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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犬女皇》 作者:沈石溪

第24章 偷盗肉食仓库(1)

  今年冬天,日曲卡山麓气候异常恶劣,暴风雪频频降临。上一场暴风雪刚刚结束,天气才晴了三天,又一场暴风雪席卷大地。

  山坡上的积雪达一尺多厚,野犬爪掌小,腿骨也细,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就会戳出一个洞,整条狗腿都埋进积雪里。这严重影响了母野狗们的奔跑速度。野犬是靠速度和耐力取胜的,在如此深的积雪中,狩猎成功率大打折扣。天气晴朗时,野犬群平均出猎三次,会有一次收获;如此恶劣的天气,平均出猎六次,也很难有一次能得到果腹的食物。

  饥饿又像个狰狞的幽灵,在白虎岙野犬群中间游荡。

  红桃心称得上是个好当家,一直要等到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母野犬们饿得眼睛发绿,这才同意去啃食那只藏在雪窝里的冰冻黑熊。这是白虎岙野犬群唯一的应急粮仓,吃完就没有了,所以要尽量节省着吃。尽管如此,也没能维持多久。俗话说,坐吃山空,黑熊虽然肥胖,体重达两三百斤,但吃了五六顿,也就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具空壳了。这天黄昏,白虎岙野犬群又因为天气的原因打猎一无所获,迫不得已只好再次光顾黑熊埋藏点,那只黑熊,仅剩下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没被啃食,再就是半条熊前腿还没被吃掉。红桃心想了想,把那半条熊前腿,依旧埋进雪窝,只允许母野狗们会餐那只熊头。

  熊脑袋虽然大,却骨多肉少,极难啃食。尤其是那个头盖骨,犬牙根本无法咬碎。七条成年犬费了很大劲,把熊眼、熊鼻、熊耳、熊舌……凡能吃的全都吞食干净,连难以撕碎和嚼咽的熊皮,也都通通吃了进去,还是填不饱肚皮,只能算是缓解了饥饿感而已。

  好几条母野狗,把圆滚滚白花花的黑熊骷髅,像踢足球一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希冀能再找到一点能咀嚼的东西。遗憾的是,黑熊骷髅就像被有雪域清道夫之称的大嘴乌鸦洗劫过,干净得连一丝肉屑也找不到,不用清洗就可以拿到人类实验室去做标本。

  “汪呦,汪呦”,母野狗们贪婪的目光盯着埋藏半条熊前腿的雪窝,叫嚷着,扑蹿着,情绪亢奋,都想立刻瓜分了这最后几斤熊肉。红桃心动用家长权威,用狗爪厮打,用犬牙噬咬,严厉制止哄抢。

  红桃心毕竟是首领,它的意见具有权威性,在它强有力的干涉下,母野狗们只好放弃刨食那半条熊前腿的企图,很不甘心地离开黑熊埋藏点,回白虎岙大本营。

  走出老远了,独眼姨妈还扭转头去,瞪起那只贼亮的独眼,恋恋不舍地朝黑熊埋藏点张望。而那只名叫紫杜鹃的母野狗,狗嘴好像生了什么怪毛病似的,怎么也闭不拢,一路走一路滴着唾液,人类中的馋鬼想起珍馐佳肴会淌口水,野狗中的馋鬼想念食物时也会馋涎滴答,可以断定,紫杜鹃虽然走在回家路上,却仍牵肠挂肚那半条熊前腿。

  不是它红桃心心肠硬,故意不让母野狗们吃饱。它有它的苦衷,它是当家犬,它不能过一天算一天只图眼前痛快,它必须精打细算过日子,必须实行计划用粮。天气还没有转晴迹象,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要留着一点食物,准备应付更严重的饥荒。

  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当然就分成两个组,分别给两窝嗷嗷待哺的幼犬反哺喂食。

  红桃心刚吐出几口肉糜塞到幼犬嘴里,忽然,对面山腰那蚯蚓状岩缝传来激烈的嗥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像是两条野犬在争吵。它是族群首领,有责任调解群内纷争,便暂停反哺,去蚯蚓状岩缝看个究竟。

  天下着小雪,正是满月时节,乌云不算厚,滤下一层淡淡的月光,在漫山遍野白雪的映衬下,能见度很高,山峦树林清晰可辨。

  红桃心看见,蚯蚓状岩缝前那块铺雪的平台前,白桃花正凶猛地撕打独眼姨妈。白桃花汹汹地嚎着,一次又一次扑到独眼姨妈身上,使劲用爪子拍打独眼姨妈的脑袋,“啪啪啪啪”,就好像在拍打一只闷葫芦,要把装在葫芦里的东西拍打出来。与此同时,有两条幼犬,哦,就是小青臀和芦花尾,钻在独眼姨妈颈窝下,用爪子捧着独眼姨妈的脸,不断啃咬独眼姨妈的嘴吻。独眼姨妈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唯一那只狗眼泪汪汪,站在哪儿,狗嘴吐出委屈的哀嚎,任凭白桃花和两只幼犬在它身上瞎折腾。红桃心是条有经验的母野狗,一看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肯定是白桃花嫌独眼姨妈反哺不卖力,吐出来的肉糜太少,小青臀和芦花尾吃不饱,所以粗鲁地扑打,想迫使独眼姨妈吐出更多的肉糜来。白桃花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折磨独眼姨妈了,唉,食物匮乏,老毛病就又犯了。红桃心很了解独眼姨妈,虽然生性贪婪,有时候还会轻微地犯上作乱,但对白桃花却忠心耿耿。如果说白虎岙野犬群里以它红桃心为一派,以妹妹白桃花为一派,分成红党白党两个党派的话,独眼姨妈可称得上是白党铁杆分子,什么时候都站在白桃花一边。

  独眼姨妈之所以特别钟情白桃花,成为铁杆白党,是有原因的。

  在白虎岙野犬群,过去辈分最大的是绿祖母,绿祖母亡故升天后,独眼姨妈的辈分就是最高的。红桃心和白桃花姐妹俩比独眼姨妈要小一辈。独眼姨妈在族群中地位中等,既非贵族,亦非贱民,而属于平头老百姓。独眼姨妈从没在白虎岙野犬群掌过权,按喜马拉雅野犬女皇独享生育制,独眼姨妈从未生养过幼犬。套用一句人类的话,是个一辈子生活在感情荒漠中的老处女。许多年前,独眼姨妈就开始协助首领养育幼犬,担当保育员的角色,用野犬社会的行话来说,就是做帮手犬。原先,独眼姨妈对待白桃花就像对待其他幼犬一样,并没有厚薄之分,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红桃心记得很清楚,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起始于那年秋天的一场小事故。

  那是一个淫雨初晴的下午,其他母野狗都外出狩猎了,只有独眼姨妈在家照看一窝出生仅两个月的幼犬。艳阳高挂,雨水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擦洗得干干净净,空气格外清新。幼犬们被淅淅沥沥的雨困在溶洞里已经有一整天,早就憋得难受极了,爪也痒痒,心也痒痒,都盼着天赶快放晴,好痛痛快快出去玩耍。所以,当太阳刚把乌云撕破,幼犬们便迫不及待地拥出溶洞,漫山遍野追逐嬉闹。红桃心记得很清楚,它们这窝幼犬约有七八只,都活泼好动,都调皮捣蛋。你呐喊着追杀,我嗥叫着逃窜,在湿漉漉的草丛和灌木间玩起了捉迷藏。

  在箐沟里,有一条溪流,平时水很浅,只有薄薄一层如蝉翼般的清水,沿着山沟淙淙流淌。一下雨,四面八方的细流从山坡汇聚到箐沟,溪水猛涨,泥浪翻卷,宁静的小溪骤然变成一条脾气暴躁的小黄龙。它与白桃花正在溪流边追逐另一只幼犬,也许是道路泥泞的缘故,也许是互相推搡身体失去平衡,跑着跑着,白桃花突然狗失前蹄,身体像只皮球似的从坡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扑通”掉进溪流。水虽然不很深,但落差很高,水流很急,白桃花根本站不稳,被激流裹挟着,冲往下游。“呦呜”,白桃花在溪流里挣扎,发出求救的呼叫。“呦呦,呦呦”,幼犬们吓坏了,在岸边声声哀嚎。

  正在一棵树墩上晒太阳的独眼姨妈听到动静后,飞也似的奔跑过来,沿着岸边拼命追撵。急流速度很快,起码追出两三百米远,这才追上白桃花。独眼姨妈跳进齐腰深的溪流,把白桃花从水里叼了出来。白桃花变成标准的落水狗,浑身湿透,呛了好几口水,小肚皮胀得像只沙田柚,眼珠子一会儿翻白,一会儿转黑,快要晕过去了。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叼到一块干燥的岩石上,斜躺下来,摆出母野狗喂奶的姿势,对野犬来说,这是最温婉最柔美的姿势,把白桃花圈进温暖的怀抱,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理白桃花的身体。独眼姨妈舔得仔细而认真,舔遍白桃花身上每一个部位。当时它红桃心就蹲在旁边,目睹了事情的整个过程。也许是受到惊吓后更渴望能带来安全感的爱抚,也许是在溪流里浸泡受凉更需要成年犬温暖的怀抱,白桃花使劲往独眼姨妈怀里拱,恨不得能钻到独眼姨妈心窝里去。阳光很旺,又有独眼姨妈殷勤的舔理,白桃花浸湿的身体很快就蒸干了,绒毛又蓬蓬松松像朵蒲公英。可白桃花还是赖在独眼姨妈怀抱里,哼哼唧唧撒娇,惬惬意意打盹。而独眼姨妈既不嫌累,也不嫌麻烦,就这样长时间侧躺着,一刻不停地舔吻白桃花的额头、脊背和耳郭。独眼姨妈神色端庄慈祥,那只独眼闪耀着圣洁的母性的光芒。直到外出狩猎的野犬群归来,独眼姨妈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白桃花。

  从此以后,独眼姨妈对白桃花另眼相看,反哺喂食时,假如是其他幼犬来乞讨,独眼姨总是很吝啬地吐出一小点来,爱吃不吃,吃不饱也不管,态度凶巴巴的;可要是白桃花来乞讨时,独眼姨妈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一个劲地反哺,肚子里有多少内容就吐出多少内容,毫无保留地奉献。当白桃花埋头进食时,独眼姨妈银白色的唇须向上弯翘,对野犬来说这是愉快表情,吃在白桃花嘴里,乐在独眼姨妈心里。平日里,只要轮到独眼姨妈在家看守幼犬,便寸步不离地跟在白桃花后面,白桃花做游戏,独眼姨妈就蹲在一旁欣赏,白桃花玩累了,独眼姨妈就将其拥在自己的怀里休息。

  有一次,幼犬们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上玩耍,老天突然下起冰雹,蚕豆大的冰块噼里啪啦砸下来,当时正由独眼姨妈在照看幼犬,立刻就蹿到白桃花身边,用自己的身体罩在白桃花身上,为白桃花撑起一把保护伞,而其他幼犬也想挤到它肚皮底下来躲避,却被它粗鲁地推开去。冰雹足足下了半个小时,四周没有可躲避的树,也没有可钻进去避难的洞穴,所有的幼犬都被冰雹砸得鼻青脸肿,唯独白桃花安然无恙。

  简直就像个跟屁虫,简直就是个马屁精。

  当时它红桃心年幼无知,不明白独眼姨妈为何偏心眼,独独喜欢白桃花,还曾为此愤愤不平过。长大后,尤其是当上族群首领后,它这才明白,独眼姨妈之所以专宠白桃花,其实是一种“情感借代”;独眼姨妈在野犬群里属于没有资格生育的帮手犬,但独眼姨妈是条有血有肉的野犬,母性的本能压抑在心底;白桃花溺水后依偎在独眼姨妈的怀里,就像打开了封闭已久的情感闸门,独眼姨妈身上潜伏的母爱喷涌而出。

  独眼姨妈把白桃花当做自己的女儿,寄托了最深沉最浓烈的母爱。

  在人类的语言中,对这种关系有多种称谓,干妈、寄娘、继母、养母、义母、奶妈、过房娘等等。野犬社会虽然没有那么复杂的称谓,但这种特殊的母女关系还是存在的。

  红桃心相信,独眼姨妈决不会有了食物藏着掖着不反哺给白桃花所生的幼犬,独眼姨妈之所以没能喂饱小青臀和芦花尾,肯定是胃囊里已经空空如也,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出来了。白桃花如此逼迫独眼姨妈,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啊。红桃心看不下去了,蹿跳过去,挡在白桃花面前,阻止这种毫无理由的虐待。

  “汪汪”,别发神经了,它肚子里没有食物,拿什么来喂你的幼犬呀?

  趁着红桃心调解之际,独眼姨妈溜到一旁,蜷缩在角隅,委屈地“呜呜”低嚎。

  小青臀和芦花尾,追撵着独眼姨妈,像两个小强盗强行索要食物。

  白桃花用额头抵撞红桃心的身体,仍想冲破阻拦,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迫使独眼姨妈吐出它的宝贝幼犬急需的肉糜。

  穷凶极恶,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穷,饥寒交迫,所以性情变得凶暴,所以才会脸不红心不跳做出种种不齿于人类也不齿于狗类和其他兽类的恶行来。

  红桃心痉挛腹部伸缩脖颈,吐出两口肉糜来喂给小青臀和芦花尾。它在撕食那只黑熊脑袋时,也没吃到多少熊肉,胃囊里内容也不丰富,说实话,吐出这两口肉糜来它很心疼,因为在葫芦形溶洞里,它的几只黄皮寡瘦的亲生幼犬也正等着它反哺喂食呢,它当然更愿意把珍贵的肉糜留给自己的宝贝享用。可它还是咬咬牙吐了两口肉糜喂小青臀和芦花尾。它是当家犬,它有责任平息群内纷争。再者,此时吐两口肉糜,犹如雪中送炭,会进一步巩固姐妹情谊,这样所失与所得也就平衡了。

  小青臀和芦花尾还想缠着红桃心讨取更多的肉糜,红桃心尾巴左甩右抡,把两个贪婪的小家伙驱赶开。哦,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喂你们了,忍着点吧,你们投胎做了野犬,就只能经受忍饥挨饿的磨难,你们想不挨饿,来生来世就去投胎做两足行走的人,而今地球上只有人彻底解决了填饱肚子的问题,其他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无法与饥饿说拜拜。哦,我来教你们克制饥饿的办法。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会觉得饿了。明早醒来,幸运之神会降临白虎岙野犬群,逮着一头大野猪,让你们吃得嘴角冒油,让你们吃得直打饱嗝!

  总算摆脱了小青臀和芦花尾的纠缠,总算平息了白桃花与独眼姨妈之间的纷争。红桃心回到葫芦形溶洞,继续反哺肉糜喂自己所生的幼犬。本来肚子里的内容就少得可怜,又匀了两口喂白桃花的幼犬,所剩就更少了,吐了三两口,胃囊就吐空了,也只好使用对付饥饿的老办法——蒙头睡觉,但愿瞌睡虫早早光顾,把饥饿感通通叮死。

  饥寒夜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也不知睡了多少个零碎觉,天仍黑沉沉的,夜幕连一丝曙光都还未透露出来。幼犬们相拥而眠,互相用体温取暖,因为饿而睡不踏实,不时传出梦魇惊叫。唉,这漫漫长夜,这茫茫严冬,何时是个头啊。

  突然,溶洞外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野犬不仅嗅觉灵敏,听觉也十分优秀,顺风能听到三里外野猪崽子的呼噜声。红桃心一听就听出来,这声音并非雪球滚动,也不是枯枝落地,而是狗爪踩踏积雪的声音。它本来就睡得很浅,似睡非睡,这异常的响声,使它顿时清醒过来。坚挺耳郭谛听,那脚步声轻得就像蜻蜓点水,走走停停,渐渐向山谷外飘散。对听觉器官发达的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能通过辨识细微变幻的声音而在脑子里映显鲜活的图景。它听出来了,某一条成年野犬,蹑足蹑爪在雪地行走,走得很谨慎,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走几步便停下来观察四周,唯恐被其他野犬发现。要是正常的起夜排泄,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也不用跑出白虎岙大本营去。三更半夜,顶风冒雪,做贼似的在巢穴外行走,绝对是要做见不得人也见不得狗的勾当,不能不引起它的警惕。它爬起来,钻出溶洞,去看个究竟。它是当家犬,探明异常情况,本在它的职权范围之内。

  雪地上,有两行模糊的足迹,向山谷外延伸。

  野狗是跟踪盯梢的行家里手,红桃心鼻子在足迹上嗅闻,很快从细如游丝的气味中验明神秘夜行者的身份,原来是妹妹白桃花!

  如此寒冷的雪夜,把一窝幼犬扔在蚯蚓状岩缝里,独自跑到山野来,是要干吗呀?

  野狗不是夜行动物,野狗的生物钟与人类相似,都是夜伏昼行。换句话说,野狗不会在半夜跑出去捕捉猎物。再说了,漫天飞雪,黑夜沉沉,就算你心血来潮想去打猎,又哪儿去找猎物呀?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白桃花是梦游症患者。可是,姐妹俩自小生活在一起,它从没发现白桃花有梦游的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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