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商业,好哇!你先去补习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学商业,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马威越看李子荣越可爱,李子荣是越说越上精神。两个人一直说到四点多钟才散。马威临走的时候,李子荣告诉他:明天早晨他同他们父子到巡警局去报到:
“律师,医生,是英国人离不开身的两件宝贝。可是咱们别用他们才好。我告诉你:别犯法,别生病,在英国最要紧的两件事!”李子荣拉不断扯不断的和马威说,“我说,从明天起,咱们见面就说英国话,非练习不可。有许多留学生最讨厌说外国话,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学生,不用和老爷们学,对不对?”
两个人站在铺子外面又说了半天的话。说话的时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出来了,李子荣赶紧的给马威介绍了一下。
马威抬头看着圣保罗堂的塔尖,李子荣还没等他问,又把他拉回去,给他说这个教堂的历史。
“我可该回去啦!”马威把圣保罗堂的历史听完,又往外走。
李子荣又跟出来,他好象是鲁滨孙遇见礼拜五那么亲热。“老马,问你一件事:你那个戒指,父亲给了你没有?”“他还拿着呢!”马威低声儿说。
“跟他要过来,那是你伯父给你的;谁的东西是谁的!”
马威点了点头,慢慢的往街上走。圣保罗教堂的钟正打五点。
第三段
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儿在暖风儿里跳动着来了。伦敦也居然有了响晴的蓝天,戴着草帽的美国人一车一车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伦敦到底什么样儿。街上高杨树的叶子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放着一层绿光,楼上的蓝天四围挂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气;这层绿光和白气叫人觉着心里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点发燥。顶可怜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头上,喘吁吁的跟着姑娘们腿底下跑。街上的车更多了,旅行的人们都是四五十个坐着一辆大汽车,戴着各色的小纸帽子,狼嚎鬼叫的飞跑,简直的要把伦敦挤破了似的。车站上,大街上,汽车上,全花红柳绿的贴着避暑的广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后的躲车马,都好象心里盘算着怎样到海岸或乡下去歇几天。姑娘们更显着漂亮了,一个个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头上戴着压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无奇不有的玩艺儿,什么老中国绣花荷包咧,什么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么驼鸟翎儿咧,什么大朵的鲜蜀菊花咧,……坐在公众汽车的顶上往下看,街两旁好象走着无数的大花蘑菇。
每逢马威看到这种热闹的光景,他的大眼睛里总含着两颗热泪,他自言自语的说:“看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耐——省下两个铜子还叫兵大爷抢了去!哼!……”
温都姑娘从五月里就盘算着到海岸上去歇复,每天晚上和母亲讨论,可是始终没有决定。母亲打算到苏格兰去看亲戚,女儿嫌车费太贵,不如到近处海岸多住几天。母亲改了主意要和女儿到海岸去,女儿又觉着上苏格兰去的锋头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亲刚要给在苏格兰的亲戚写信,女儿?窒肫鹄戳耍汉0渡媳人崭窭既饶值亩唷1纠垂媚锩?的歇夏并不为是歇着,是为找个人多的地方欢蹦乱跳的闹几天:露露新衣裳,显显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还能露露白腿。于是母亲一句,女儿一句,本着英国人的独立精神,一人一个主意,谁也不肯让谁,越商量双方的意见越离的远。有一天温都太太说了:“玛力!咱们不能一块儿去;咱们都走了,谁给马先生作饭呢!”(玛力是温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们也去歇夏呀!”温都姑娘说,脸上的笑涡一动一动的象个小淘气儿。
“我问过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温都太太把“不”字说得特别有力,小鼻子尖儿往上指着,好象要把棚顶上倒落着的那个苍蝇哄跑似的——棚顶上恰巧有个苍蝇。“什么?什么?”玛力把眼睛睁得连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来了:“不歇夏?没听说过!”——英国人真是没听说过,世界上会有终年干活,不歇工的!待了一会儿,她噗哧一笑,说:“那个小马对我说了,他要和我一块儿上海岸去玩。我告诉了他,我不愿和中——国——人——一块儿去!跟着他去,笑话!”
“玛力!你不应当那么顶撞人家!说真的,他们父子也没有什么多大不好的地方!”
温都太太虽然不喜欢中国人,可是天生来的有点愿意和别人嚼争理儿;别人要说玫瑰是红的最香,她非说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济也是粉玫瑰顶香;其实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红的香。
“得啦,妈!”玛力把脑袋一歪,撇着红嘴唇说:“我知道,你爱上那个老马先生啦!你看,他给你一筒茶叶,一把小茶壶!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宝贝!看那个老东西的脸,老象叫人给打肿了似的!瞧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个小马,更讨厌!没事儿就问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电影,我——”
“他跟你看电影去,他老给你买票,啊?”温都太太板着脸给了玛力一句!
“我没叫他给我买票呀!我给他钱,他不要!说起来了,妈!你还该我六个铜子呢,对不对,妈?”
“明天还你,一定!”温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儿,真是没有六个铜子:“据我看,中国人比咱们还宽宏,你看马老先生给马威钱的时候,老是往手里一塞,没数过数儿。马威给他父亲买东西的时候,也不逼着命要钱。再说,”温都太太把脑袋摇了两摇,赶紧用手指肚儿轻轻的按了按脑袋后边挂着的小髻儿:“老马先生每礼拜给房钱的时候,一手把账条往兜儿里一塞,一手交钱,永远没问过一个字。你说——”“那不新新!”玛力笑着说。
“怎么?”她母亲问。
“伦理是随着经济状况变动的。”玛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里,腆着胸脯儿,颇有点大学教授的派头:“咱们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块,大家花大家的钱,和中国人一样;现在经济制度改变了,人人挣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咱们的道德观念也就随着改了:人人拿独立为荣,谁的钱是谁的,不能有一点儿含忽的地方!中国人,他们又何尝比咱们宽宏呢!他们的经济的制度还没有发展得——”
“这又是打那里听来的,跟我显排?”温都太太问。“不用管我那儿听来的!”玛力姑娘的蓝眼珠一转,歪棱着脑袋噗哧一笑:“反正这些话有理!有理没有?有理没有?妈?”看着她妈妈点了点头,玛力才接着说:“妈,不用护着中国人,他们要是不讨人嫌为什么电影上,戏里,小说上的中国人老是些杀人放火抢女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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