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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点评红楼梦》 作者:王国维

第10章 《红楼梦》之精神1 (2)

  这两者似乎异曲同工,但叔本华的解决方案绝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接受的。按照叔本华所谓的“男女之爱的形而上学”,恋爱是为了结婚,结婚是为了繁衍,繁衍是为了种族利益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恋爱的热情依靠的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会让人把种族目的当成个人目的,而一旦种族目的(也就是传宗接代)达成之后,幻觉也就随之消散了。叔本华还以意大利的著名诗人彼特拉克为例,说如果彼特拉克的热情已经得到了满足,那么他的歌声早就停下来了,就像鸟儿在产过卵之后一样。所以,年轻男子最好能够抵御住异性的诱惑,不要让自己做了种族意志的傀儡。

  其实情欲问题,在今天看来主要是个生物学的问题,我们可以很杀风景地回答伯格、叔本华和王国维:都是基因惹的祸。但在百年之前,解题的思路从哲学上寻,从文学上寻,纵然是错的,却是美的。何况叔本华虽然得出了一个几乎会令所有人不快的结论,但在理据上却能够与今天的生物学研究暗合。

  【原文2-2】

  彼于开卷即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1],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2],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欤。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尚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是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吧。”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闻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3]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倍蓰于后者之苦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注释】

  [1]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这是《庄子》的常用语,字面意思是:广袤的原野,虚无的所在。在《庄子?逍遥游》里,惠施讥讽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就像一棵叫做樗的大树,虽然体型很大,但什么用处都没有,木匠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庄子反击说:你看野猫和黄鼠狼,小巧灵活,东蹿西跳地捕食,却往往踏中捕兽的机关,死在猎人的罗网里。再看那牦牛,身体像云彩那么大,但捉不了老鼠。现在你既然有了这么一棵偌大的樗树,为什么不把它种在广漠的旷野,无何有之乡,然后自在地在树下乘凉呢?

  [2]百二十回之事实:在王国维写作《红楼梦评论》的时代,学者们还没有考证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别人的续作,王国维以为全部文字都出自一位作者之手。

  [3]彼岸:佛教术语。佛教修行的目的就是“到彼岸”,也就是解脱、涅槃、跳出生死轮回。佛法的很多论证都在证明此间世界都是苦,那些所谓的快乐其实也是苦。总而言之两句话:世界是苦的,人生是苦的。从“苦”再往前推进一步,结论就是:人生和世界都是不值得留恋的。但自杀没用,因为自杀之后业力未消,依然要在轮回当中饱受生老病死之苦,历结不歇,所以才有必要修习佛法,这是斩断轮回的唯一途径。

  这才是佛教的原貌和本义,既没有心灵鸡汤,也不会升官发财保平安,所以大家切莫以现代人对佛教的主流印象来理解本文中的佛教概念,王国维自己正是在佛教的本义上使用这些概念的。

  【解说】

  《红楼梦》第一回里,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一块顽石未用的故事,王国维以为这就是对男女之爱的一种神话的解释,由此可见生活之欲早在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而人生不过是对生活之欲的发现罢了。

  顽石不幸地生为顽石,又幸运地不为女娲所用,岂不正像《庄子》所描绘的那棵因为派不上任何用场而得以全角保身的樗树一样,大可悠游于逍遥之境吗。这石头却给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投身到忧患的人间去了。正是这一念之差,才有了十九年的人生和一百二十回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没有一点关系。

  这石头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有了欲望便有了堕落,而钟摆式的人生无非来自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倒也不必责怪别人。乃至《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七回,宝玉与和尚的一番对话,在“还玉”的禅机中才有了豁然的觉悟: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是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吧。”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问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答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禅宗机锋式的语言,研究者们在这一点上作过许多过度的阐释,其实对于这样的机锋,我们只要了解它在佛理上的渊源,便一点都不难理解。

  《坛经》里边,慧能大师为听众们讲解自己这一派的理论精要,说归结起来无非三大纲领,即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就是接触周围的事物却不执著于这些事物;所谓无念,就是既有各种心念生起却不执著于这些心念;所谓无住,是说人本来的心念就是迁流不息的。

  打个比方,我们普通人的心灵就像一块海绵,总会不由自主地吸附外界的东西,而得道者的心灵却像一片平静的池塘,当鸟儿飞来,池塘里就会影现它的倒影;当鸟儿飞走,倒影也随之不见。如果心念能够像池塘这样自然流转,人也就摆脱了束缚,当即成佛;若是心念被外界的事物粘滞住了,如同当鸟儿飞走之后,池塘上还印着它的倒影,执念而不放手,佛性也会随之而去,人也就不会解脱成佛了。

  宝玉问和尚是否从太虚幻境来,和尚无论答“是”还是答“否”,都是一种粘滞。只有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才像那面平静的池塘一样,无执著、无挂碍,念念不住,了无束缚。

  和尚来寻宝玉,为的是“还玉”。我们知道,《红楼梦》里大量使用谐音的暗示,比如甄士隐、贾雨村,乃至丫鬟、小厮,处处让人联想。王国维便也从这个“还玉”联想到了“还欲”,由此生发出一大段的议论。这玉、欲之辩,于《红楼梦》似乎大是牵强,但于叔本华和王国维的哲学却自有一番深意。

  王国维以为,和尚谓宝玉“自己的底里未知”,此时的宝玉虽然大感生活之苦,却不知道这苦果正源于自己当年在大荒山无稽崖畔的一念之误,此刻一听和尚的点化,才知道这不幸的生活正由于自己的欲念,若想从中解脱出去,势必也从欲念一项上下大工夫,所以才有“还玉”之言。这“玉”不过是生活之欲的隐喻罢了。所以说携玉踏入红尘的,并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而是那顽石自己;解脱而入于彼岸的,也不由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之力,一样在于那顽石自己。

  由此推而广之,人类的堕落与解脱也在于每个人自己,也就是王国维将在后文说到的“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

  【原文2-3】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1]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2]。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3]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真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注释】

  [1]恒干:躯干。语出《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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