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年锦记:巴黎2555天》 作者:郑乔尹
第8章 男朋友,女朋友(2)
盈盈再次联系到我时,问我想不想有份高收入的工作,她说她的老板招人。她约我在咖啡馆见面。人是会有变化的,几年前还是清纯懵懂的女孩儿,再见时,只看到她浮在脸上的一层粉,和挎在臂间的名牌包和一身黑黑灰灰的大牌衣服。盈盈说:“有个老头,一次小费给了我200欧。”
她在一家按摩院工作。
我跟安祖提起时,他大发雷霆,说我平时看上去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那么蠢,盈盈是按摩专业的吗,有技师资格证吗,如果她能随便进得了一家正规的按摩院,还赚那么多钱,那不用解释我也应该清楚,那地方是干什么的。
最后他说,这女孩,自那次火灾事件后就对她没什么好感。
盈盈说:“你有男朋友还自个儿租什么房子呀,你看一些女的,特地找单身男人同居,免房费,上完学拍拍屁股走人,省下一大笔钱。巴黎的房租多贵呀……”
她变得太厉害了。
认识安祖后,他经常带我去吃巴黎的各种风味美食,吃完了去看电影,然后送我回家。他不会向我提出同居的要求。在他的记忆里,他十分厌恶母亲和别的男人的同居史,同居只能是结婚后。我更不愿意。因为认真的感情会伤人,如果受伤了,我会裹着自己的尊严,在自己的小窝里偷偷地舔着伤口哭,一觉醒来又是另一天。
安祖跟我同龄,他不会像我以前遇见的、大我6岁的秃头Nicolas那样通透世情,问我生活有没有困难。恋爱是浪漫自由的。
我问过安祖:“很多中国女孩与外国男孩谈恋爱,男孩子提出必须AA制。”
他的看法是:“那是因为这个男人很小气,而且不爱她,想不花钱玩一场而已。”
我开始写小说,也开始为一些杂志写文。
最近欧元又跌了。
巴黎有条北京路
日子会突然空下来,比如一场考试之后,习惯了忙碌的话,会无所适从,甚至不安。如果那天阴雨连绵,我会捧一本小说坐在窗前,或者在家看一场电影。如果那天天气晴好,则是出行的好日子,穿一双舒适的鞋,独自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会发现有很多很多有趣的路名。它们通常只是一条普通的大道或小径,仅仅因为名字而令人过目不忘。比如:
5区的“钓鱼猫街”(Rue du Chat qui Pêche),
1区的“好孩子街”(Rue des Bons Enfants),
4区的“骡子蹄印街”(Rue du Pas de la Mule),
16区的“鸡蛋里挑骨头街”(Rue du Cherche Midi)等。
直到发现20区的某条路,上面写着“Passage de Pékin”——北京路。据说午夜零点,闭着眼走完整条北京路而不碰到任何东西,就可以穿越到中国北京。
法语中的北京一直是“Pékin”而不是“Beijing”。我想,是不是哪天午夜试一下,穿越回去可以省了机票钱,说不定穿越到明朝、清朝、民国时的北京,或者今朝,两眼一睁:“中国,我回来了!”
我曾在某个冬天去过北京,极冷,寒风顶人,寒意穿过每一寸肌肤,能带走所有体温。清晨卖大饼的大叔乐呵道:“来北京玩啊?哟,您算是赶上了!”
北京再冷也冷不过冬天的上海。
在上海读书时,与高中同学鲜有联系。某日,某个高中男同学忽然联系我说:“我来上海看你。”他当时在北京读书,北京与上海的距离在当时是一夜火车的距离。我想,是不是来上海开同学会啊,趁这个机会联系下同学们,大家聚一下。
待他到上海时,三两同学相聚叙旧,他没有跟我说上几句话,几个同学围着他,问他近况如何。大家一起吃饭,然后走到外滩,靠栏看黄浦江。夜深,意兴散去后各自回家,我向同学们道别,他问:“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另一个男同学哈哈笑:“她一个人绝对没问题!”
太晚,我没能坐地铁,一个人慢慢踱着。我跟他们说学校并不远,其实很远,杨浦区和黄浦区虽只差一个字,坐公交却要1个小时。过几天,我渐渐忘了这事,同学们依旧鲜有联系,那位北京来的男同学究竟姓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几天后,他又打电话给我,说:“我来上海就是来看你啊!”
我无动于衷,模糊应答一声。
他想跟我多说几句,说上海的冬天真冷,房间里没暖气,湿冷湿冷的。北京虽冷,但房间里像春天。我听他说完,然后说:“学校寝室要关灯了。”
此后他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他的名字依然模糊,包括样貌、身高、性情,回忆始终清晰不了。或许会有这样一位同学,从来没有清晰地存在过,但你知道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坐在同一个教室,听过同一个老师讲课。哪天再次遇见时,彼此介绍,会恍然大悟:“哦,是你啊,最近好吗?”客套几句后道别,回忆又变得无比朦胧。
人生若是一部电影,总有一些必不可少却印象模糊的配角配合着我们演戏。在自己的电影里,别人是配角;在别人的电影里,我可能是那位让人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龙套。彼此交纵相逢,演绎着各自的人生。
我再次看到那位男同学的信息是在某位同学的网络空间。他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回家乡就业,再娶妻生子,人生的轨道顺理成章地铺延,传统而稳定。
他的空间写着:“……听医生说我老婆有喜了,我高兴地抱起她,又害怕动作太猛会伤到她肚子里的宝宝……我要做爸爸了,老婆我爱你!”
照片里是一位大叔模样的年轻男人。
那天走过北京路,无端想起这个人、这件事,像一阵风。
旗 袍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有家中餐馆。老板娘叫阿绿,40岁。自我搬到这里起,这家中餐馆换过3位老板娘,阿绿的菜最好吃。
她结过3次婚,女儿是跟第一个丈夫生的,名蕾娜,7岁。
这是我第二次穿旗袍,袍角在风里微微翩飞,比昨天那身好看。
旗袍这东西很微妙,相似的两件,一不小心可能把你从民国的小家碧玉变为餐馆服务员,也可能从迎宾小姐一下子升级为旧日大家闺秀。
旗袍有点儿贴身,我袅袅走进餐馆。意识到穿得跟大家有点儿不一样,迎面的目光不一样,气氛自然异样。
“你来啦。“阿绿笑笑的。
兀地,耳边一记嚎叫,是她的女儿蕾娜:“我也要穿这样的旗袍,我有一件,妈妈,我要穿!”
尖利的童音,歇斯底里。“穿什么穿!”阿绿低吼,脸涨红了,她心情突然很不好,转身对一个小员工泻火,“干活去,今天两场婚礼,300号人!”
她笑笑,对我是客气的:“你去准备下,客人过会儿就来了。”
来法国后,这是我第一次在中餐馆做服务生。阿绿没再看我,转身走过,厨房里锅碗瓢盆乱响。蕾娜撕心裂肺地哭,感觉怪异。如果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转身即走。可我没有,我是阿绿“请”来帮忙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自我搬到这条路,偶尔会去附近的中餐馆点几个菜解馋。前两个老板娘泛泛之交,阿绿跟我聊得最多。我经常去。我们算是老乡,她是瑞安人,口音有点儿不一样。
“你是留学过来的吧?来法国几年啦?”
“你写书啊,真好。”
“我去年盘下这家店,广告都没做。”
“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啊。”
略熟后,她会聊以下这些。
“我是16岁来法国的,走的那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送我,以为我来法国享福呢,没想到第一天,我妈就让我在地窖里缝衣服!”
“你能写书,我可不喜欢这些,让我念书,我宁可多做些活。”
“我儿子19岁,跟我前夫一起生活,女儿还小就自己带,跟现在的丈夫不要孩子了,怕女儿心里有想法。”
“鬼佬也很精的,看你生意不错,三天两头回来查看,怕你雇了黑工。”她管法国人叫“鬼佬”。
她每天凌晨2点睡,早上10点起来,一周工作7天。永远穿着那身劣质的绣花旗袍,精力旺盛。
“我这旗袍批发的,10块钱能买好多。员工每人一件,上班时候穿。”
再熟些,会跟我说她偷渡过来的事。
“……要走几个月的,漂亮点儿的女孩蛇头故意让她绕远路,好多睡她几天。”
“我刚拿到居留,第二天,房间里一溜男人坐在那里等我选,都是黑户,好跟我结婚拿法国居留。我当时选了蕾娜他爸,年轻时懂什么呀,选了这么个男人……”
“你也好结婚生孩子了,越年轻生完后身体越好恢复。”
“给我打工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假居留,每年花点儿钱买的,我也每天提心吊胆,怕鬼佬上来查。大家出门赚钱都不容易。”
说得贴心贴肺,仿佛当我是朋友。有天,阿绿忽然问我:“你法语好,能帮我看看这封信吗?”
一封有关“CAF”的信,政府补助金。她一拍大腿:“哎呦,我去年从B市搬过来,他们就没给过我补助金。1个月300多欧元哪,都10个月没给了!”
一个饭店老板娘,收入可观,为何要政府补助金?
“这饭店在我妹妹名下,我每个月拿最低工资,我跟前夫离婚了,单独带着个女儿,政府当然要给我钱了。这叫‘孤女寡母’救济金。”
“你不是又结婚了吗?”
“这老公是我从国内带出来的,没在这里给他弄居留,还黑着。给他弄居留,我就成了有夫之妇,没钱可领了,就让他黑着吧!我从B市搬过来,救济金B市就不管了。这里的市政府见你不申请,就故意拖着,鬼佬很精的,故意拖得你没耐心,放弃算了。我法语又不大好,见你是外国人,更加拖延……”
申请补助金很简单,打几个电话就可以,他们拥有你全部的资料。
我开始打电话,隔三差五地打,跟电话那头工作人员周旋。
人在异国他乡,学好语言很重要,不仅要学好,还要跟他们说得一样。如果一个非洲黑哥或者一个满头插满鸡毛的印第安人跟我说着家乡话,我不会当他们是外人。
“我哪有时间学法语啊,我这法语点菜收钱够,其他的很难哪。我16岁来这里,第一天我妈就让我在地窖里缝衣服!”
申请补助金简单而烦琐,渐渐有了成效,阿绿也渐渐免去了我的酒水单。
大约磨了1个多月,电话那头终于应了,说是下周就打到阿绿账户上来。10个月未付的金额,大约3000多欧元,且每个月定期打钱。
阿绿笑得牙肉外露,我从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我得请你!你哪天有空,我们去外面好好吃一顿!”
女人的承诺很容易冷却,过了几天,阿绿就不提请吃饭的事了,倒是没再收过我的酒水钱,每次见面热情似火,并且会跟女儿说:“去跟姐姐……不,阿姨玩呀,你每天待在饭店里,法国的其他事儿不懂也不好。”
蕾娜跟我亲近,向我要指甲油:“我要粉色的,下次你来要记得带给我。“
阿绿很快收到钱,她开心得不得了。
我以为事情可以告一段落,却发觉自己越来越忙。
阿绿领着她老公,说:“他这胳膊大概是炒菜时伤的,两三年了,不能往后拐,你认识哪个医生比较好?”
她表妹拿着几封信,找我:“我有4个孩子,马上要生第5个,他们说有5个孩子,补助金会翻一番,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怎么申请……你帮我看看。还有,我大女儿16岁了,不知道补助金有没有她的份。”
她另一个表妹:“我牙齿全坏了,看牙医,哪个医生好啊?能报销多少呢?”
……
原来饭店里都是她亲戚。累积的陈年旧事,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我说:“如果你老公是黑户,他去看医生的话,不能报销。你得给他弄好居留,这样才能报销。陈疾需要很长时间治疗,要花很多钱。”
“给他弄居留,我不是没有那个补助金了么……”
那男人挥挥手:“不看了!”阿绿就不多事。
我有一段时间没再去中餐馆,直到阿绿打电话给我:“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什么事?”
“是这样的,周末没事来我这里,帮我做事吧。这个周末有几个婚礼在饭店里举办,几百号人,忙不过来,你过来帮忙呀!工钱我会付你的。”
“我没在饭店里打过工,一点儿都不会。”
“哎呀,这个很好学的,饭店里东西又不难,也没你想的那么累。你过来,就这个周末,算帮我的忙。”
“我考虑下。”
“不用考虑啦!你试试看,太累了你就回去。我还有几个朋友过来帮忙,实在是忙不过来,别人我不放心,这小地方又没有什么留学生。你那么聪明,学得很快的,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于是周五晚,我又过去了。
阿绿很高兴,嘘寒问暖,递给我一件旗袍:“穿上这件,你穿上去应该会很好看。”
我穿上去,果然很像饭店服务生。这里的服务生都穿这样的旗袍。
蕾娜拿着我的指甲油玩儿,她戴了片假发,还涂了唇膏和睫毛膏。她才7岁。
周五晚不算太忙,我从7点工作到零点,虽然有点儿累,但还好。累的是明后天,几场婚礼接连举办,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回家倒头就睡,周六晨起时,发现旗袍有汗味。
打电话给阿绿:“还有旗袍不?”
“没啦。”
“可以不穿旗袍吗?”
“要穿过来的……怎么啦?”
忽然想起我也有件旗袍,相似的花色剪裁,从没穿过。相似,可是有点儿不一样。
阿绿在电话那头喊:“有点儿不一样不要紧的啦,快穿上过来,快过来!”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昨天我是服务员,今日恍惚成了旧照片里的女子。
于是,事情发生了。饭店正午12点开门营业,一直到晚上12点才闭门谢客。午餐和晚餐时段中间还有两场婚礼。到晚上七八点时,我连站都站不稳。阿绿的朋友不认识我,以为我是新招的服务员,上了年纪的女人,暗里明里地冷讽热嘲:“阿绿,你怎么招这样的员工啊,手脚都嫩得很!”
阿绿不解释,盯着我。客人渐少,她有了空闲。我却在这个时候打碎了一个杯子。
她站在我面前,穿着跟我相似的旗袍。差不多的花样色调,旗袍都这样,不同的是,我这件是私人旗袍,有着良好的剪裁。
我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
她今天一直想给我脸色看,忽然有了发泄的借口:“你明天不要来了!就算两天的工钱,明天周日就不要来了,我们能应付。”
我认识她1年多,恍惚以为自己交了个朋友。
很早以前,阿绿跟我说过,说她不能在那个朋友面前失了面子。她们都是从地窖里爬出来的,当上了老板娘。谁都不能过得比谁差。
还有我这件旗袍,我这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女人。
这时,她表妹来找我:“我想把我家的freebox退掉,怎么弄呢?”
我抛她们一个轻笑。我突然厌恶饭店里油腻的碗碟,厌恶饭店花花绿绿的俗气装饰,厌恶她女儿的紧身黑纱和劣质假发,厌恶眼前这个女人。
阿绿大概想起了,她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帮忙:“孤女寡母”救济金虽然批准下来了,可是还需要几个电话去完善;她家里的电视想收国内的频道,不会弄;新房的贷款,不知哪个银行愿意帮她;她丈夫的前妻的儿子想来法国留学,哪个学校比较好申请……
她吼了之后,心情莫名转变,发泄了就好:“这样,你明天过来……”
“不……来……啦!”拿人当傻子。这时,她丈夫从厨房出来,甩着胳膊:“还是去看医生吧,受不了了,妈的!”
天已经全黑了,月亮悄悄滑落。四周静如坟墓。
这一带有很多中餐馆,大多陈黯无声,却每年向法国政府缴纳不菲的税。只有阿绿这家是正常营业的。
这段日子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有点儿气闷。车行驶老远,才发觉手里还拿着张纸,是阿绿某个亲戚托我写的什么申请书。我一扬手,纸飘出很远。街道出奇得暗。星空密密麻麻盖下来,仿佛黑色童话。
晚安吧。
6年不见双亲面
一晚,我正在家里吸溜着面条,艾文琳娜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到我家里过一夜,如果可以,她马上过来。艾文琳娜是我的同学,她在同学之间很出名,原因是她有个吸过毒的性格怪异的男朋友。我们很少交流,偶尔有问候,我对她保持着礼貌,她对我保持着微笑。
www/xiaoshuotxt/n e 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