忍,钩起脑袋,用额头照准对方的脸,狠狠撞过去。“咚”的一声,额头正好撞在白桃花的鼻梁上。狗头坚硬,狗鼻脆弱,鼻梁是狗身上的薄弱环节,轻轻一撞酸痛难忍,重重一撞眼冒金星。白桃花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再胡搅蛮缠,咬掉你的鼻子,让你做一条丑八怪无鼻狗!

  数秒钟后,白桃花重新站立起来,虽然鼻梁被撞,撞得七荤八素,却并没有夹紧尾巴跑回蚯蚓状岩缝去,而是摆开一副搏杀的架势,冲着红桃心滥吠穷叫,好似泼妇骂山门:

  ——你是最低能、最窝囊、最没有本事、最不称职的首领,你让臣民饿肚子,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呀!狗界要是有选举最差首领活动的话,你百分之一百名列第一。你不能为大家谋福利,你没有能耐让大家混饱肚皮,那就干脆自动下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要是你的话,要么跳下悬崖摔死,要么扎进雪坑闷死,以谢天下!

  两个肉食仓库相继被盗,肛门又被豹爪抓伤,红桃心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更是火上浇油,狗肺都快要气炸了。它觉得,白虎岙野犬群之所以闹饥荒,之所以陷入困境,妹妹白桃花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要不是白桃花触犯禁忌,生下一大窝幼犬,何至于会有这么大的食物压力。如果是处在正常的生活秩序下,族群只抚养它所生的七只幼犬,野犬群每天外出狩猎,只需要留一只母野狗在家照看,白虎岙野犬群总共有七只成年母野狗,减去一只看家狗,应该有六只母野狗参加打猎,可现在,白桃花也留在蚯蚓状岩缝照看它的幼犬,看家狗由一只增加到了两只,打猎狗却由六只减少到了五只,这也是食物不足的重要原因。红桃心想起一个细节,刚才在雪豹盘踞的平台搬运野马头时,只差最后一把力,野马头就会从平台坠落山崖,功亏一篑,令狗嗟叹,假如当时不是五条母野狗,而是六条母野狗拉拽野马头,多一条母野狗就多一份力量,那只野马头百分之百就从平台掉落山崖去了,也就不会有眼前这场饥荒,也就不会有这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扫帚星加丧门星,你是双料灾星,你才是制造生存障碍的罪魁祸首,你还好意思指责我,寡廉鲜耻到了极点!

  红桃心也用同样激烈的嗥叫声回敬白桃花。

  姐妹俩剑拔弩张,谁也不肯示弱,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这时候,老母狗绿祖母从葫芦形溶洞奔出来,挤在姐妹俩中间,用身体做挡火墙,隔断双方的接触。白桃花用爪撕扯,爪落在绿祖母背上,绿祖母纹丝不动;红桃心用牙啃咬,牙咬在绿祖母身上,绿祖母没有躲闪。

  绿祖母昏花的老眼里蓄满苦涩,凝望黑漆漆的天,身体有节律地痉挛,胸腔发出“嘎儿嘎儿”的闷沉声响。野狗不会流泪,世界上只有人和海豚伤心时会流泪,野狗遇到痛彻心肺的伤心事,就会身体一阵阵痉挛,胸腔“嘎儿嘎儿”闷响,这是狗式哭泣,表明一颗痛苦的狗心在流泪也在泣血。

  姐妹争斗,有害无益,只能使面临困境的白虎岙野犬群雪上加霜啊。

  红桃心难过地垂下头,后退了一步,算是愿意停止姐妹间这种无谓的争吵。唉,窝里斗只能是白白消耗宝贵的体力,是绝不会斗出让野犬群果腹的食物来的啊。白桃花也收敛起跃跃欲扑的攻击姿势,蹲坐在地上,发出伤感的吠叫。唉,穷凶极恶,穷得饿肚子,穷得没饭吃,心肠就会变得冷毒,性情就会变得古怪而凶恶。

  这时,山脚葫芦形溶洞里,传来幼犬“呦呀呦呀”的呼叫声,山腰蚯蚓状岩缝里,也传来幼犬“咿呀咿呀”的叫唤声。显然,两窝幼犬又冷又饿,在寻求成年犬的庇护。

  红桃心和白桃花互相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跳跃起来,转身朝各自的巢穴奔去。争吵结束,其他母野狗也纷纷回巢睡觉去了。

  这天夜里,红桃心所生的七条幼犬,大概是饿极了的缘故,怎么哄也不肯睡觉,在它身上拱来拱去,“呦呀呦呀”没完没了地发出乞食的叫声,闹得它一夜没睡好觉。

  白桃花的巢穴里,也上演着相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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