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年锦记:巴黎2555天》 作者:郑乔尹
第5章 肚脐眼里倒香槟(5)
老太太的声音:“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中国!”
我看见一根拐杖抵住冰箱门,老太太的神情活像一尊衰老得面目模糊的愤怒女神。她本是出身优越、优雅一生的女性,我却只看见一张扭曲哀怨的脸,巫里巫气的。
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按法律,她是梅子的奶奶。
爱先生站在我身后。这个被丽莎姐和她干女儿聊了无数次闲闻的爱先生,红衣主教的后代,站在我身后。他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有着中年人的浑浊和温柔。如果我不在场,他会进厨房,调理母亲与继女的矛盾,即使没什么结果,也不会尴尬,即便是普通人家,也万分不愿把家丑晾在一个不相干的人面前,赤裸裸的。
老太太继续对梅子嘶吼:“你回去,跟你母亲回去!”拐杖敲得冰箱门怦怦响。
我立即离开。
那座漂亮得不真实的房子、敏感的梅子、愤怒的老太,以及印象模糊的爱先生,此后与我再无交集。
我去过巴黎歌剧院。朋友有张多余的歌剧票,送了我。我和一大群普通观众坐在席间,听着仿佛从远古传来的歌声。歌声古典洪亮,那些优雅的服饰、迷人的身姿,涨满了凡人眼帘。这台上台下,不知谁又爱上了谁。
舞台上的她,和落幕卸妆后的她,会异于想象吗?
我最后一次听到爱先生的事,仍然是从丽莎姐和她干女儿口中。某天傍晚,她们依旧窝在隔壁的房间里喝茶聊天,潘女士许久没来了,丽莎姐提到她时,语气有些不快。
我只听到干女儿的一句话:
“……那个老太婆得病死了,我真要恭喜她了!”
潘女士再没来过这里。
这是别人的故事。
街头暴力
巴黎协和广场上竖着一座古埃及方尖碑,与埃菲尔铁塔遥遥相望,往右是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偶有摩天轮缓慢辗转。这一块地经常有加长型林肯车开过,传出车内疯狂的音乐,大多是一些青少年与同伴租个车子,绕巴黎疯狂一圈。青春期的男女通常以这种方式寻找存在感。
安祖带我路过这里时,恰有一辆加长车遇红灯停下,长长的,像只会移动的棺材。黑窗开了一扇,探出个头,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因脑袋空空而显双眼无神,说起市井小语倒流利,溜了一串。我还没反应过来,安祖已怒,冲那少年喊:“她是我女朋友,你这样说她,小心我揍你!”
那人问我要不要上车,惹怒安祖的是一个词,市井小词,鄙视中国人的称呼,发音类似于“chinetoque”。这词法语教科书上没有,大学教材里也不会有,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显然火上浇油,又蹦了次“chinetoque”,在他看来,这是个谁暴力谁就牛的世界。红灯没转绿,他挨了安祖一拳,鼻血攀爬过车身,白色车子,那血迹尤为丑陋。
如果安祖面对的只是这个细胳膊细腿正处在发育期的少年,我不会害怕。我害怕的是,不知道车里还有多少人,品行如何,有没有带刀……果然,长车停下了,车里蹦出好多人,全是不良少年的模样。
当时天未黑,埃菲尔铁塔已点亮,广场上的喷泉正欢,游人如织。这样的场景,无论如何都与暴力无关,但暴力还是发生了。
我没见过街头暴力,印象大多来自港产电影,不过现实中无背景音乐,无灯光,无美感,无镜头描述,是赤裸裸的刀枪棍棒。
满地是碎的酒瓶,棺材内的音乐没关,一惊一乍地应着景。警察很快赶来。
去警察局,又去医院,安祖伤得不轻,他说不想回家让继父看笑话;不想回爷爷奶奶那里,怕他们担心。我带他回住的地方,丽莎姐大呼小叫:“哎呀,又是那些人啊,我刚来巴黎的时候,治安比现在好多了!法国的法律是保护小孩的,没成年做什么都不算犯罪,真要命。”
安祖像是睡着了,我真心希望他是由于疲累,而不是因为脑袋被人砸到引起瞌睡。他躺着,很安静。我翻字典、查网页,想知道“chinetoque”到底什么意思,结果得到一个“中国佬,口语,贬义”的解释,据说很不雅,中文无力解释。
安祖睡着,眉间微锁。手臂有个伤口很吓人,皮肉翻滚。后怕翻江倒海似的涌过来,万一他有事怎么办?暴力仍历历在目,我不禁哆嗦。
我想到盈盈的经历。
我们偶尔有联系,安祖替她找了个学生宿舍后,盈盈随后转租出去,赚差价。她租了个小房间,与多人合住,那儿地段不好,常有抢劫案件发生。盈盈是个爱美的女孩,她宁可住得差,也要买名牌包,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街。结果被劫匪盯上,盈盈死拽着包,劫匪差点儿把她的手砍掉。“又是那些人!”她在电话里咆哮。
巴黎流光溢彩的背后,藏着无数暴力与罪恶。我越想越多,眼里有泪。
安祖醒来,“你哭什么?”他笑,“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架。”
他说17岁时交了个女朋友,女友曾遭一个阿拉伯人调戏,那次打架才算厉害,两个人都挂彩被送进医院,住了好几天,出院后还被纠缠好久。
少年往事,他提起时,眼里有光。
“明明知道打架不好,就是控制不住,受不了。”他说。
他握住我的手,又沉沉睡去。
真希望他梦里有安宁的花香。
卖海鲜的帅哥
我们这条街上只有一个海鲜摊,卖海鲜的是个20多岁的法国小伙子。
穿一身蓝白工作服,很帅。
家里只有我一人嗜好海鲜,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买蟹腿,很肥的大西洋螃蟹的螯,跟俺老家太平洋东海的蟹螯不一样。
这里人高,马大,螃蟹也肥。我每次都一个人去,排队。轮到我了,我就说来4个或5个蟹螯。然后他就挑给我,很仔细地挑好,外套两个塑料袋。谢谢,再见。从来没有多余的话。
他挑的都是很肥的蟹螯,我很喜欢。每次都一样。我经常去买。直到有一次,安祖跟我一起去海鲜摊,他不喜海鲜,只陪我去买。那个卖海鲜的、英俊的法国哥哥,跟往常一样,很仔细地挑着蟹螯。
谢谢,再见。依然没有多余的话。
回家一看,他给我的,都是空壳少肉的瘦蟹螯。
……
程抱一
进入专业学习第二年,文学课换了位教授,本来是位女老师,通常介绍我们一些温柔情爱小说,比如杜拉斯的《情人》。新来的教授对这些小说不屑一顾,他说要看就看俄罗斯大师的作品,尤其是流亡作家。教授叫Jean-Luc(让?吕克),50开外,头发灰得极有风度。因他老是斜眼看我,时不时提一个难题刁难我,所以我背地里叫他“让驴磕”。
据说他在法国很有名,是位作家。
“你,”他指着我,“你说说看,为什么法国文学作品中,通常是女人出轨?”
好奇怪的问题。我说:“因为那个时代,作家通常是男性,可能在男人眼里,所爱的女人爱上别人就是出轨。如果换成女作家,极有可能是一场天经地义的浪漫。”
同学们哄堂大笑。“让驴磕”挥挥手:“行了,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L \"éternité n\"est pas de trop。”(《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讲述中国明末的爱情故事,不新奇的旧时浪漫,在法语语境下略显神秘。书中所言:“你到这世上来,是为了独特一张面孔!那张面孔,有朝一日相见,就再也不能忘记。没有那张面孔,大千世界总只是寥落,不能存有趣味,不能存有意义。没有钟爱的人,什么都是东分西散,飘若轻烟;有了钟爱的人,什么都是心心相印,不断会聚。”
“程抱一……”“让驴磕”抹了点儿笑,“不错的作家,我推荐你看他的另外一本小说,Le Dit de TianYi。”(《天一言》)
旁边的新加坡同学悄声对我说:“我也喜欢程抱一,他的文笔比杜拉斯好多了。”
程抱一,法国著名华裔作家,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赐剑一柄,上面刻有文天祥的一句诗:天地有正气。法兰西学院仅有40名终身院士,程先生是唯一的亚裔。
程抱一19岁才来法国,把一门陌生的外语变成比母语还熟悉的语言,并因此获得殊荣,程先生是第一位。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程抱一成了我这个从不追星的人的偶像。如“让驴磕”所说:“这需要多少天赋,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人生辉煌,从此与伏尔泰、雨果等文豪并列。程先生被称为“东西方文化的摆渡人”。
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来我们学校演讲时,一次是电视上。
再一回首,发觉他也老了,躬身驼背,颤颤巍巍。
如有天赋,又认真到极致,此生无憾矣。
不缺钱的小偷
史蒂文那天的目标,是大卖场里松下新出的便携式数码照相机,他打算偷两个,卖个两三百欧元,赚一笔。他牵辆大推车,在饼干区逛了会儿,买两大盒饼干,然后把里面的饼干倒掉,剩下两个空盒子。装数码相机是够用了。
他又买了些纸巾,都是大卷大卷的,然后一路踱到数码区。他干这一行已有些日子,开始纯粹是因为好玩,后来偷窃上瘾,买东西不花钱是多么大的诱惑。史蒂文曾经把一台笔记本电脑装进狗粮袋里,付了狗粮的钱得一台笔记本,他觉得自己太聪明、太伟大了。他并不缺钱。他的理由是“那些大卖场的老板都是吸血鬼,我拿一点儿,并不过分” 。
但他这次落网了。
柜台的收银员报了警,警察赶到,亮出一副手铐,人赃俱获,史蒂文被逮捕了。警察说:“你也够蠢,哪有那么重的饼干?”
警察要求先检查史蒂文的车,在史蒂文的应允下,他们翻了翻,没发现什么违禁物品,随后将史蒂文带到警察局。
审讯室。
警察一指墙壁,说:“面朝墙壁站立,把衣服全脱掉。”
史蒂文照办,对着两三个男人脱光,他有点儿难堪,但没办法。时值深秋,天冷,审讯室似乎不设暖气。
警察戴上橡胶手套,命令道:“手扶墙!弯腰!咳嗽!”
史蒂文照做,然后那个警察对同事说:“他屁眼儿里没藏东西。”随后,史蒂文被带到囚禁室。很小的房间,不足十平米,房间尽头隆起一块,上面铺条薄毯,算是床。房间的门不知是塑料还是玻璃制的,没有想象中的铁栏杆。整个房间弥漫异味,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史蒂文还没来得及跟“室友”打招呼,就又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次审讯员是另一个警察,他问:“我们以偷窃罪逮捕您,您要见什么人吗?您可以请律师,您有这个权利。您有什么健康问题吗?如果需要医生,可以提出。”
史蒂文不想让家人知道,他拒绝请律师,关满72个小时就可以出来了,他认罪,不想把事情闹大。接下来拍照、录指纹,史蒂文或许有那么点儿后悔,这下子被记录在案了。
很快,他又被带回囚禁室。
房间很冷,水泥地上的那条薄毯也有异味。“室友”是个20多岁的阿拉伯男人,因为随身携带30克大麻,又被搜出100欧元的现金,从而被判定是毒品交易,囚禁72小时。
“你为什么在这儿?”那人问。
“偷东西。”
那人哧哧笑:“没有比这更不光彩的事了,兄弟,你运气太差。等你出去,咱俩搞一笔,如何?”
“没兴趣。”
“我担保你是第一次来。”
“说对了。”
那人说:“这事跟其他事一样,多进几次,你就习惯了。”
史蒂文躺在水泥地上,心里想着,72个小时该怎么过呢?他不是个爱思考的人,今晚却思绪狂涌,像只多愁善感的受伤的猫。如果他生活落魄倒也罢,偏有份体面的工作,一个美好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一向拿偷窃当爱好,这仿佛是闯红灯,没车时无风无浪,被撞则代价惨重。
“室友”的母亲来看儿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完了送上餐盒。女人四五十岁,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临走时还抹一阵泪。
那人问史蒂文:“吃不吃?”
史蒂文摇头。那人笑道:“等吃牢饭?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些没包装的食物可能被人吐了唾沫!我从来不吃他们送的面,只拿没开封的蛋糕和瓶装饮料。”
第二天清晨,史蒂文又被叫去审讯室,这次是教育性提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偷窃。史蒂文说不会再这么做了,他道歉的模样非常诚恳,于是天没亮足,他被释放了。
出来之前,他签了份文件,被提醒其余的手续上法院解决。
他的车还在大卖场的停车场,大卖场很远,他问警察能不能送他过去,警察拍拍他的肩膀:“警局不是旅馆,没有叫车服务。”
他拎着“合法购买”的卷筒纸,走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车。
生活对史蒂文来说没什么变化,他依旧去大卖场购物,没人认出他。
安祖的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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