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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童谣》 作者:钟晶晶

第39章 拯救(1)

  1

  这则消息是在一张旧报纸的最末栏发现的。相传,《国民日报》是三十年代末某省政府发行量最大的一张报纸。

  赤水党部昨日处决匪首一名。该犯化名山岳,男性,二十二岁。系赤水地区长期恐吓百姓横行乡里的快刀队首领之一。该犯刑前訾骂不休气焰嚣张,执行人不得已断其声带,乡里父老无不拍手称快。至此,该部对快刀队的围剿已大获全胜。

  2

  你问他们是怎样把他的声带切断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说不清了。

  不错,当时,他们是在我三叔家歇息来着。

  说是三叔,其实是祖上很远的亲戚,平时并没有什么来往。因为我么,我是个小叫化子。而三叔,在村子里,是个很本分的庄户人家。

  已经六十多年了。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听我三叔说,有很多年没有热过那个夏天了。站在太阳地里只一小会儿,汗水就从你的脊背上哗哗流下来了,好像那儿有个管子似的,一直流到你的脚踝上,再到地上流成一个小溪。空气在颤抖,所有的树木呀房屋呀草垛呀都在冒烟。是个中午。我三叔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院门就看见他媳妇站在那里,脸都白了。她说,老天爷,他们带着枪,把三间房子都占了。他们还要我给他们烧水。那个人给打得浑身是血。我的老天爷呀!

  我三叔问:他们是谁?

  三婶说不知道。

  三叔问那个人是谁?

  三婶也说不知道。

  三叔说那你知道什么?

  三叔跨进门。刚从太阳底下进去,眼前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这下好了,掌柜的回来了,省得那婆娘什么也不知道。喂,掌柜的,你家有什么吃的,给我们拿出来,再给烧点儿水喝,我们要借个地儿住一晚!三叔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这下看清楚了,房子里站着、坐着大概有三个人,其中和他说话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白脸男人,像个当官的,说话比较文雅。他们都带着枪,但又没穿军装,三叔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可也不敢问,他知道这年头不该问的千万别问。三叔只好说:大爷一共多少弟兄?我好准备饭。当官的上上下下看着三叔,看得他心里直扑腾,最后,大概认定他没别的意思,才慢慢说:十一个。三叔朝门外走时,听见一个人说:“明明十个人,怎么说十一个,要把那犯人也喂饱吗?”

  “犯人也得吃。”白脸男人回答。

  三叔走进厨房,往灶锅里添上水,又点着火。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大叔,给点儿水喝吧。”

  三叔吓了一跳。才发现这黑洞洞的厨房里还有一个人,就在那个柴堆下面,很小的一团蜷缩在那里。三叔疑疑惑惑地走近,看到在暗中浮出一张白的脸,虽然看不清楚,但从声音和口气听像是个很年轻的学生。那脸上有一道血痕。三叔瞅了瞅门口坐着的那个端枪的士兵,有点儿明白这人是谁了。

  三叔问士兵可不可以给这人水喝。那士兵扬着一张娃娃脸想了半天才同意了。三叔就在水缸里舀了一点儿水。那年轻人的手被反绑着,三叔将碗凑近他的嘴时他低下头像个牛犊子那样急匆匆地喝起来,肩膀抖个不住,牙齿咔嗒嗒地直啃碗边,三叔真担心他会把碗也一口气啃了。喝完后他又要再喝,我三叔就给他舀了第二碗。这次三叔将他的背稍稍扶了扶,三叔的手触到的完全是一个孩子单薄的脊背,被大指头粗的麻绳横七竖八地捆了好多道,一股浓浓的汗味夹着血腥扑鼻而来。他的腿,有一条支撑起来,而另一条血肉模糊地拖在地上,那扭曲的姿势有些怪,就像是被抽了筋的蛇翻转了几圈,三叔猜那腿是被打折了。就在第二碗水快要喝完时,那年轻人停住了,头的姿势没变,看起来仍在喝水,但三叔能感到他的眼睛从侧面在看他。他小声说:“大叔,能帮我逃走吗?”

  三叔是个本分人,听这话心里一慌,手里的碗晃了一下,从他的嘴边晃开了。年轻人扬起头,有些遗憾地看了三叔一眼。感觉到门口的士兵在打量着他们,三叔迟疑了一下便走回到灶边,慌里慌张地拉起了风箱。

  三叔看到灶台案板上放着一把菜刀。他还知道,那学生身后的草垛里藏着一把斧头,还有镰刀。先趁哨兵不注意用菜刀把年轻人的绳子割断然后再递给他一把斧头或者菜刀,这些他也许能办到。可是然后呢?然后,那个年轻人,还有三叔自己,还有他的媳妇,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三叔的心就乱了。

  拉着风箱我三叔心乱如麻。

  那年轻人,好像猜出了三叔心里的想法,便开始大声说话:大叔,你日子过得好吧。

  我三叔说:好,好。

  这么大的一幢房子都是你的吗。

  是。

  大叔除了种田,一定还有别的手艺吧。

  我农闲的时候还帮人做做箱柜什么的。

  大叔原来是个木匠啊。我爹也是个木匠。在离这儿不远的口镇帮人干过活。

  接着他便聊起自己,说他老家离这儿不远,他从小外出上学,今年暑假才回到乡里。小伙子声音亮亮的很好听,就像戏里的小生,光从声音你根本想不到他是一个受伤了的人。而且他挺能聊的,最后我三叔便猜到他是那些从县城回到家乡鼓动“交农”的学生。

  “交农”这事儿现在的人不明白,当时可是无人不晓。那年这一带闹饥荒,饿死了人,各村各乡便暗地里流传开了一种东西,叫“鸡毛传帖”,就是一根鸡毛贴在草纸上,纸上写着日期、地点、路线等,一收到这帖子大伙儿就知道“交农”的日子到了。到了时辰,方圆百里村村洼洼的人都出来了,扛着锄啊耙啊的农具一轰儿到县府去,向县衙提出自己的要求,嚷嚷县长要是不同意就把农具扔了,就不干活了。你该知道了,“交农”就是交农具的意思,就是农民的罢工。你问都提出的什么要求?开仓救荒、减免赋税、惩治恶霸,还有什么一切权力归苏维埃。苏维埃是谁我不知道,大概是个能人吧。一些地方还砸开大仓抢了粮食、杀了县长。我参加过交农。跟着大伙儿走呗。上千人呼啦围住县城,闹哄哄的,有人谈判,有人领着喊口号,有人在前面砸城门,大仓打开了,我也扛了一袋粮食。可突然又开了枪,说领头的是共产党,交农是暴动,我们就一溜烟回家了。粮食藏起来,没声了。县上派人下来查这事,谁都说不知道。老百姓呗。

  这事儿现在看来还挺神的。神就神在我们这些“交农”的人并不知道那个鸡毛帖子是谁发的。那根贴在草纸上的小鸡毛可了不得,那是紧急的意思,也是命令的意思,不管这命令是谁下的,见到这帖子你就得动手,还要传给下一个人,让他们接着传下去,——我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这规矩,我只知道,这是一个从老早传下来的规矩,必须遵守的规矩。老人们讲,正是靠着这个规矩,才使我们这个小村庄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在形形色色的黄毛黑毛红毛们的洗劫下,没有绝种。

  可谁会将那人山人海烈火洪水似的交农和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毛孩子联系起来?难道就像官府说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就是那鼓动交农的首领,那个神秘的发帖子的人?

  就在我三叔这样思前想后的时候,那学生又说话了。他说:刚才那大嫂是你的媳妇吧。

  三叔说:是。

  过了一会儿三叔又说:她肚里有娃了。年底就生。

  那年轻人说:哦。便不说话了。

  三叔后来说人都是自私的。三叔说他说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暗示那学生,他是个有家小的人,不适合跟他冒险了。我三叔对交农的人是同情的,但他又不能帮他们。三叔希望他能自己明白。

  看守的士兵走进来,掀开锅盖看了看,让三叔把水送出去。三叔便将水舀进一只只碗里。当他端着碗走过那年轻人身边,听见他低声说:“救我出去,我有金条。”

  三叔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黑黑的,又深,又大,里面满是焦急。三叔送了几趟水回来,看那个卫兵在门外喝水,小声说:“你不该卷到交农这事里去。谁都知道,这事儿卷进去就没命啦。”

  他不说话,看着三叔,过了一会儿慢慢说:“我没有卷进这事。”

  “那是什么事?”三叔糊涂了。

  “另外的事。”

  三叔没来得及说话。因为那白脸男人进来了。

  3

  小溪对面的那丛山茶花开得像一团火。从我这个角度望去,那花儿不是长在山坡上,而是沉甸甸地浸在水里。一个蚂蚁一样的黑影正沿着溪水边的小路走过来。现在我看清了,这是一个灰眼睛的外国人,粗布长衫在瘪瘪的肚皮前晃来荡去,好像挂在个衣服架儿上。我记得这个外国神父刚来时壮得像一头水牛,可几年过去,他也和我们一样骨瘦如柴了。他身后的影子很长很长,在太阳地里好像他拖着一个长长的车在走。在溪水前他停住了。他伸出那白得吓人的长指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知道他在嘟囔着那句:圣母玛丽亚。

  我们这儿的人都说外国人就是开明,能随他妈姓,他妈姓马,他也叫马什么什么的,很长的一串,谁也记不住,不过我们都觉得这个姓和他倒很合适,他那长长的棱起的鼻子和脸很像一张马脸。他也像马那样喜欢驮东西,走在路上,如果你手上正巧有一捆柴草或一个孩子,他会高高兴兴地接过去,扛在他自己的背上。我们叫他马神父,他便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问:马神父,你为什么要和你妈马丽亚一个姓?

  他回答:因为她伟大。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我们说你胡说,你妈怎么可能是所有人的母亲?难道你妈是个婊子?

  我们都笑了,他听懂了,并没有发火,只是摇头说:我不怪你们,你们只是不懂主的声音。

  我们说马神父你口口声声主啊主的,可是他在哪里?你能指给我们看吗?

  他的表情变得肃穆起来,用苍白的手捂住胸口,他说:主无处不在。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笑得肚子都疼了。我们觉得马神父是个疯子,不过挺可爱的疯子。

  马神父这人很神。他用一枝笔在本子上画出蝌蚪一样的符号还非说那是我们的声音;他有几只小瓶子,小瓶子里装着神秘的白色小药片,这些小药片能让一个刚才还被头疼折腾得满地打滚的人一眨眼变得没事一样,让烂了好几年的伤口立马长出新肉,让面黄肌瘦的老人一摇身变成一位美少年。我们都认为马神父表面上嘻嘻哈哈有点儿傻乎乎的,其实是一个最厉害的大巫师,一个来自大黑天上担着秘密使命的大巫师。他的道法比山下口镇最著名的巫师郎七婆还技高一筹,因此他和郎七婆之间必定会有一番斗法和较量。我们都等待着那一天。我们认为那一定惊心动魄。可是这一天并没有到来。

  这一天并没有到来。因为马神父自己并不太在意这了不起的巫术,而是把很多时间都用在宣讲他那套稀奇古怪的道理上了。马神父有一套稀奇古怪的道理。比如,他说,这些山啊水啊天啊地啊人啊马啊,都是一个叫上帝的人,也就是他的那个主,在七天之内创造的。他还说,我们的祖先诸葛孔明,和他的那个上帝还是亲戚。事情是这样的:很多很多年以前,上帝派他的儿子耶稣来到人间,看到我们的先祖孔明和曹操正在赤壁打仗,我们这一边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东海龙王就是不同意借给孔明那宝贵的东风,是耶稣用法降服了龙王,这才拿到了东风。所以说赤壁之战有耶稣的很大功劳,诸葛孔明自然十分感激,便和耶稣歃血而盟,成了结拜兄弟。马神父还说,关云长为什么在华容道上放走曹孟德?那也是因为听了耶稣的话,耶稣说:给这个罪人一次机会吧。你想,关云长最听谁的话?他大哥汉皇叔刘玄德;刘玄德最听谁的?我们的先祖诸葛孔明;而诸葛孔明又是耶稣的结拜弟兄,关云长能不听耶稣的吗?

  如果我们的先祖诸葛孔明和上帝是亲戚(相当于干儿子和干爹),那么我们这方圆百里的诸葛孔明的后代,也都成了上帝的干重孙干重重重孙了。他还说,我们的祖先诸葛孔明现在去了天堂,他很忙,就派了他的兄弟耶稣来传达他的声音。所以,如果我们信诸葛,就应该倾听耶稣的声音。因为信诸葛和信耶稣是一回事。这就是马神父讲给我们的道理。

  当马神父站在集市那座用木板搭成的高台子上,戴着一顶千疮百孔的破草帽,敲着一面破锣汗流浃背地宣讲他的这一番道理时,我们都挤在台下听着,确切地说我们是在等着。我们忍着火辣辣的太阳和浑身臭汗等着,因为我们知道,当他宣讲完之后,就会给我们发好吃的了。那是一些烤熟的小圆饼,还有红色的果子酒。谁都认得这小圆饼是烧饼王店里的,果子酒是用这镇上到处都能买到的山楂泡的,可马神父硬是说它们既不是小圆饼也不是山楂酒而是他那个上帝的肉和血。不管这是多么可笑,可上帝的血和肉却是好吃的,我们大家一致认为,为了吃到这么好的东西而忍受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还是值得的。所以马神父问我们什么,我们都拼命点头,使劲儿鼓掌,他说什么我们都同意,因为这样,那分发血肉的时刻就到了。当我们像一群饿鬼发疯地吞下那些上帝的血和肉时,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了马神父说的上帝的好处在哪里了。一个让大家吃来吃去的上帝,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我将这想法给马神父说了,弄得他的蓝眼睛充满了感动的泪水,他拥着我说: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孩子就明白了主的苦楚。他还给了我一个小本子说是什么什么“福音”,那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懂,就拿去换了两个火烧吃。

  就像我们在玩打仗的时候才是大王、土匪和妖怪一样,那些小饼子只有在神父给大家散发的时候才是上帝的血肉,这挺好玩,我挺喜欢这个游戏。有时神父会让我跟在他后面抬着装“血肉”的筐子,镇上的人见了,就说,啊啊神父,你怎么找了个小偷给你抬东西。神父就会笑眯眯地说他不是小偷,是个孩子。镇上的人说你就不怕他把你的东西偷走么。神父说,天国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偷走呢?听到这话我就很得意,就冲那些人做鬼脸。我才不会傻到偷神父的东西呢。神父说得对,他的东西根本不用偷。每次我帮他抬东西他都会奖赏我,每次我向他要东西他都给我。不过他说,他不能老给我一个人吃上帝的血肉,所以他给它们另外起了个名字,叫复制品。每当我饿了跑到神父那里讨吃的,我就说:神父,我要吃复制品。

  神父也微笑着从长衫里掏出两块小饼说:这里有两份复制品的复制品。

  可是从那天起我们再也吃不到那些小饼子或血肉或复制品了。那一天,马神父正在台上,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冲上了台子。

  你说好人死了上天堂坏人死了下地狱,天堂在哪里,地狱又在哪里,你指给我们看看?

  你说上帝拿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夏娃,为什么现在的女人和男人的个头差不多?

  你说要爱你的敌人,他打你的左脸时你要把右脸贴上去,现在我来打你,你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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