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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 作者:曲波

第47章 少剑波雪乡抒怀(2)

  “白茹!”他不知不觉地喊出来,“什么是女英雄呢?”

  他这声自言自语,好像惊醒了酣睡中的白茹,只听屋内白茹翻了一下身,并且喃喃地说着一句梦话:“他怎么对我这样腼腆呢?他怎么老对我……”

  少剑波一愣神,大雪飘飘盖满了他的衣服,他此刻才觉悟了自己是站在露天的落雪里。可是自己的手和脸,和自己的心一样,却是热乎乎的。他连忙叫道:

  “白茹!白茹!”

  “早听见啦!”白茹似有一点笑声,但又好像有一点生气声。

  “我要我的皮包。”

  只听得白茹忽地下了炕,剑波转回身来,她已站在他的面前,她熟睡初醒绯色的双腮,恰似两朵盛开的芙蓉,眼睛尚矇眬未睁。睫毛显得特别长,像芙蓉花朵中的丝丝蜜蕊,对着这威虎山的白色世界。

  “我早知道了!喊什么?”

  “奇怪!我刚喊你两声,你怎么早知道了!太有点言过其实。”

  “因为你向来不正经地休息。”白茹有点不乐意,“谁还不知你的老毛病。”

  “那你怎么不早给我送去?”

  “越送去得早,你越休息得少。”

  她走到他跟前给他打扫着满身的落雪,从他身上落雪的厚度,她已知道他是久等多时了,她扑哧一笑,看了一下剑波不自然的眼睛。

  “不冷吗?”

  “还热呢!”

  “奇怪!为什么还热?真是言不由衷!”

  “我想得太多了,第一次想这么多。”少剑波的感情突破了他的理智。

  “什么?”白茹意味深长地故意惊问一声。

  “没什么。”少剑波很不自然地羞红了脸,“我想让你帮我抄写一下报告,这次的报告太多太长了。”

  白茹看他那不自然的神情,这是她这位首长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对她自己。此刻她的内心感情已在激烈地开放。可是她又怎样表示呢?说句什么呢?按平常的军规当然应该答应一声“是”!

  可是她偏没这样,而是调皮地一笑,“那不怕同志们看见批评不严肃吗?或者引起……”

  少剑波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他的脸涨红得接近了白茹的颜色。“同志们现在正在酣睡呢!”突然他想起报告还没写好,让她抄什么呢?“噢!我忘了!你昨晚治疗了一夜,你还是得再睡觉,我的报告还没写好!你睡吧。”

  白茹头一歪,把皮包递给他。两人相视一笑。

  少剑波披着轻缓的瑞雪,来到威虎厅。

  白茹回到房里,怎么也睡不着了,虽然她睡了只不过两个小时。白茹总想在这人静的当儿,多和他谈谈,因为在袭击****山剑波题词时,白茹已放出了对剑波这条羡爱的情线,以后她又尽了不少的努力。尽管这样,可是这条线总是一头在空中飘荡,从今天剑波那不自然的表情中,她已确信剑波已经在伸手接住这线飘荡的那一头,所以她就想很快地把线拉得更紧。她披上军大衣,散开小辫子,戴上小红绒线衬帽,跑向威虎厅。

  她进门一看,剑波已在专心地写日记,一见白茹进来,他便抬起头来命她回去休息。可是她却怎么也不回去,并且为了表示她自己已经休息够了,故意用很低的声音,背诵着几段柔美的小诗,或递水给他,企图把他的注意力从日记上夺过来。可是剑波的注意力丝毫没受到一点影响,这个善于克制自己的青年,这一点也是他的特性。在激烈的战场上,哪怕密集的子弹从他的耳边上掠过,也影响不了他对某一个问题的深思。

  白茹越着急,他的日记越特别长,好像他要记的事专和她找岔子一样。他写了高波的生平,他这位小伙伴,勇敢的孩子。在对高波的追忆中,他已滴下了泪水,滴在日记本上,他的笔迹和泪痕,和高波的事迹将永存在他的日记本里。他又写了他英雄的战友杨子荣,这个富有惊天动地的胆魄、随机应变、智谋过人的伟大共产主义战士,使剑波的笔尖也显出了无比的骄傲和豪爽。又写了孙达得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又写了小分队第一次滑行三百里,李勇奇率队躲过穿山风。又写了座山雕这个一辈子没人能治的老土匪。

  在他写的过程中,他的神情随着他嚓嚓如飞的笔尖,忽而沉痛,忽而豪爽。从他的表情中完全可以看出他在写着什么。

  白茹一旁看得真真切切,白茹用了多种方法没夺来他的注意力,而白茹精神却被他的神情吸去了。此刻她已完全被拉入对高波、杨子荣、孙达得、李勇奇等同志的英雄事迹的敬慕中去了。宽大的威虎厅内,只有剑波嚓嚓的笔声。

  当白茹看到剑波脸上的神情,涌出了爱的甜蜜时,又看到他的笔尖由猛烈豪爽而转到温细柔默时,又看到剑波蠕动的笔像是写了“白茹”两字时,她知道他已是在写自己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慢慢地要靠近一点,想偷看看他写自己些什么。可是尽管她是偷偷的,但好像她的行动被剑波早就发觉了一样。他故意把日记本老用左手挡着,她一点也看不见,越看不见她就越心急,越心急就越想偷看。她几乎已挪动到剑波的拐肘上了,可是剑波的手把个小日记本遮得严严实实,仍是看不见。

  突然嘭的一声,她把桌上的水碗碰掉地上,吓得剑波一怔。白茹急速地退了两步,调皮地向剑波瞅了一眼。“写得太多了!还不休息一下呀?”

  “写日记,等于休息。”

  少剑波用左手一捂日记本,含有羞容地微微一笑,再没吱声。可是他那温柔的眼睛已盯着白茹的脸,在想说什么。想了一会儿,他突然好像很认真地道:

  “哎!白茹,我忘了一件事,你去伙房告诉杨子荣,如果山上还有葡萄酒的话,今天可以让同志们喝点,特别是李勇奇他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开开酒戒,你看怎么样?”

  白茹调皮地道声:“你们当首长的决定,与我有什么商量的!”

  “那你就去告诉他。”

  “是!首长同志。”白茹拉着长腔答应着。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回头嘟囔道:“你就说不让我看算啦!何必想出这么个花招呢?”说着跑了出去。

  少剑波见白茹被支出去,微笑地看着她灵巧的背影自语一声:“小丫头!心眼真多。”

  少剑波在甜蜜而焕发的神情中,大写了一阵,写毕把日记本向桌上一阖,便走出威虎厅小解。

  正在这时,白茹连蹦带跳地奔回来,她一看剑波不在,又见日记本在桌子上,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子旁,怀着一颗火急的心,要看看剑波到底写了自己些什么。她翻开那日记本一看,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看那开头的一行写着:

  “万马军中一娇娜,”

  可是最后“娇娜”二字他又把它涂掉了,并且下面还加了一个批语说:“这两个字有损于她的形象,但是用什么字呢?”

  白茹看到这个批语下面乱楂楂地点了一簇黑点,有的点上的纸已被钢笔尖所戳穿,这显然是剑波在构思找适合的词句时无意中戳点的。

  再往下看又有这样的一个注语:“东北的群众对小女的爱称是‘小丫’,对!就用‘小丫’。这对她这样一个人人喜欢的小妹妹来说,再合适没有了!”

  白茹的脸一红,心一热,翻过一页又往下看,“呀!原来是首诗。”白茹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万马军中一小丫,

  颜似露润月季花。

  体灵比鸟鸟亦笨,

  歌声赛琴琴声哑。

  双目神动似能语,

  垂髫散涌瀑布发。

  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

  谁信小丫能从戎?

  谁信小丫能飞马?

  谁信小丫能征战?

  谁信小丫能万里剿讨动杀伐?

  雪埋北国军令动,

  谁都嫌她太娇娜。

  小丫利词志不贬,

  随军步履不要马。

  小丫小力佩小枪,

  囊负灵丹雪原踏。

  山险涧恶人如堕,

  林恐雪怖胆如炸。

  野兽蜂蜂多赛蚁,

  恶匪凶凶毒似蛇。

  小丫豪爽无怯意,

  容颜仍赛月季花。

  ****飞跃千尺狼牙涧,

  威虎飞滑万座奇山峡。

  蘑菇爷爷誉她是“灵芝”,

  夹皮叔叔誉她是“女侠”。

  冰天雪地大气凝,

  寒气刺骨如刀刮。

  勇士身僵神冻衰,

  足溃手裂难征杀。

  怎不使人双眉皱,

  怎不使人两手搓。

  小丫雪地觅妙药,

  彻夜不眠施医法。

  灵丹一敷溃痕愈,

  勇士体健心开花。

  她是雪原的白衣士,

  她是军中的一朵花。

  她是山峦丛丛的一只和平鸟,

  她是林海茫茫的一个“小美侠”(我也这样称呼她)。

  漫天风雪寻常事,

  破荒闯阵荣春华。

  轻笔淡描小丫谱,

  雪乡我心……

  …………

  …………

  “这些该死的删节号!”白茹看到这里,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跟,和她的心一样,热得连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只是对着两行半删节号,不满不快,亦躁亦烦,她小嘴咕嘟着:“画龙点睛,只在一笔,他却删节了个鳞甲纷飞!”她的眼睛紧盯向最后的两行半删节号,她刚想:“这最后两行半,为什么用删节号把全诗结束了呢?”突然听到剑波的脚步声,她急忙阖好了日记本,刚一回身剑波已跨进门来。

  白茹已经完全了解了剑波对她的心,便故意调皮地行了个军礼:“报告二○三首长,奉您的命令,任务完成。”说完她扑哧一笑,心想:“我看看这个小首长下面的删节号内,到底是些什么?”

  少剑波微微一笑,一面收拾日记本装进皮包里,一面把钢笔插在衣袋上。然后搓了搓手,把脸转向一边,微笑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白茹见他不语,便总想用句话来引他,但心里话千头万绪,总不知说什么好,想来想去问了一句实在不关痛痒的话:

  “二○三首长,你的日记写好了吗?”

  少剑波没直接回答,却批评起她的语法来了:

  “你这句话修辞极不恰当,既然称二○三首长,下面就不应该用‘你’字……”

  “哟!”白茹调皮地一噘嘴,“当小兵的大老粗,哪能讲究那么多的语法修辞呀!”

  “既然用‘你’字,就不需要称二○三首长。”少剑波说完脸上略有点红。

  “这是军规呀!”

  “休息时间,军规不讲也无所谓。”

  “谁敢在你跟前不讲军规!”白茹故意把个“你”字说得又重又长。

  “我也不是所有的时间、对所有的人都要求那么严格,特别是对……”这话虽然很平常,但此刻少剑波说得是那么吞吐,同时后半句他又突然锁住了。

  白茹看着他那不自然的表情,又想把他删去的句子引出来,便向剑波跟前凑近一步:“你以往对我在所有的时间都是这样要求,我对你这要求现在竟成为条件反射了,一听你喘气,我就得急忙检查军容。你甚至把我的小辫子都管束得不敢有一点松缓的时间。”

  少剑波听白茹这么一说,蓦一回头看到那顶小红帽下披散着蓬松的黑发,瞬间他的视线又和黑发环抱中的那对好像能说话的眼睛相碰,他心中一热,顿时脸上通红。

  “我的小辫今天解放了!怎么样?你允许吗?”

  少剑波略一转身,不吱声,只是抿嘴微笑,看样子心里有许多话,却被他那庄重的嘴唇封住了。

  白茹看到他那腼腆的样子,和他那尴尬的表情,不觉笑道:

  “你说话好不好别带那么多的删节号,那些号带得太多了,却象征着不够……坦白……”

  少剑波只是微笑不吱声,他觉得白茹在他跟前,给予他无限的安慰和甜蜜,如果是往日他又要撵白茹快休息快离开他。可是今天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力量,使他内心就怕白茹走开。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再加上刚才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又觉得有点失言,更使他不敢张口了,只是在那里默默不语,整整笔尖,看看金表。

  白茹呢?日久积存下的满腹的内心话,此刻已塞满了喉咙,挤满了牙缝,涌满了舌尖,只想引着剑波开头,她就要全部倾吐出来。“可是这个不知情的‘娃娃’,他什么都不说!真气人!”白茹想着,恨不能把他的嘴扒开,掏出他封在舌尖上的话。

  室内静静的,只有表声,和他俩的呼吸声。

  终于白茹的声音突破了这不自然的寂静。她的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子,终于突唇而出。

  她是这样开头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军事的政治的都行。”

  “生活的不行吗?”

  “也未尝不可。”

  白茹抿了抿嘴唇,看了剑波一眼,低下头道:

  “我看好了一个人,或者说我爱上他,更确切一点说,我倾心地热爱他,他全身从容貌到灵魂,从头上到脚下我没有一点地方不爱他的,在我看来他简直是天下第一人。”

  “那你太幼稚了!”少剑波故意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还是在摆弄钢笔。

  “我一点也不幼稚,我相信我的爱是完全对的,可是我又恨他!他真惹我生气。”

  “那你又太矛盾了!为什么爱他还恨他?”

  “正因为矛盾,所以我才问问你呢!”白茹瞥了剑波一眼,“我恨他自高自大,瞧不起我;他老看我是个‘小丫’!在他的眼里,好像我这辈子也不会长成大人一样。他又不直爽,又不坦白。重男轻女!……”

  “你这么一说这个人简直太坏了?”少剑波的脸一红。

  “谁说不是呢?我说你听听他多么轻视我。”白茹一把夺下剑波的笔,朗诵道:

  “谁信小丫能从戎?谁信小丫能飞马?谁信小丫能征战?谁信……”

  “我把你这个调皮的小丫头……快闭嘴……”少剑波满脸赤红,急忙立起身来,去拿自己的日记本,一面说道,“我把你这个满处钻的小白鸽,偷看我的日记本,好哇……”

  “谁偷你的日记本来着?我是偷来一颗心!”

  “没羞!没羞!……”

  “我没羞?哼!”白茹是那样高兴,用手指刮着她那绯红的脸腮,“在日记上写人家才没羞呢!”说着她两手一阖,又朗诵道:

  “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

  剑波羞得急忙绕过桌子要去堵白茹的嘴。白茹灵巧地一转,又笑着朗诵道:

  “漫天风雪寻常事,破荒闯阵荣春华。”

  “小白鸽!你……”

  “哎呀!真稀罕,我这个小白鸽快被人叫‘老’了,今天才听见你叫第一声。”

  “噢!拜年了!……”刘勋苍的高大洪亮的嗓门,在威虎厅外高喊。

  剑波和白茹一齐向厅门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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