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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点评红楼梦》 作者:王国维

第14章 《红楼梦》之精神2 (2)

  万顷沧波一叶舟,却只得“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宇宙人生之广大真不是为你我而设的。再看宝玉,他气闷的缘由实在简单好笑,旁观者但觉有趣,当事人却着实认真。宝玉想到前日所看的《庄子》,说多智多巧的人总免不得劳碌而忧虑,反而是无能之辈一无所求,活得无忧无虑,简单填饱了肚子便大可以优哉游哉。由是而想到眼下,只身边这几个女孩子就已经应付得捉襟见肘,等将来要应付的人更多了,要应付的场面更复杂了,这岂不是要命了吗!

  这个忧虑对其他人来讲可能毫无道理,但对宝玉却恰如其分,因为纯真的人最怕的就是应付数不清的人情世故,而随着年纪渐长,人情世故便越发地躲不开了。及至宝玉被“大家彼此”这个词触到了痛处,发作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似乎他人便是地狱,人与人之间只有不黏着才是最好的。

  待到云开雨霁,黛玉和宝钗摆下机锋,宝玉果然答不出,于是黛玉和宝钗笑他愚钝,湘云也拍手说“宝哥哥可输了”。其实究竟谁输谁赢,事实却与表面相反。黛玉和宝钗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兼之于书无所不读,若是打起机锋、判起公案来,自是远胜宝玉百倍。但这样的胜法只是言辞上胜了,胜在了文字禅、口头禅上。黛玉纵然为宝玉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续上了“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似乎斩断万千,宝钗纵然聊家常一样地讲起了六祖慧能寻师求道的故事,却不知道只有那个“愚钝”的宝玉已经隐隐然在小儿女、小情绪纠缠最烈的当口为自己的心田种下了一粒解脱的种子。黛玉和宝钗如果看到了这一层,定然会伤心忧郁的吧。

  其实在听唱《寄生草》之前,宝玉已经生出一些很离奇的念头了。在《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袭人恼宝玉没日没夜地和姐妹们厮混,娇嗔劝谏,宝玉却赌了气: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就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余,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已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议论。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宝玉在气闷之下翻看《庄子·胠箧》,那是好一种叛逆的文字:只有抛弃聪明和智巧,大盗才会休止;若能毁掉珠宝财富,小盗就会绝迹;焚烧了印信符玺,人民就会归于淳朴;若是击破度量的容器,人民也就不再有争执;若能毁尽天下的圣贤法制,人民才可以参与议论。搅乱六律分别,销毁竽瑟等乐器,堵塞师旷一类乐师之耳,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聪慧;抹掉彩色花纹,散乱五色,黏合离朱一类明目人的眼睛,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明;毁弃曲尺绳墨与圆规矩尺,折断工倕一类巧匠之手指,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巧。

  宝玉看到这些文字,大有会心之处,当下便趁着酒意,提笔续写了一段,仿照《庄子?胠箧》的语言说:若没有袭人和麝月那样的丫鬟,闺阁之中自然人人都能含藏其上进之心了;若能毁掉宝钗的仙姿,堵住黛玉的灵窍,闺阁之中也就无所谓美丑了。若人人都能含藏上进之心,便不会再有久隔不见的忧伤;若没有了仙姿美貌,也就没有了恋爱之心;若堵住了灵窍,也就没有了才思之情。宝钗、黛玉、袭人、麝月这些女子,都是张开罗网、布下陷阱,用她们的美貌和智慧来迷惑天下人的啊。

  后来黛玉看到了这段续文,不禁又气又笑,提笔续了一首绝句说: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黛玉此时与第二十二回一样,以为宝玉只是愚钝胡闹,殊不知“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这粒种子之所以没有马上开花结果,因为黛玉尚在,留恋难舍,及至黛玉一死,宝玉出世之志也渐渐坚决起来,只是又接连受到宝钗和五儿的牵绊,屡屡把他拉回世俗。但宝玉屡蹶屡振,终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完成了悲剧的胜利。从第九十八回以至第一百二十回,宝玉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写得再明白不过。

  说到这里,今天的读者一定会大感困惑。其实王国维这样说,因为在他那个时候还没有对《红楼梦》作者、版本的细致考据,王国维是把《红楼梦》当做一部浑然一体的作品来看,对第八十回以后之内容的推崇并不逊于第八十回以前。对比今天的读者,倘若没有高鹗续书的说法,那些自诩只读前八十回、甚或痛诋高鹗的读者,他们的眼界当真比王国维还要高明吗?

  从版本来看,所谓宝钗的牵绊或得其真,而五儿与宝玉的一段暧昧却未必合乎曹雪芹的原意。庚辰本第七十七回有这样一段:“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可见五儿在前八十回之中已经“短命死了”,而程高本八十回之后却写王熙凤安排五儿进怡红院补了晴雯的缺,相应地把第七十七回里王夫人的那段话删掉了。在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五儿仓促间服侍宝玉漱口,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地挽着一个鬒儿,宝玉直以为是晴雯复生,竟看呆了: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做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地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宝玉又悄悄地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吗?”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糟蹋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吧,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棉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吧,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得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

  这段插曲看似香艳暧昧,却真应得最后这一句:“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这样的旖旎终不可能绊住宝玉,他久已伤悼于黛玉的死,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破红尘的,否则的话,他又与自刎的尤三姐、出家的柳湘莲何异?《红楼梦》这部小说也就落了下乘,和我们今天铺天盖地的言情小说和偶像剧一个档次了,王国维又怎会将它与《浮士德》并列?

  当然,把《红楼梦》推崇为“宇宙之大著述”,这只是出自王国维特殊的视角,如果我们看看俞平伯先生的说法:“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一切中国的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上。这类文学的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的反映。《红楼梦》的态度……但总不过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语,即后来的忏悔觉悟,以我从楔子里推想,亦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的窠臼,不过因为旧欢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过破愁解闷,避世消愁而已。故《红楼梦》的性质亦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我虽以为应列第二等,但雪芹却不失为第一等的天才。”

  在这个问题上,俞平伯和王国维显然在一个很要紧的问题上起了绝大的争议,若依着俞先生看,《红楼梦》“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的窠臼”,王国维却借助叔本华的眼睛看出了《红楼梦》的超卓。

  在王国维的眼里,《红楼梦》之所以更比《浮士德》为高,是因为浮士德的痛苦只是天才人物独有的痛苦,宝玉的痛苦却人人有之。而正因为人人有之,故而这痛苦愈发根深难治,出离之心便也愈发地热切。《红楼梦》于此写得极细腻,读者的感受因而极深沉。

  王国维随即发出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疑问:既然《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如此之高,我们却为什么连作者的姓名都搞不清楚呢?可见这二百多年以来,我们的先辈们对这部“宇宙之大著述”是如何地冷淡视之了。再一深思,为什么如此一部巨著的作者竟然不敢自署其名呢?推想原委,《红楼梦》的精神气质实在大大有悖于中国的传统与民族性。中国人一向沉溺于生活之欲,缺乏艺术的知识,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王国维的这番议论看似有些过激,想来一定会引起民族主义者的不快,但作为一位伟大的学者,他这样说并不是情绪的一时激动,而是借此作出了美学上的一大建树。在下一章里,王国维就会从中国的文艺传统出发,分析出《红楼梦》为什么在中国文学史的大背景下显得如此地与众不同,为什么说它超越了以往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又为什么说它独独对于中国人的精神有着绝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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