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北京的重点中学里面,掀起了一股出国交流的热潮。被选中的学生可以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供的资金,到美国的大学预科班学习半年。虽然只是短期交流,但这种机会对于尖子生日后的发展有很大好处,上大学后再申请留学会顺利很多。人大附中分配到了一个名额,因为机会难得,很多人都在争取。为了体现公平的原则,学校放弃了传统的推荐制度,改为学生们自由报名,由几轮考试来决定名额的归属。考试内容是英语,层层淘汰。
在前两轮考试中,张红旗的成绩数一数二。后来,竞争的焦点逐渐集中在她和隔壁班的班长之间。那个班长是一个相当吸引眼球的男生:他的屁股实在太大了,而且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像是故意迎风招展。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长这么大的屁股呢?”小北作过一个经典的评论:“他又不打算生孩子,真是浪费宽度。”因此那家伙的外号就叫作“浪费宽度”。
张红旗和“浪费宽度”的竞争逐渐白热化。上次是张红旗考了第一名,下次就是“浪费宽度”,而且差距总在一分两分之间。考到后来,试题的难度已经相当变态了,老师都说,大多数美国人一辈子也不会使用那么艰涩的英语。
张红旗倒对竞争看得很淡,她总是一幅尽人事听天命的表情。可是“浪费宽度”早就气急败坏了。他家里是做外交官的,作为一个生长在双语环境里的孩子,怎么能够容忍有人在英语上和他并驾齐驱呢?上操的时候,他会恶狠狠地瞪上张红旗两眼。看到他的眼神,就一定会明白,他非常希望张红旗突然暴病、失聪、出门被汽车撞。
这个浅薄的大屁股,最后做出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最后一次考试被安排在星期六,张红旗没有让她父亲送,而是自己骑着自行车,赶往学校。她刚刚骑到农业科学院附近的一条林荫道上,忽然感到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天旋地转,摔到了一棵树下。她的脑袋鼓起了一个大包,膝盖也流血了,横在一旁的车轮还在咯吱咯吱地转着。她本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一抬头,却看见一辆飞驰而过的山地车,车座上有一个大屁股。别人的屁股都是坐在车座上的,只有这个屁股,几乎要把整个车座都吸吮进去了。张红旗反应了过来,非常震惊:一个道貌岸然的班长,怎么能够如此赤裸裸地无耻呢?她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了。
她爬起来,努力推起自行车,想继续赶考。腿虽然负了伤,不过应该没有大碍。但这时她发现,自行车已经骑不了了。前挡泥板弯了下来,插进了车条里面。张红旗心灰意冷,失落地坐在路边,不知不觉间哭了起来。
没抽泣两下,她却听到有人叫道:“看到脆弱面了!看到脆弱面了!”
一抬头,原来是小北正在幸灾乐祸。陈星当然也在旁边,他跨着一辆非常破的“飞鸽”牌二八车,指指后座说:“上来上来。”
他们怎么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张红旗犹豫了一下。陈星又说:“你不是要去考试么?”
还是考试重要。张红旗只好站起来,用张艺谋电影里妇女骑驴的姿势,侧坐在飞鸽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个流氓学生护送着她,威风凛凛地向学校进发。
然而没骑多久,飞鸽自行车咯噔咯噔响了起来。偏偏这时没气了。这辆自行车实在是太旧了,还是改革开放前的样式呢,它能够继续服役,也是因为连小偷都看不上它。陈星刹住车,挠了挠脑袋。
小北倒更加幸灾乐祸了:“你骑我的车送她,我在这儿等你。”
原来小北骑的是一辆弯把跑车,没有后座,要想带人,只有大梁可以坐。那样一来,张红旗就不得不坐在陈星的两臂之间,几乎要靠在他的怀里了。只有流氓和不正派的女孩才用这种姿势骑车带人呢。她红了脸,嘴刚往下撇,小北却又说:
“你没那么封建吧?”
而这个时候,陈星已经跨到弯把跑车上,一幅不置可否的表情。张红旗像和小北赌气,一横心就钻到陈星胳膊中间,坐在大梁上了。
就算张红旗明白,她对陈星什么想法也不可能有,但这样坐在大梁上,还是难免心通通跳。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异性近距离接触呢。在家里,她弟弟怕她怕得要命,连不小心挨了一下,都会立刻躲开。她也不由得察觉着陈星的反应。她发现他骑车骑得很卖力,风驰电掣的,但却尽量屏着呼吸,不让自己的气息喷到她耳边。而且他也在躲着她,竭力避免自己的腿、手、下巴与她接触。
这让张红旗对陈星的感觉变好了很多,但她对自己的感觉却没那么好了。人家连碰都不想碰自己,哪怕是不经意的。
到了学校,他们让监考老师瞪大了眼睛。来的都是正派的好学生,只有张红旗是男生送来的,而且用的还是这种带人方式。张红旗也很懊恼:她本应该在远处下车,自己走进考场的。她连谢谢也没对陈星说,就跑进去了。
开考的时候,她看见大屁股班长的座位是空着的。一直到交卷,他也没出现,这让张红旗更加心乱如麻。
过完周末,张红旗刚到学校,就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班主任很严肃地说:“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老师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张红旗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却只能装作莫名其妙:“老师,怎么了?”
班主任失望地摇了摇头。果不其然,是“浪费宽度”被人打了,打得非常狠。他在半路撞倒了张红旗,没骑出多远便遭到了伏击。打他的两个人都带着恐怖分子的滑雪帽,只露出两个眼睛,他们不由分说地把他扯进了胡同,一阵拳打脚踢。“浪费宽度”的大屁股挨了无数脚,这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他们还揪着他的头发,扬起脸来,用拳头猛击。鼻梁骨折了,连门牙都打掉了两颗。
那两个人闪电般地出现,打完之后,又闪电般地没影了。
为什么这起袭击早不早,晚不晚,恰恰发生在前往选拔考试的路上?“浪费宽度”的父母对校方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校方不得不重视起来,他们意识到,这很可能成为重点中学的丑闻:有个尖子生为了争取出国名额,竟然会买凶伤人。
怀疑对象当然是张红旗了。更巧的是,监考老师反映,张红旗那天还是被一个男生送到考场的,而且她就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坐在人家怀里。根据目击者的描述,那个男生应该就是陈星。
班主任老师简直对张红旗刮目相看了:她表面上好得无以复加,背后竟然这样险恶,这样不择手段——和流氓学生鬼混,色诱他们,以达到搜罗党羽为其卖命的目的。张红旗啊张红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而因为“浪费宽度”的父母坚决要求警方介入,陈星和小北这对难兄难弟又被警察带走了。此刻,他们大概正拎着裤子,蹲在锦旗下面听相声呢。
张红旗真是百口莫辩。她再三对老师说,考试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弄不清楚。本着老实交待的原则,她一遍又一遍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当然仅限于自己亲眼所见。但每次讲完,老师都放下备课笔记,冷冰冰地问:“就是这些吗?”她只好努力回忆,看看漏掉了什么细枝末节,然后再讲一遍。老师的表情就像审问一个藏在人民中的坏分子,这真让她寒心。
最后,老师递给她一叠红格信纸:“写吧,把你的交待写在纸上。签了名可就生效了。”
张红旗已经讲得口干舌燥,现在又不得不把那些流水账付诸笔头。说实话,直到昨天晚上,她的心里都有一点隐隐的兴奋。她觉得自己度过了一个丰富、甚至有些美好的早晨。但现在,经过翻来覆去的回忆与交待,那个早晨已经乏味无比了。
这种感觉,张红旗十几年之后又体验了一次,那是在一家电影院。同一部片子,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到最后,电影便像一截嚼烂的甘蔗了。而且还有每场赠送的爆米花,她也吃了整整五桶,胃里直泛酸水。
写完材料要签字的时候,张红旗感到了笔头的重量。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又在末尾补上了一段。她承认,自己坐在陈星的自行车上,尤其是采用了那样一种流里流气的坐姿,这是非常欠考虑的,败坏了自己和学校的形象。写完这一段,她才签了字。
可是班主任老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交待材料,却对她说:“既然你觉得这样就算说清楚了,那就等你家长来谈吧。”
中午,张红旗的父亲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女儿的班主任请到了学校。走进办公室,他看见张红旗双眼无神,额头冒着虚汗。老师说:“张红旗,你出去等一下。”然后交待材料就被递了过来。
走廊里没有人,学生们都去吃饭了。张红旗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已经没有了难过,脑袋里只是一片麻木。她闭着眼睛靠在窗边。
老师的话从门里传出来。她对张红旗的父亲说:“学校要预防每个学生出问题,对于张红旗这种学生,更应该下大力气、下死力气预防。因为一旦出现问题,损失是巨大的。张红旗对事情的交待就是这些,我们不能说她肯定在撒慌,但她所说的,和受害同学家长提供的情况相去甚远;和我们这些旁观者的推测也很矛盾。您是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人,我们希望您能够帮助我们教育孩子。”
张红旗的父亲半晌不语,大概还在看材料。看完了,他说:“是老师帮助我们教育孩子。”但他随后又表示:“不是我偏袒张红旗,但就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她不可能对陈星和小北——那样的孩子——有好感的。您平常见到他们有过来往吗?几乎连话也不说,就更别提教唆他们去打人了。”
“有些人”这个说法触怒了老师。老师的语调尖锐了起来:“我希望您不要被表现蒙骗,十七八岁的孩子,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了。没有当面来往,不证明没有背地来往,而且只在背地来往更可怕。再说,上次把陈星和小北从派出所接出来的不也是她吗?而且张红旗是那样——坐着陈星的车——去考场的,她自己不也承认了吗?”
谈到这里,就有些僵了。也可能是张红旗的父亲理屈词穷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老师先缓和下来,她说:“当然,千错万错,学生的问题总是老师的失误。我们还是应该以教育好孩子为第一原则,就算我们——有些人——的看法是错的,那更需要您做家长的帮忙,把事情彻彻底底地弄清楚。”
她最后强调:“被打的孩子已经进了医院,被怀疑打人的孩子已经进了派出所。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情,可以说,是我们学校少有的恶性事件。”
张红旗本以为父亲出来,会长叹一口气,露出中年人的苍老。每次弟弟惹祸,她父亲都是这样。但父亲的表情却很平淡,就像正在处理装修、汽车保养,或者其它一些麻烦事。他对张红旗说:“我还没有吃饭呢,你想不想去吃眉州菜?”
在学校斜对面的眉州菜馆里,父女俩人吃了几个小菜,蒸了一条左口鱼,饭后又泡了一壶普洱。对于今天的事情,父亲只在喝茶的时候问了一句:“你能保证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红旗说:“如果不能保证,我会写下来然后再签名吗?”
父亲点点头说:“那就好。只不过你还要明白,你保证的事情,别人不一定也相信。这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做得更好。”
张红旗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父亲就不再多说了。
然而这天晚上十点多钟了,张红旗却非要出门。原因是她给一个女同学打了个电话。一天没有上课,她想问问课上讲什么了。而那个女同学顺口说了一句:“听说陈星和小北现在还在派出所呢。”
张红旗坐不住了,她有点责备自己。被老师谈了一天的话,她也相信了那个推测:是陈星和小北暗中保护她,看到她被人暗算,就出手相助。他们先惩治了“浪费宽度”,然后像英雄一样出现,把她送进考场。她没有在交待材料上这么写,是因为她认为,推测总是推测,不能成为证据。当然,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原因。现在呢,张红旗既对陈星他们满腔抱怨,但又真切地觉得过意不去。
虽然流氓学生和派出所的关系,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可是人家两次被揪进派出所,分明都是因为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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