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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作者:刘维颖

第98章

  这是年关之前一个绝好的天气。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将道路、山川装饰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太阳出来的时候,那满目的莹白便更显得洁净与清爽。节令正是数九寒天,空气冷冽,小风中有点点银星飞溅。

  驻扎在黑龙庙下院的镇政府,一早就有下乡回来的人出出进进了。干部们络绎走进镇委书记、镇长马有义的办公室,向他汇报镇属各村烈军属生活情况。

  马有义精神格外健爽,他威重地坐在太师椅上,专注地听着每一个汇报者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时在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逢着那汇报特别让他满意时,他便笑着与那汇报者开些连荤夹素的玩笑;不满意时,他便皱起眉头来,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问:这就是你了解到的全部情况?有时,他被听到的情况深深感动了,便站起来在脚地走来走去,操着低沉的、膛音很重的嗓门发表感慨:同志们!我们这些可敬的军烈属们,他们把自己最亲的亲人送上了战场,其中不少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亲人。我们这些在后方工作的同志,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饥一顿饱一顿地过光景呢?困难吗?是困难。但我们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可以糠菜半年粮,却绝对不可以让他们忍饥挨饿的!谁要敢这样做,我马有义绝不轻饶他!半晌午,在听取了蛮太岁的汇报后,马有义拍案而起,将这个颟顸的家伙骂得狗血喷头:这就是你的汇报呀?你就这么对待工作?你的心思都操在女人身上了!这一回下去,是不是又拈花惹草了?准有一天,老子会把你那个“二斤半”割下来喂了狗的!面对马有义的肆意斥骂,蛮太岁从来都是一副低眉下眼垂首恭立的实诚样子。他不善做这种细致的事,但逢着需要冲锋陷阵显示政府威厉的时候,他可是从不含糊的。正是这一点,让马有义对他是又气又爱,骂上半天还得提拔重用他。

  隔壁屋子里,副镇长程璐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条细细的铁丝横拉在东西两面的墙壁上,上面搭着一块刚刚洗过的花格子布床单。屋子直通院外的门此刻是关着的。阳光从天窗射进来,照在湿淋淋的床单上。程璐的目光落在床单一隅一片似有若无的黄斑上。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程璐听得自家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浩叹,是那种尖利带着哭腔的。

  “那么,我就嫁给他吧!”当她听得那一声浩叹转为无奈的呻吟时,她大吃一惊:程璐啊程璐,你真的爱他吗?如果爱,那自然是甚也别说了。可你这些年来,面对他的穷追不舍所以迟迟不明确表态者,还不是感觉你们不是一路人?那么,现在,当她对你施以强暴,你就作如此选择,这想法与几千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好”传统有何区别呢?她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因为不服父母包办,逃婚离家出走,最终参加革命。这么多年来,她放弃舒适的豪门小姐生活,而选择了艰难困苦危机四伏的人生之路,难道不是为了冲决封建主义的绳索,成就一个自由的灵魂吗?然而后来又发生了“组织”动员她“献身”领导的事。她知道,对于许许多多她的同龄人来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她也做过试图认可的努力。然而,就在那最后的一刻,她问自己:你真的爱他吗?她的回答是:只有敬重!于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洞房花烛之夜再次选择了逃离!好在,傅鹏,那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值得程璐一生敬重的人啊!他不仅没有记恨她,反而对她友好有加。此后的几年里,每当程璐忆及此事,总是感叹:是傅鹏的高尚成就了我的尊严呀……可是今天,她需要面对的事实是: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了!那么,她就该嫁给他从此臣服于他吗?

  程璐突然想起两天前她做的那个怪梦来。程璐从来不相信什么梦的吉凶预兆,然而这个梦却让她心神难宁。当年,她不止一次听她的“老老老简婆”李莺莺朝她说起过她娘家一头青花牡牛生了一只麒麟的事。难道两天前出现在她梦中的那只怪兽,就是那只麒麟不成!它拉着她去钓鱼,居然钓来一只杀不死的九头鸟!程璐从来不相信什么梦的吉凶预兆,她只是心神难宁。

  有人敲门。程璐没有动,她懒得去开。

  盛慧长站在门外怯怯地叫:“小姨,开门。”

  程璐拉开门闩,放盛慧长进来。她指指墙角里已被捆作一卷的他的小小的行李,冷冷道:“滚!”

  盛慧长站着不动。半晌,嗫嚅道:“马书记马市长……”

  程璐打断他的话,说:“是马有义。”又说:“盛家人里怎出了你这么个下贱的骨头呢!”

  盛慧长叫声“小姨”,委屈地掉下了眼泪,半晌,接着先前的话说:“马有义让我把昨晚的事对我老姑说。”

  程璐骂声“无耻”,将盛慧长的行李提了从门扔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黑龙庙的山门。

  沿着铺满皑皑白雪的石板巷道,程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卧虎山。在画市巷那里她稍事停留,漫无目的地看了一阵琳琅满目的各类年画,向西一拐,横穿人如潮涌的年货市场,朝着老河沿走去。今年冬天,老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冰接”,即河面完全被冰层封死的现象,陕西那边有不少人徒步穿越冰面过河来买办年货。有不少儿童在河面上溜冰。程璐从小胆大,但她从来不敢到老河冰面上去玩。她总感觉那冰面随时有坍陷的可能。她本人不敢去,见了上冰面玩的儿童便总要吆喝他们上岸来。今儿也不例外,她站在岸上对着冰面上十来个孩子大声吆喝,他们却置若罔闻。她叫得嗓子都要哑了,他们却嘻嘻哈哈笑着,越溜越远去了。程璐叹口气,不得不放弃努力。程璐继续朝前走。现在,她站在拐角上直对了二碛的地方凝然不动了。她前前后后端详着脚下这一片土地,自语道:就是在这儿……

  她是想起了马有义那年为救她与国民党特务所进行的那一场拼斗。

  细细想来,如果不是那一段马有义特别留意于她,时时关照于她,整整开了一天会的他断然不会也到老河边来。如果不是他也来到老河边,那天夜里她是断然逃不脱敌人魔爪的。

  程璐无法否认,在两人同住医院那一段,她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曾不止一次地发热、滚烫,几近融化……然而,在后来的数年间,她却总也无法将这个男人同自己联系在一起。虽然,她知道,马有义对她倒算是“一往情深”的。不仅无法与他联系到一起,甚至有一种愈来愈隔膜的感觉。为什么?她感到他和她不是一路人。可是说真的,她也无法否认,这个马有义有着坚定的革命立场,有着过人的胆略、临敌的顽强与勇敢,还有着过人的……聪明才智。在这些年的对敌斗争和地方工作中,他屡建奇功,多次受到表彰奖励。如此,上级倚重在所必然。那么,她那种“不是一路人”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出身不同所致?是不是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使然?抑或如目下最时兴的话说,是对工农干部的感情问题?程璐无法否认这些都是可以算作因素之一的,可是,程璐又认定,那不是主要原因。那么主要原因是什么呢?程璐一时又说不清。总之,这个男人秉性上的许多东西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

  程璐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又听得自家心中有个声音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想想他的优点呢?”

  “是程璐小姐吗?”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听起来怪怪的。

  程璐回头一看,见是冯汝劢。就沉了脸说:“冯汝劢,我再说一遍,这里只有同志,没有小姐。”冯汝劢道:“啊呀,对不起。大地主的狗崽子冯汝劢忘记您是老革命了,该死!”程璐说:“我正要找你呢。土改运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样嬉皮笑脸非捅娄子不可,你怎就不记取教训呢?几个月的班房白住了?”冯汝劢道:“怎能白住呢?这里不是只咱俩吗?”程璐沉了脸说:“冯少爷,你到底要说甚话呢?快说。我可是冷得待不住了。”冯汝劢盯着程璐的脸颊看来看去,半晌,摇头咂嘴道:“程小姐,你今日不对劲!脸似桃花,目如清流。啊呀,连走路也和往日不一样了。分明是作了新娘子的样儿。”程璐被弄了个大红脸,再次沉了脸说:“你要这么满嘴胡唚,以后再进了班房,休想让我去救你。”

  冯汝劢道:“啊呀,还敢再进一次呀?不敢了,不敢了!”果然便换一副端肃的脸子说:“我是想问你,像我们家有不少地,可也有生意在碛口,土改时,能按工商业者对待吗?”

  程璐问:“你们家雇有长工吧?碛口生意虽有却不是主要的谋生手段。这很难说。”

  二人正说着话,马有义出现在程璐刚刚走过的路上,离老远就说:“那是谁呀?站在野地里说话,不怕冷啊?”

  冯汝劢回头看了一眼马有义,又看了一眼程璐,转身就走。程璐发现冯汝劢的变化其实也是挺大的。他的背好像微微有点驼了。听说他出狱后学会了抽烟,而且抽得很凶。前一段黑龙庙唱罢戏,她居然见他满戏场跑着拣烟头抽。

  马有义在冯汝劢的背后叫道:“冯呆子!怎么不谈了?咱们一起谈啊!”

  “冯呆子”是马有义最近给冯汝劢起得绰号。

  程璐没好气地对马有义说:“我请你尊重人……”

  马有义笑着说:“我左看右看他像个‘锄禾’,你像个‘当午’,嘿嘿。”

  马有义至今能背私塾先生教过他的许多古诗呢,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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