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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 作者:裘山山

第25章

  苏队长有些明白了,她学着牧民撮起嘴唇,嘘──地一声,牦牛真的就往前走了。她当时就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地拍掌大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全都叫了去,让我们也试试。可是有的灵,有的不灵。苏队长又让牧民来给我们上课,牧民耐心地教我们,“哟”“哟”的发声,慢慢掌握要领。

  于是出发前,我们一个个全都撮起嘴唇来,学者牧民的声音哟哟的叫,或者嘘嘘的吹口哨,练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渐渐的,终于能发出和牧民相近的声音了。当我们再靠近牦牛时,牦牛终于显得温顺了。

  后来我发现,牦牛不仅温顺,还很通人性。尤其是我们唱歌的时候,它们总是抬起那巨大的头颅看着我们,眼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那些歌声。渐渐的,它们成了我们的好伙伴。

  有一次,我们在灌木林里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头,非常饥饿的样子,肆无忌惮地朝我们嚎叫。我们紧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牦牛也叫起来,它们的叫声像威武的号角,一声声的,把树叶纷纷震落下来。有一头牦牛一边吼叫着一边朝狼走去,另一些牦牛也朝狼走去。那群狼终于胆怯了,夹着尾巴逃离。

  就这样,我们和200头黑黑的牦牛一起,爬冰山过雪峰,相依为命度过了50多天,终于在11月里到达了昌都。

  那些日子,苏队长天天和我们呆在一起,和牦牛呆在一起,我们几乎要忘记她是一个母亲了。晚上回到住处听到虎子的哭声时,我们才想起她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并且,还有个心爱的丈夫。

  说实话,自从见到苏队长的丈夫王政委后,我心里对他很有些失望。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其貌不扬,我以为他高高大大,英俊潇洒。因为我们苏队长就英姿勃勃的,很帅气。但看得出苏队长很爱他。尽管他很少来,但只要来了,苏队长的眼里就会闪烁出一种光芒,脸上就会有红晕,人更漂亮了。

  我心里想,苏队长真的爱这个看上去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吗?

  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就在这时,在快要离开甘孜时,我们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们队的徐雅兰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当时为了保证下一步进军任务的顺利完成,上级要求所有进藏人员一律进行体检,凡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来。

  说实话,我当时也险些被留下来。后来总算幸运过关。但有两个人却没能和我一样幸运一个是赵月宁,一个是徐雅兰。赵月宁是因为年龄太小,人又那么瘦。医生觉得她还完全是个孩子,让她负重行军,实在是于心不忍。徐雅兰则是被检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在甘孜症状就明显了,再往高处走肯定会出问题的。

  赵月宁一听要她留下,马上哭闹起来。她左右不离地缠着苏队长,说她瘦是瘦,可没有生过什么病,身体非常好。我们说我们会帮她的,就让她去吧。我们一定把她好好地带到拉萨。现在想来我们是多么得单纯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萨尚且不知,就想着去保驾别人了。苏队长和师里的其他领导拗不过她和我们,终于同意让她一起走了。她高兴得搂着我们跳起来,那张脸就跟高原的天气一样,刹那间风吹云散,出了太阳。

  可是徐雅兰就不行了,明摆着的危险让我们谁也不敢为她说话,一起劝她留下来,留在甘孜。领导说,甘孜也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做,后面还不断地要上来部队,需要接应。可她还是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惹得我们也都陪着她一起掉泪。

  徐雅兰终于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后,由于身体越来越差,被调回到了成都,在军部保育院当一名老师。许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她。这是后话了。

  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徐雅兰,觉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将孤独一人离开我们这个集体。

  但我们不知道,还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着我们的苏队长。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当我欢天喜地跑回到住处,想告诉苏队长我通过了体检时,我看见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睛红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着她破碎的心。

  我从没见苏队长哭过。我为这个没见过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边的同志小声告诉我,说王政委刚走。王政委来告诉苏队长,不能带虎子上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惊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愤怒。我想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应该说的话吗?

  王新田政委来向他的妻子苏玉英告别。

  他们团完成了先遣任务后,马上又领受了新的任务,要出发了。

  苏队长正坐在拉姆的房间里给虎子喂奶,看见丈夫她笑笑说,你看,我喝了几天酥油,奶水比原来多一点儿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看瘦弱的儿子,看看更为瘦弱的妻子,心里很难过。他但现实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抬起手来,为妻子捋了捋头发,想说的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苏玉英说,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说,我马上要带部队出发了。

  苏玉英说,我知道。我们也会很快跟上来的。

  王新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苏玉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孩子怎么啦?

  王新田硬着头皮说,你知道,接下来的进军路途更加艰苦了,全靠徒步,海拔高,气候寒冷,荒无人烟,供给困难。你们还有那么重的运输任务,尤其你是队长,担着全队的担子,闪失不得。所以……再带着孩子,会非常困难。对你,对孩子,可能都难以承受……

  眼泪一下从苏玉英的眼眶中涌出,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还有更多的实情他还没说出来:保姆张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显然不能再往前走了;虎子一路上总是挨饿,她已经没有一点奶水了;还有,他已经摔伤过一次了,万一再出什么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队的担子在她的肩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么办?

  这都是实情。

  但实情也一样刺痛人心。

  她说,那……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眼泪汹涌而出,拍打着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里发疼,他知道这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别说是母亲,就是他心里也感到疼痛。他站起来,在她和孩子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下来试探性地说: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别再往前走了?

  苏玉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她温柔的却是坚决的看着她的丈夫。她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那做不到。要她留下来?且不说这意味着和丈夫的分离,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在进军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呢?她怎么能丢下运输队里的女兵们呢?就是组织同意了她也不同意。这在她是不可想象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来,揽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说,组织上让我们先暂时把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里,你也知道,拉姆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们的基本群众。等大部队到达拉萨安顿好后,或者等进藏公路修通后,我们就回来接他进去。

  只能是这样了。她擦了眼泪,异常坚定地点点头。她别无选择。

  想透了,也就坦然了。

  苏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那么魁梧,令她显得越发弱……

  她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风纪扣,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胸前。透过军棉衣,她闻到了丈夫身体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丈夫紧紧地抱着他,抱得她身上发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续这拥抱,她愿意选择疼痛。她轻声说,来吧。丈夫摇头,但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她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丈夫却忽然松开手,站到了一边。

  王新田说,我得走了。她怨尤地问,干吗那么急?王新田说,团长还等着我呢。出发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说,难道就在乎这半天的时间吗?或者,我们只需要一会儿,你……你的担子那么重,也该松弛一下……王新田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拥住她,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蹭着。他以少有的温存耳语道,马上要上路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让你……背上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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