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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点评红楼梦》 作者:王国维

第23章 余论 (1)

  【原文5-1】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唯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1],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2]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3],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即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注释】

  [1]副墨之子,洛诵之孙:都是《庄子》虚构的人名。《庄子?大宗师》女偊向南伯子葵论道,南伯子葵问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女偊煞有介事地说了一个很复杂、很真实的传承谱系,其实那些名字全是《庄子》虚构的:“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2]规规:拘谨。

  [3]相越:相差。

  【解说】

  这一章虽然是所谓“余论”,却很适合放到开头来看,因为它正是评论《红楼梦》研究的方法和角度的。王国维说,清朝盛行考据之风,于是人们不仅对经学、史学悉心考据,就连阅读小说也带上了考据的眼光。如此一来,《红楼梦》的评论者们总是热衷于考索小说角色背后所影射的真实人物到底是谁。

  但是,艺术所表现的东西并不是个人的性质,而是整个人类的性质,只不过在表现手法上贵在具体而不贵在抽象,这才撷取整个人类的特性而归之于一个具体的角色,这角色是叫贾宝玉还是叫别的什么名字都只是一个角色罢了。所以善于阅读的人,能够从一个具体的角色身上看到人类全体的某些特性。但这些研究《红楼梦》的人却恰恰相反,偏要向具体的人物事件去找着落,这真是南辕北辙了。其实对《红楼梦》的主人公,叫他贾宝玉也好,叫他子虚先生、乌有先生也罢,就算叫他纳兰容若,甚至就叫曹雪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是一个索隐派盛行的时代,有人考证《红楼梦》写的是明珠的家世,宝玉就是隐明珠之名,是纳兰容若的原型。也有说是写顺治帝和董小婉的。还有说是讥刺和珅的,所谓十二钗正副册正是影射和珅的二十四位妻妾。尤其著名的是1917年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以之为影射康熙朝的政治小说。在这样的大氛围里,王国维可谓独具慧眼,小说就是小说,文学就是文学,《红楼梦》纵然真的影射了明珠,影射了和珅,但一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只能从艺术本身去衡量。

  【原文5-2】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即纳兰性德,其说要无所本。案性德《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又《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1]

  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2]

  “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3]

  “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即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注释】

  [1]纳兰容若《于中好》: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2]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新月》: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烟和雨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3]纳兰容若《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愁埋地。钿钗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解说】

  在《红楼梦》的索隐派里,还可以细分成两种:一种是认为《红楼梦》写的是作者自己的生平,另一种认为写的是别人的真事。最有影响力的说法就是认为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容若,于是王国维列举了纳兰词里提到“红楼”和“葬花”的几首词,认为这虽然稍有关系,但并不构成铁证。

  其实从考据的角度来说,王国维明明还可以做得更彻底一些。如果诗词里提到“红楼”就说明诗词作者和《红楼梦》有关的话,那么宝玉原型的候选人肯定远不止纳兰容若一个——不但唐诗宋词里就有不少“红楼”的意象,甚至连“红楼梦”这个词都直接用到过:唐人蔡京《咏子规》有“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但我们显然不能就此提出蔡京就是宝玉的原型。

  至于“葬花”,王国维说这个词始出于纳兰容若的一首《金缕曲》,这就是考订失误了。五代词有无名氏《伤春曲》:“一旦碎花魄,葬花骨,蜂兮蝶兮何不知,空使雕阑对明月”,其他诗词里葬花的意象也并不罕见。《醒世恒言》里的“灌园叟晚逢仙女”写一位老花农惜花、爱花,于是有了近乎于痴的葬花、浴花: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攲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这段文字虽然也描写得细腻感人,但读者显然更容易接受贵族美少女的葬花意象,一个底层劳动人民(还是个老头子)做这种事就不那么动人心魄了。——在前文第三章里介绍过的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在这里很能站得住脚。

  【原文5-3】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1],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为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则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其言(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即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即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和,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即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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