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34章 月光下的芝麻地(1)
刘庆邦
棉桃子跟芍药花的花骨朵儿差不多,都是圆圆的,青青的,尖尖嘴儿,像一枚枚尚未成熟的桃子。芍药开花,棉花也开花。花朵一旦打开,所呈现的姿色就不大一样。芍药的花朵姹紫嫣红,五颜六色,妖娆得可以;而棉花的花朵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白。除了白,还是白。怎么,单一的白色就不好看吗?不是的。不管什么颜色,只要多,只要成了阵势,照样蔚为大观。比如满天的星斗,遍野的大雪,也是只有一种颜色,谁能说它们不好看呢!谁能说它们没有让人神思缈远的大美的力量呢!棉花的开放也是如此,仿佛一夜之间,银白色的花朵便开满了棉花的枝头。那时的地是生产队的地,地块儿不是零打碎敲,每一块土地面积都很大。哪块地当年种什么都有计划,说种高粱,都种高粱;说种棉花,都种棉花。村东的一大块地,西起村边的苇塘,东至拱起的河堤,种的都是棉花。中秋过后,像有一个棉桃子带头喊了一声预备——开,遍地的棉花呼啦啦就开了一层。有人半夜里起来,往东边一望,还以为天快亮了呢!雄鸡连一遍都没唱,天怎么会亮呢?定睛再望,哦,原来是棉花开了,东边的白不是天白,是棉花白。等太阳出来以后呢,凡是往棉花地里看的人都是眯着眼。因为阳光照在密密层层的棉花朵子上有些反光,满地里明晃晃的,晃得人们不大睁得开眼。
这天午后,睛跟队里的妇女劳力一起,在东地里摘棉花。她提的是一只竹篮,摘下一朵棉花,就放进竹篮里。她听过一支民歌,叫摘牡丹。头两句是:摘,摘,摘牡丹,摘的牡丹编花篮。睛从来没见过牡丹花是什么样,不知道摘牡丹怎么摘。她现在摘的是棉花。摘棉花很简单,她用五个手指头撮住开成四瓣的棉花的花瓣,往上一揪,花瓣被稍稍拉长,像是纵身一跳,就从棉花壳子里跳了出来。睛虽然没见过牡丹花,但她见过芍药花、蔷薇花、荷花、木槿花,还有凤仙花等等。睛看出来了,棉花与她见过的所有的花都不一样。那些花不管花朵大小,颜色各异,都是由一片片花瓣组成的,而每一片花瓣都薄薄的,像是用手轻轻一捻,就能沾在手上。棉花的花瓣一点儿都不薄,它是饱满的,膨胀的,越膨胀越大,以致从花壳子里充盈出来,把花壳子都遮盖住了。凸显的花朵里,有空气,也有阳光。每摘下一朵棉花,她用手轻轻一捏,似乎就有一股子阳光冒出来。有那么一刻,睛的眼睛一迷离,把满地的棉花当成了满地的白雪。那么,她就是走在雪地里。雪下得真够深的,超过了她的腰窝。下这么大的雪,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呢?哦,是了,原来包围她的是棉花,不是雪。还有那么一刻,睛一走神儿,把一朵朵棉花看成了一颗颗星星。星星四个角,棉花也是四个角;星星在闪烁,棉花的花朵似乎也在闪烁。那么,她摘下的就不是一朵朵棉花,是一颗颗星星。听说星星是很沉的,她摘了这么多的星星,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沉呢?她往篮子里一瞅,哦,原来她摘的还是棉花,不是星星。别人都说棉花没什么香味,睛不大同意这种说法,她老是觉得棉花也有香味。她摘下一朵棉花,放在鼻前闻了闻,真的呢,棉花真有香味呢!棉花的香味淡淡的,绵绵的,还有些甜丝丝的。棉花不光有香味,触在鼻头上柔柔的,暖融融的,还是一种别的花都没有的暖香呢!棉花的花壳子其实就是棉花的花托儿,棉花一摘去,花托儿就成了一个个空壳子。在睛看来,那些空壳子也很漂亮。空壳子外面是青褐色,里面却是贝白色,阳光一照,闪耀的是贝壳一样的七彩之光。不过,当睛把花朵子从花壳子里摘出来时,她似乎也觉出了花壳子对花朵子的不舍,好像花朵子一经摘去,花壳子就有些空落落的。睛只得在心里安慰花壳子,说花壳子,你别舍不得花朵子,没有了花朵子,你的样子还像一朵花呀!
摘棉花摘到半下午,队里安排有一段休息时间。有人匆匆往家里走去,回家给孩子喂奶。有人走出棉花地,到地头坐着去了。也有人就地一躺,透过棉花枝子的缝隙,看蓝天和飞鸟。睛没有休息,在继续摘棉花。她是今年年初才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摘棉花对她来说是第一次。俗话说,熟能生巧,她对摘棉花不熟,还生不出巧来,摘得有些慢。每人揽两垄棉花往前摘,有人摘到地头,拐了回来,她连一趟还没摘到头。笨鸟先飞,她不打算休息了,要把进度赶一赶。妇女队长玉青喊了她,说休息了。她答应了好,但她仍没有休息。玉青越是让她休息,她越不能休息,越要表现一下自己。摘满了一篮子棉花,她从棉花地里走出来,把棉花倒进停放在地头的大车斗子里,再回去接着摘。大车前面套着两头大黄牛,等大车装满,赶车的人就把大车拉到场院里去,把棉花摊在场院里晾晒。在大车旁边,睛看见玉青、小春、桂之、新美几个闺女在做游戏。她们做游戏的办法是取一朵新棉花撕开,放在舌尖上湿一湿,分别粘在新美的眉毛上和下巴上,把新美装扮成白胡子老爷爷。新美便作老爷爷状,塌着腰,弯着腿,头也摇,身也摇,故意颤颤巍巍,憨声憨气地说:那两个小闺女儿,快来扶扶我,我要去看电影,我要看白毛女。都这么老了,还想看白毛女,白毛女看你还差不多。小春和桂之答应着来啦来啦,每人扶住“老爷爷”的一只胳膊。小春问:你老想着白毛女,你是杨白劳吗?“老爷爷”眨巴着眼,好像耳聋听不清,问:啥?你说话大点儿声。小青只好又问了一遍。“老爷爷”这才回答:什么杨白劳,我是白毛女的爷爷,比杨白劳还长一辈儿呢!小春又问:你说你是白毛女的爷爷,那,你叫啥名字?“老爷爷”说:这个小闺女儿,话就是多。我老糊涂了,忘了叫啥名字了。玉青说:你儿子叫杨白劳,你该不是叫杨黑劳吧?“老爷爷”说:对对,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我就是叫杨黑劳,我爹叫杨红劳。嘿,什么这劳那劳的,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老寿星,我的身体棒着呢!说着两只胳膊一甩,把小春和桂之拨开,乍着膀子大踏步走起来。她一走,一震,一侧的“白眉毛”就掉了下来。她慌着把“白眉毛”往黑眉毛上捂,捂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白眉毛”还是掉在了地上。玉青说:看哪,“老寿星”长出了黑眉毛,返老还童了!她们一边做游戏,一边笑个不停,似乎把有的棉桃子笑破了肚皮,嘭地开成了一朵花。睛站下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好玩,很好笑,也笑了。但睛没有跟她们几个一块儿做游戏。睛的年龄比她们小一些,再加上玉青是妇女队长,她不知道玉青她们能不能接纳她,愿意不愿意带她玩。
又回到地里摘棉花时,睛看见一朵棉花上趴着一只蚂蚱。蚂蚱绿色,长身,尖嘴,长着一对琥珀一样的黄眼睛。蚂蚱对睛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睛看着它,它也看着睛。睛对蚂蚱说:蚂蚱蚂蚱你走吧,别耽误我摘棉花。她一伸手,蚂蚱才飞走了。蚂蚱的外衣是麦绿色,内衣却是粉红色,这个蚂蚱,真够臭美的!蚂蚱并没有飞远,落在前面一棵棉花的一枚棉桃子上。棉桃子上分布着一些红色的斑点,真像是成熟的桃子呢。棉桃子的个头真大,恐怕四个蚂蚱手拉手,都抱不过来。蚂蚱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睛,仿佛在说:来来,你还来抓我。它翅膀动了动,做出欲飞的架势。睛对蚂蚱说:好了,你自己玩儿吧,我还摘棉花呢。除了蚂蚱,棉花地里的昆虫还有许多,甲壳虫、蟋蟀、快要变成蛹子的青虫,还有一扇翅膀就散落白色粉末的巨蛾等等。在没参加队里劳动之前,睛也许会捉一些大肚子的蟋蟀,用草茎穿起来,回家烧烧吃。现在就算了。棉花的大部分叶子已经干枯,落在地上。睛用脚一趟,就哗啦哗啦响。枯叶下面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吟唱。虫子唱得断断续续,唱罢一曲,似乎沉思一会儿,再接着唱。天蓝得不能再蓝,远得不能再远。天空飞过一群大雁,睛似乎连大雁之间小声说话都听得见。黄黄的阳光照在睛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她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睛也想唱,但她一时没想起唱什么,只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摘棉花真好!
傍晚收工时,总管全队生产的生产队长到棉花地头通知,明天一早,全体女社员和男社员一起,到北地里杀芝麻。杀芝麻得趁早,明天上工早一些,铃一响就起床,争取在吃早饭之前把芝麻杀完。
在暮色里,睛提着空篮子往村里走,见玉青、小春、桂之、新美她们落在后面,交头接耳,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她们商量什么呢?睛很想听一听。但她们说的声音很小,睛听不见她们说的是什么。既然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她们商量的一定是一件秘密的事情。她们商量的会是什么秘密事情呢?会不会晚上一起到镇上去看电影呢?睛没听说镇上放电影呀!再不然,她们商量的事情是不是与明天早上杀芝麻有关呢?杀芝麻就是把成熟的芝麻一棵一棵地砍倒,无非是起得早一些,有什么可商量的呢!她们商量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几个人突然唱起歌来。她们唱的是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面的插曲: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她们唱得声音很大,唱完一遍,接着又唱了一遍。睛听出来了,她们在用唱歌掩盖她们商量的秘密事情,她们唱的声音越大,表明她们所掩盖的秘密事情越大。睛很羡慕她们,她什么时候能跟她们一块儿商量事情、一块儿唱歌就好了。
回到家,睛一边烧着锅,一边还在想,玉青她们商量的会是什么事情呢?灶膛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她的两个眉头却皱成了两个疙瘩。睛敢断定,她们这次商量的也不是一块儿染指甲的事,因为她们四人上次染的指甲颜色还没有退去,还是红得像凤仙花的花瓣一样。是的,睛听村里人说过,小青家种有两棵指甲草,也叫凤仙花。当大红的凤仙花开得花朵盈盆时,她们四姐妹就聚在小青家的院子里,开始用凤仙花的花瓣染指甲。她们染指甲的办法是,把花瓣摘下来,攒在一起,放在一个陶质的器皿里,撒少许盐,捣碎,捣成花泥,敷在指甲盖上,用生麻叶包裹,并用线绳扎紧,三天三夜之后,解开麻叶一看,哦,白指甲就变成了红指甲。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算少,可染成红指甲的只有她们四个。红指甲像是她们之间友谊的标记,又像是通过红指甲立下一个盟誓,她们要永远友好下去。睛也想把指甲染红,加入她们的队伍。可是,睛迟迟没有染。玉青她们并不反对别人也染指甲,可睛老是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染红指甲的资格。睛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自己的表现,一步一步接近她们,并得到她们的认可。
吃过晚饭,睛的爹在院子里就着星光磨镢头铲子。她们家有三把镢头铲子,爹把镢头铲子磨得霍霍的,要把三把镢头铲子都磨得锋利,以便明天早上到北地杀芝麻。镢头铲子,是他们这里特制的一种农具。这种农具样子像镢头,却比镢头宽,比镢头薄,手柄也比镢头短。镢头是劈柴用的,而镢头铲子的用途要广泛得多,砍高粱秆、玉米秆、棉花柴,杀芝麻,都要用镢头铲子。听见爹磨镢头铲子,睛心里一明,突然想到,玉青她们会不会提前行动,到北地里杀芝麻呢?她听说过,玉青她们提前行动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两年队里收麦,她们都是事先约好,三更四更就到了地里。等上工铃敲响,别的社员赶到地里时,她们已把麦子割倒了一大片。这个猜测一生出来,睛几乎给自己的猜测打了对号。她们几个都是爱干活儿的人,都是喜欢结伴干活儿的人,都是以结伴干活儿为快乐的人,得到杀芝麻的机会,她们大概不会放过。不行,睛得找她们其中的一个探探口气,看她们是不是真的要提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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