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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条猎狗》 作者:沈石溪

第19章 暮色(4)

  时光不能倒流,感情也无法逆转。也许天下最靠不住最容易变化的就是那种异性间的情感。看来,桑哈和黄珊是绝无仅有的例外。索坨怏怏地放弃了让曾经与豺娘关系微妙的老公豺自动站出来顶替苦豺角色的指望。

  八

  豺娘在索坨的逼迫下,朝雪帘洞走了十几步。石缝已近在咫尺,里面一阵阵飘来野猪的腥臊与恶臭。石缝里稀里哗啦响,母野猪一定是预感到豺群将发起致命的袭击而鬃毛倒竖磨牙舔爪准备进行生死搏杀。

  豺娘蹲在石缝前,阴悒的眼睛凝视着灰色调的天空,“嗬噜叽儿”,“嗬噜叽儿”,发出不知道是在悲叹还是在诅咒的嗥叫。

  “嗬———”豺群齐声嗥叫起来。索坨晓得,豺群是在进行集体催促,集体威逼。天快黑了,凛冽的北风已快把它们的四肢冻麻木了,饥饿已使得好几只幼豺虚弱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它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它扑到豺娘身上,张嘴在豺娘的腿弯处咬了一口。这是一种惩戒一种惩处。它身为豺王,它必须得这样做。豺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假如它再迟迟不动真格的,很难预料饿绿了眼的豺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当然,它没像通常对付死皮赖脸的苦豺那样往死里咬,而是口下留情,大咧着嘴似乎是在进行致命的噬咬,其实是虚张声势,只咬破了豺娘丁点儿皮肉。

  它看见,豺娘眼角沁出一滴混浊的泪。它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它实在是黔驴技穷,想不出能拯救豺娘的办法来了。正视现实,认命吧。

  豺娘冷不丁扑跃上来,咬住索坨的耳朵。索坨有点意外,但很快明白是发生了豺群社会极其罕见的苦豺反叛行为。豺娘气它恨它恼它怨它于是就想报复它。它完全可以一摆脑壳机灵地躲避掉豺娘的噬咬;豺娘虽然来势凶猛,但动作迟缓;它还可以趁机一口咬住豺娘的喉管。但它放弃了躲闪和反扑,岿然不动地让豺娘将自己整只左耳叼进嘴里。

  自己失掉了一只耳朵,也许能减轻豺娘的怨恨,索坨想,母与子无法拆散的感情也许就容易拆散了吧。它等待着,等待着耳朵软骨被犬牙咬碎的咔嚓声,等待着钻心的疼痛和继之而来麻木的感觉,等待着咸津津的热血涌流出创口漫进嘴来。血能冲淡它对豺娘的怜悯与同情,这种怜悯与同情是和它豺王的身份水火不能相容的。血也能使豺娘幡然醒悟,放弃与命运的无谓抗争。

  它宁肯失掉一只耳朵,来减轻逼迫亲生豺娘去做苦豺这一深重的罪孽感。

  它不挣扎不动弹静静地等待着。豺娘曾为了救它而被猎人的霰弹打掉了半只耳朵,它现在让豺娘顺利地咬掉自己的一只左耳,就算连本带利还清了这笔感情债。

  一物还一物,等于甩包袱。奇怪的是,好一会儿过去了,既没有耳骨脆裂的咔嚓声也没有钻心的痛楚,只是耳根有些微疼。豺娘的牙齿还没脱落,还没衰老到连只耳朵都咬不下来呀。豺娘,你还犹豫什么呀,该咬的就咬,不咬白不咬,你有权对忤逆的豺儿进行血的发泄。

  突然间豺娘松开了嘴,朝后退了一步。索坨的左耳被豺娘从温热的嘴里吐了出来。耳廓原封不动完好无损,只是黏糊糊地涂了一层豺娘的唾液而已。

  豺娘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嗥。索坨的心灵再一次震颤。豺娘虽然气它恨它恼它怨它,却舍不得咬下它的耳朵,舍不得让它变成一只破了相的独耳豺。

  其实按确切的年龄计算,豺娘在埃蒂斯红豺群中并不算是最老的豺。跛脚老公豺达曼洪就比豺娘要早出生两个月。但从外表看,豺娘比达曼洪要衰老些。索坨心里很清楚,豺娘是为了它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豺王这把交椅上,才突然从风韵犹存的壮年跌滑进老态龙钟的暮年的。

  老豺王奈莫刚刚被撵下台不久,它索坨在豺王的位置上还立足未稳,就受到了大公豺罗罗的挑战。

  罗罗比它大半岁,爪牙和它一般锋利,体格和它一般健壮,在它当上新豺王前,罗罗和它在豺群中地位相当,都是猎兔擒羊的能手和骨干。若要认真比较它和罗罗的猎食技艺谁更强,公正地说,应该是各有千秋各有绝招。在狩猎大型食草类动物时,索坨能出其不意地跳上正在奔逃中的猎物的背上,像蚂蟥似的叮在上面,任猎物怎样跳跃颠簸也休想把它甩下来。罗罗弹跳极好,能笔直蹿跳两米多高把趴在树枝上打瞌睡的树獭一口咬下来。

  在有群体意识的动物里,两个个体阶级秩序越接近,其紧张度也就越高。罗罗肯定对索坨轻易当上豺王颇不服气,视为一种不公正的命运安排。不可避免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追捕到猎物,罗罗肆无忌惮地抢先一步啃吃肥腻的内脏。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这分明是有意在挑衅。夜晚在石钟乳溶洞里睡觉,罗罗也不管不顾地占据本该属于豺王的中央位置。有一次在奔跑中它无意中踩踏了罗罗的尾巴,罗罗竟然朝它咆哮……

  那段时间,埃蒂斯红豺群笼罩在压抑恐怖的气氛中,每只豺心里都明白,它和罗罗之间一场争夺王位的厮杀迟早要发生。索坨心里忐忑不安,它反复掂量过形势,实在没把握能赢罗罗。爪牙无情,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那么,接踵而来的地位挑战者就会很轻松地把它撵下台去。

  它忍气吞声尽量避免和罗罗发生正面冲突。罗罗想吃猎物内脏就请吃吧,罗罗想睡溶洞中央就请睡吧,和为贵,它要尽量拖延这场对它来说很不利的血腥的王位争斗。

  可罗罗得寸进尺。那一次豺群走出古戛纳河谷,它想去牧草茂盛的螺丝滩,刚向豺群发出指令,罗罗突然截住三四只成年公豺和十几只母豺幼豺,掉转头要朝相反方向的温泉谷走。

  狩猎方向、行进路线、觅食区域历来是由豺王决定的,这不仅仅是一种义务和责任,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要是顺从罗罗的意志让豺群去温泉谷,就等于将豺王的权威拱手让给了罗罗。这已经不是气焰嚣张的挑衅,而是货真价实的政变了。看来,流血已不可避免。它龇牙咧嘴朝罗罗怒嗥了一声,早有准备的罗罗曲着腿弓着腰用刻毒的眼光望着它。叛乱分子箭上弦刀出鞘啦。

  这将是一场非死即伤的恶斗。就在这时,豺娘闷声不响从围观的队伍里蹿出来飞快地朝趾高气扬的罗罗扑上去。罗罗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与它对峙的索坨身上,根本没有防备,在闪电般的扑击下愣了愣神。豺娘一口咬住罗罗的尾巴再也不松口。罗罗惨叫着,回身将四只豺爪按在豺娘身上,在豺娘大腿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豺娘血流如注,伤口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可豺娘仍紧紧地咬住罗罗那条绛红色的潇洒的尾巴不松嘴。咔嚓一声,罗罗的尾巴被咬掉了大半截,豺娘也晕倒在血泊中。大半截尾巴,威风也锐减大半,野心也被迫收敛了大半,再没敢对它索坨进行公开的挑衅。

  豺娘失血过多,在草丛中整整躺了三天才站立起来,虽然侥幸没落下残疾,却明显地消瘦了,额头和颈项上的豺毛一绺绺脱落,眼屎也多了,牙齿也松了,露出无法掩饰的衰老相。

  它明白,豺娘是在用提前衰老这昂贵的代价替它清扫生命道路上的障碍,驱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九

  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和短尾巴罗罗不怀好意地朝豺娘围聚过来。它们唇角银白色的胡须隐藏着杀机,栗色的瞳仁里流动着一抹残忍的光。它们散成半圆形慢吞吞地朝正在雪帘洞口磨蹭耍赖皮的豺娘逼近,没有尖啸没有嗥叫也没有咆哮,对豺来说沉默是最危险的信号。

  索坨知道这几只脾性乖戾的大公豺想干什么。它们要惩处胆敢反叛的苦豺,它们会残暴地将豺娘活活撕咬成碎片。

  索坨本来是并排站在豺娘身边的,它没来得及往深处想,一扭身横在豺娘和四只大公豺中间,背靠着豺娘,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大公豺们,“嗬叽”,发出一声拦截性质的短促的嗥叫。它绝不能看着豺娘遭受暴力凌辱。

  四只大公豺停了下来,你看我我望你,似乎在交流看法统一意见。突然,独眼豺、白脑顶和兔嘴多多以短尾巴罗罗为中心,围拢成一团,尖嘴对着尖嘴,嗬嗬叫起来,长嗥短嚎,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阴森森冷飕飕,持续了将近有一分钟。

  索坨是豺王,自然明白几只大公豺亲嘴似的脸凑着脸意味着什么。这是埃蒂斯红豺群独特的结盟仪式,一种串通勾结沆瀣一气的集会,一种互相帮衬同仇敌忾的宣誓。毫无疑问,它们联合起来要对付的就是索坨。

  还没等索坨想出应付的办法来,后面整个豺群也骚动起来,躺着卧着蹲着的豺通通站立起来,以索坨为焦点,缓慢地压了过来。洁白的雪地上一大片蠕动的红色,就像一片荒火在蔓延。这真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

  索坨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触犯了众怒。不管怎么说,这四只大公豺是打着维护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苦豺制度的旗号朝豺娘围聚过来的。从生存的角度看,即使豺娘被撕咬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它身为豺王,是无权干涉它们,也无权阻拦它们的。索坨违反了常规转身拦截了它们,在众豺的眼里,它就成了叛逆的同党,成了破坏苦豺制度危及豺群生存的罪魁。

  这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理由,也是发动政变的最佳借口。危机迫在眉睫。现在它只剩下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立即掉转头去,第一个扑到豺娘身上,不是演戏而是动真格的,不是象征性而是实实在在地用尖爪撕得豺娘皮开肉绽,用利牙咬得豺娘筋断骨裂,用豺娘的血洗净自己身上叛逆的嫌疑,用豺娘的生命把自己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解救出来。它若不这样去做,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和豺娘一道,被丧失了理智的豺群活活吞吃掉。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假如索坨是一只人类字典里的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豺娘扑倒在血泊中;人类字典里的豺几乎就是丧心病狂的魔鬼的同义语。但索坨是日曲卡山麓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豺,它突然踅转身去,高高跃起,越过豺娘的头顶,稳稳落在雪帘洞口。它朝黑黢黢的石缝气势磅礴地嗥叫了一声。

  假如豺娘不咬开自己乳房用血浆喂它,它的小生命早就结束了;假如豺娘不冒着自己的身体被霰弹打成蜂窝状的风险,它永远也休想从结实的尼龙鸟网里逃生;假如豺娘不把罗罗的尾巴咬掉大半截,它早就变成一只地位卑贱的草豺了……这么些的假如相加起来,难道还不够它索坨为豺娘去死一次吗?

  雪野静悄悄,死一般的沉寂。豺群被索坨的举动镇住了。一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年轻豺王为了一只生命力已快衰竭的老母豺去做替身苦豺,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是旷古未有的奇事,完全不符合优胜劣汰这条生存规律。可是,这罕见的行为所表达出来的凝重的感情和超越生死的爱意谁也无法加以指责。

  四只大公豺停止了向豺娘靠拢。短尾巴罗罗羞涩地将脸埋进积雪。有几只年轻的母豺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叫。

  永别了,豺群。索坨心里明白,尽管它是精力充沛格斗娴熟的豺王,但在如此狭窄的石缝里和凶蛮的母野猪面对面肉搏,生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它深深吸了口气。它要镇定一下情绪,让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四只利爪和那口犬牙上。它既然自愿代替豺娘去做苦豺,就要不失豺王的气度和胆魄。它不能白白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它一定要在被母野猪的獠牙咬断脖颈前把这发猪瘟的家伙拽出洞来!

  母野猪在石缝里紧张地哼哼着。索坨耸肩收腹,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后腰,准备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刺。

  就在索坨瞄准石缝曲弯后腿想用力弹跳的瞬间,突然,它的右肩胛遭到了猛烈撞击,身体朝左歪仄,站立不稳,跌倒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摔出好几步远,偏离了洞口。

  它恼怒地瞪眼望去,哦,原来是豺娘撞倒了它!豺娘取代它站立在雪帘洞口。豺娘神情凛然,蓬乱的皮毛奇迹般地变得紧凑,黯淡的毛色也突然间变得油光闪闪,生命被死神擦亮了。在洁白的雪的衬托下,豺娘就像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就像是天宇吐出来的一团霞光。

  嗬———豺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嗥叫。还没等索坨从地上爬起来,豺娘就像团火焰似的蹿进了石缝。

  石缝里的母野猪像被火焰灼伤了似的吼叫起来,接着里面传来激烈的厮咬声,豺娘的嗥叫、母野猪的呻吟和猪崽的惊呼混成一曲奇特的交响乐。石缝太狭窄了,索坨无法钻进去帮豺娘的忙。石缝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豺娘的臀部在洞口拱动和扭曲。豺娘一寸一寸地朝洞口外退却,一股污血从石缝里渗流出来,染红了洞口一大片白雪。

  终于,豺娘把母野猪上半身拖出了石缝。豺娘脸上血肉模糊,半张头皮被母野猪撕咬开来,露出灰白色的头盖骨。豺娘的一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左眼窝,玻璃珠似的硕大的猪眼在空中摇晃。豺娘两条后腿拼命往后蹬蹭。母野猪满脸血沫,将一只前爪搂住豺娘的腰,尖尖的猪嘴竭力向前拱动。突然,母野猪的獠牙叼住了豺娘的腹部,猪头左右摇摆,噗的一声将豺娘的肚皮咬开一个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豺娘已没有力气哀叫了。

  也许是洞外凛冽的北风飞旋的雪花促使母野猪昏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许是洞外红压压的豺群使母野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也许是豺娘热血快流干力气快耗尽因此减弱了朝外拖拽的力量,母野猪突然停止朝前拱动,扭动脖子拼命朝后退缩。豺娘支持不住,竟被拖回石缝口。

  要是被母野猪退进石缝,豺群前功尽弃,豺娘的血也算是白流了。“嗬———嗬”,豺群齐声嗥叫起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壮的拉拉队了。豺娘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在石缝口蹦了一下,将自己的脖颈奉送进臭烘烘的猪嘴里。母野猪不由自主地用獠牙狠狠噬咬住豺娘的脖颈,而短暂地停止了朝石缝内退缩的动作,豺娘趁机将另一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右眼窝。

  剧烈的疼痛使母野猪丧失了理智,双目失明使它无法辨清方向,它的躯体拱出石缝,扑在豺娘身上胡啃乱咬。

  母野猪拱出石缝的瞬间,索坨敏捷地扑跃到猪屁股上,施展豺最厉害最拿手的绝招,将一只利爪捅进母野猪的肛门,捣鼓着猪肠猪肚。

  这发猪瘟的家伙疼得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豺群带着胜利的喧哗,带着终于摆脱了饥饿的欢呼,一拥而上。铅灰色的天穹下展开了一场疯狂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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