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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点评红楼梦》 作者:王国维

第5章 人生及美术之概观2 (2)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道理,王国维提出了“观物无方,因人而变”。他举了两个中国古典当中的例子:濠上之鱼和舞雩之木,分别是庄子的故事和孔子的故事。

  “濠上之鱼”是《庄子》最著名的故事,应该算是尽人皆知了,但这个故事的内涵我还从没见有人讲对过。

  庄子和惠子(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一起看着桥下的游鱼。

  庄子说:“鱼儿游得优哉游哉的,好快乐呀!”

  惠子找碴儿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子以同样的逻辑进行反击:“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那么你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是否快乐了。”

  庄子说:“我们还是把辩论返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吧。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既然你这么问,肯定是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吧: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稍微受过一点逻辑训练的人一下子就会看出来,惠子不愧以善辩著名,发言的逻辑性很强,而庄子最后的解释显然就是诡辩,尤其最后那句“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分明在偷换概念,惠子问的是How,庄子答的却是Where。

  如果我们把自己穿越过去,和庄子、惠子一起站在濠水的桥上,会如何理解庄子的意思呢?他到底是如何知道鱼儿的快乐的呢?

  其实庄子也对,惠子也对,他们只是站在不同的世界里道出了各自的真理。惠子所在的世界是世俗的知识世界,把物与我分得很清,借助逻辑工具辨析是非对错;庄子所在的世界,我们要到《庄子?齐物论》里去看,物与我的界限消弭了,万事万物齐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变为我,我变为你,庄周梦为蝴蝶,蝴蝶梦为庄周,这是一种真正的天人合一的状态。鱼就是我,我就是鱼,我当然可以感受到鱼的快乐……

  如果用美学的朴素道理来讲,庄子之所以能够体会到游鱼之乐有两个因素在发挥作用,一是移情作用。庄子自己出来游玩,感觉很快乐,就把这种快乐的情绪投射到鱼儿身上,觉得鱼儿也是快乐的。相反,如果庄子情绪很糟糕,看到的可能就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二是模仿作用。庄子看到鱼儿在水里游得那么流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就像我们在看体育比赛的时候,身体也会随着运动员的姿势一起用力,或者我们站在一座高山的山脚下仰望时,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山势而耸起,而这种身体的微妙运动也会影响到情绪。

  如果再说得玄妙一些,现代的研究者们做过不少的调查和实验,认为庄子的这种境界可以通过打坐冥想来获得。这在世界各地的宗教修行者那里都是一种很常见的修行方式,而庄子本人也是这么做的。

  2005年4月的一期《Scientific American Mind》说:威斯康辛-麦迪逊大学有幸得到了十位道行颇深的禅宗僧侣的合作,在他们进入打坐的状态时,对他们进行了脑电波扫描,发现了伽马波的振幅超高,并且呈现出长程伽马波的同步现象——分布在不同区域的伽马波竟然像在齐步走一样,或者说像是无数根跳绳在整齐一致地摆动。

  和睡觉前的精神放松不同的是,打坐带来的不仅不是精神的放松,反而是一种紧张而宁静的专注,类似于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在凝神倾听音乐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那种精神上的和谐感,用仪器的眼光来看,就是神经组的协调。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2006年年初的一期对这个问题作过专题报道,显然宗教人士并不都排斥这种研究。因为一位人所共知的宗教领袖在2005年华盛顿特区召开的神经科学协会的年会上,当着一万四千名神经科学工作者提出,医院不仅应该提供对精神病人的帮助,还应该为普通人提供一些可以改变心智的脑部外科手术或者药物帮助。这位宗教领袖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对脑部的一次小小的电击就可以让他摆脱负面情绪的话,他就不再需要每天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打坐来进入心灵的澄明之境了。

  在心灵的澄明之境里,主观与客观不再是对立的了。如果用叔本华的美学语言来说,庄子进入了“直观”的状态,自失于被观察的对象。同样在看着濠水的游鱼的惠子在一个功利型、实用型的世界里,庄子却已经超然物外,进入一个审美的世界了。

  不过王国维在这里并没有讨论得这么深,也没有现代的研究成果可以作为论据。他重点在阐释“观物无方,因人而变”。同样都看着濠水的游鱼,庄子是一种眼光,惠子又是一种眼光,但无论如何,两个人借着鱼儿展开了一场颇具哲学趣味的讨论,鱼成为了他们思辨游戏的对象,和庄子固然没有物我之别,和惠子也没有多少实际的利害关系;然而在渔夫的眼里,鱼只是一种捕食和卖钱的对象,而愈是摆脱不了物我之间实际的利害关系,就愈是无法进入超然的审美状态,无法从钟摆的宿命里跳脱出来。若以王国维自己的一首小令来说: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拼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

  ——《浣溪沙》

  尤其在下阕里,一个“且”字,一个“聊”字,无心无欲,与物遨游。“只应游戏在尘寰”,有游戏则有审美,有审美则有解脱。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舞雩之木”,这是《论语》里的一个故事:

  子路、曾点、冉有和公西赤四个人坐在孔子的身边,孔子说:“平常你们总是说自己多有本事,只是没有被人发现,假如真有一天货卖识家,你们准备怎么施展呢?”

  这是一次师生之间关于理想抱负的闲谈,子路脱口而出道:“我想去治理一个饱受内忧外患的大国,只消三年,就可以把国民训练成勇敢的战士,使他们足以抗击外侮。”

  孔子只是笑笑,显然不以子路之言为然。冉有接着说道:“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也就能治理一个小国,可以在三年之内使百姓丰衣足食。但礼乐之事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还得另请高明。”

  公西赤更低调,说:“我可不敢说自己能干什么,只敢说自己想学什么。我想把礼乐学好,将来也好在宗庙和盟会的场合做个小小的司仪。”——这话单独看起来是很低调,但考虑到这是紧承着冉有那句“礼乐之事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还得另请高明”,公西赤显然是把自己当做冉有口中的那位“高明”了。

  等大家都讲完了,在一旁弹琴的曾点才说:“我和诸位都不一样。我的理想是:暮春时节,春暖花开,我可以换上单衣,约上十几个青少年同伴到城西的沂水中洗澡。等洗完澡,再到城南的舞雩台上吹风,然后唱着歌回家。”

  这四大弟子的理想抱负看来一个不如一个,尤其是最后的曾点,简直是以游手好闲为人生观了,但孔子喟然长叹道:“曾点的话说到我的心里了!”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孔子师徒五人悠闲地坐在树荫之下,弹琴聊天,各说各的理想。在那个理想图景的舞雩台上,春暖花开的时节,孔子和曾点约着同伴,洗澡吹风,唱歌回家。于是,真实存在的舞雩台因为被寄托了如此美好而惬意的理想,让他们跳脱出实际的物我关系,沉浸在审美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然而樵夫若是到了这里,只会看到林木茂密,是个砍柴的好地方。

  那么庄子和孔子当然属于王国维所谓的天才,具有走出钟摆的能力,但我们普通人应该怎么办呢?——王国维在前文里已经给出过答案:我们普通人在面对自然与人世的时候,总也摆不脱利害关系的考虑,只有当少数天才把他们眼中的自然与人世创作为艺术品让我们来看,我们才有机会小小地体验一下解脱的感觉。

  这样说来,艺术就是物与我之间的一个隔板,真则不美,美则不真。王国维说,就算是最自私、最贪财的家伙,看着曹霸、韩翰画出来的马也不可能想到骑上去兜风。看着毕宏、韦偃画的松树也不可能想去砍下来盖房子,看着雅典的人体雕塑也不会起淫心,看着金字塔的壮观也不会想自己躺进去。

  接下来,王国维作了两个在美学上极其重要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又是互相关联的:第一,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第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所谓“欲者不观,观者不欲”,就是说审美是不带欲念的,只要有了欲念,也就没了审美。比如同样看着濠水之鱼,庄子和惠子是不带欲念的,这才进入了超然的审美之境;渔夫是带着欲念的,一看到鱼就想到了吃或卖钱。

  至于第二点,王国维首先认为艺术之美优于自然之美,这是从叔本华的美学来的。这在美学里就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普通读者更是难以理解了。

  绘画是为了什么?有人会说是为了描摹真实的自然。小说是为了什么?有人会说是为了描摹真实的人生。——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直接去看自然、看人生不就行了?

  王国维以为,若是直接去看,无论自然还是人生,和我们的关系都太密切了。我们看到濠水之鱼会想到吃,看到舞雩之木会想到劈柴生火,我们不管看什么都摘不掉欲望的眼镜。

  我们不妨认真去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喜欢旅游?——我们可以有很多答案,比如休闲放松、开阔眼界、寻找新鲜感、满足好奇心、发现真实的自我,等等等等。但朱光潜先生曾经从美学的角度给出过一个很特别的答案:“东方人陡然站在西方的环境中,或是西方人陡然站在东方的环境中,都觉得面前的事物光怪陆离,别有一种美妙的风味。这就是因为那个新环境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一条街还没有使你一眼看到就想起银行在哪里,面包店在哪里;一棵不认得的树还没有使你知道它是结果的还是造屋的,所以你只能够关照它们的形象本身。这就是说,它们和你的欲念和希冀还存有一种适当的‘距离’。 池塘中园林的倒影往往比实在的园林好看,也是因为存在‘距离’的缘故。”

  西方的剧作家们在总结悲剧的创作技巧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认为悲剧的背景如果不能和我们在时间上拉开距离,那就一定要在空间上拉开距离。拉辛的戏剧取材大多来自古代的罗马史,只有《熙德》是近代场景,但他特意把地点移到了外国。拉辛是这样解释的:我绝不会建议一位作者选取和他处于同一时期的现代事件作为悲剧的题材。如果这事件就发生在他打算在那儿演出他的悲剧的那个国家,我也不会建议他把大多数观众都已经很熟悉的角色放到舞台上去。我们看待悲剧人物应当采取一种和我们平时看待周围普通人物不同的眼光。因为剧中人距离我们越远,我们对他们也就越是尊敬,正所谓距离增强敬意。地点的遥远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时间上的过分接近。我敢说,人们对于千年之前和千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是不会加以任何区别的。

  我们的日常俗语有所谓“距离产生美”,一般的理解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太近了,对方的小毛病也就看得多了,摩擦也就大了。只有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只看到对方醒目的、美的一面,看不到这样那样的毛病,也不会在实际生活里发生任何的关系,自然也就发生不了任何的摩擦。惟其如此,才觉得对方是美的。为什么纳兰容若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因为初见的时候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等接触久了,了解深了,关系密切了,当初的美,当初的动人心弦,也就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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