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大眼妹妹原来是大痞古力的“婆子”。
大眼妹妹家过去不在地铁宿舍院,而是住在一个叫“管儿厂”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工厂区,地处城乡结合部。往南一些是中关村,属于“城”,往北一些则是西北旺,属于“乡”。古力也是管儿厂的子弟,他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但是后来两家人反目成仇了。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古力让大眼妹妹打了一次胎。
那时候大眼妹妹才上初二,情窦初开,崇拜流氓,便和古力有板有眼地谈起恋爱来。而管儿厂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容易出轨的地方,因为那里密布着水泥管子。白天,工人们用老吊车把水泥管子集合在一起,晚上,附近的狗男女就慕名而来,纷头钻进去。曾经闹过这样的笑话,一对青年钻进去,正在搞,忽然听到隔壁的管子也有声音,两对邻居,四个脑袋,探出头来,尴尬得很。还出过恶性事件,又是一对青年钻进去,赶上天也暖和,竟然就睡着了。第二天凌晨,他们被加班的吊车连同管子一起吊到了十几米的高空。女青年惊醒,慌不择路地往外爬,结果赤条条地摔死在管子之间了。为了整顿管子里的秩序,工厂还组建过巡逻队,夜里到管子里去抓人,偷情的人便从一个管子钻向另一个管子,好像一些白花花的啮齿类动物。
后来他们还钻过几根管子,就不得而知了。直到几个月以后,大眼妹妹的父母才发现了状况。女儿被人未婚先睡了,而且还是这么小就睡了,这对家长来说是两难的事情。你是闹一闹好呢,还是不闹一闹好?闹吧,脸上丢人,不闹,心里丢人。想了又想,他们决定还是忍气吞声,但却在别的方面发泄不满。比如打饭的时候,大眼妹妹的父亲会故意挤古力的父亲,然后两个人就大打起来。还有在水房,大眼妹妹的母亲甚至想用开水给古力的母亲过一次泼水节。但是真打起来,大眼妹妹的父母却又会自行溃败,因为他们心虚,他们害怕对方已经掌握了孩子的事情,并把它公布出来。所以他们的耻辱更加深了。
因此,当有机会调动工作的时候,大眼妹妹一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来了地铁系统当后勤工。古力的父母很高兴,他爸爸说:“那家疯子终于滚蛋了。”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发疯。
但这件事却让古力忧伤无比,他是一个痴情的痞子。其实那年头所有的痞子都是痴情的,侠骨柔肠被他们视为一大美德。更何况,这时大眼妹妹开始加速发育,她很快变成了一个很风骚的“喇”。
古力苦苦地寻觅了很长时间,终于在地铁大院找到了旧情人。但他没想到,斗转星移,大眼妹妹竟然变心了。
过去的管儿厂其实是很封闭的,大眼妹妹原来上的那所中学,学生的家庭环境也单一。不是工人家庭,就是京郊农民家庭。而她转到中关村上学,融入新的环境之后,很快认识了一群能说会道、作风洋派的坏小子。以那些人为标准,对比一下找上门来的古力,大眼妹妹发现自己已经看不上他了。她看不上他过分肥大的板裤,看不上他染了几撮黄的板寸头,看不惯他把嘴抿成鸡屁股的形状向外挤口水。以前觉得古力有魅力的地方,现在看起来都很土。此时她觉得古力就是一个土流氓。
这个发现让大眼妹妹很震惊,同时有些欣喜——这说明自己的品味提高了。她还后悔和这样一个人钻过水泥管子。在地铁宿舍院门口,大眼妹妹直接了当地告诉古力:“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合适了。顺便告诉你,我准备改名叫陈慧敏了。”
大眼妹妹说完这些,古力的脑袋就慢慢垂下去,最后好像脖子都碎了,头颅与躯干之间只连着一层皮。同时,他的嗓子深处哼哼起来,仿佛正在忍受着胃痛。大眼妹妹以为古力哭了,也有些伤感,就从兜里掏出纸巾来递给他。随身携带纸巾也是她转学后新养成的习惯。
古力没有接,他抬起头来,仇恨地盯着大眼妹妹,盯得她几乎转身就跑。她害怕古力会突然掐死她。但是古力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跑了。大眼妹妹就这么成功地和古力掰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古力并没有回到管儿厂,继续做他的土流氓。相反,他把战场转移到了中关村。每天早上,古力都从管儿厂出发,风尘仆仆地骑上十几公里的自行车,在这边的街头游荡。顺理成章,他在这一片有了朋友和敌人,和本地的孩子打了几架,很快打出了名气。他没有再找过大眼妹妹,但他本能地希望与她同处一个区域,同戴一片蓝天。
或者,他想要当一个护花使者,暗中保护过去的情人?可他经过地铁宿舍院的时候,却会飞快地跑开。
当一个披星戴月的流氓是很辛苦的。有几次,古力和人打过架,必须流着两条鼻血骑车回管儿厂。天很黑,他眼前一恍惚就摔倒了。那时候,古力才会脆弱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揉搓着身上新刺的二龙戏珠组图。
有一点古力心里很明白,他非常恨城里的男孩子,尤其恨那些出身在干部或知识分子家庭,却渴望当流氓的不良少年。那些人在街上混,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卓尔不群,即使当流氓,他们都透着优越感。而这样的男孩又往往很会吸引女孩子。大眼妹妹肯定就是因为他们,才和他掰的。和这些孩子打架的时候,古力下手格外狠。而因为他下手狠,那些孩子反而崇拜他。古力因此更加鄙视他们。
陈星和小北就是古力最讨厌的那种孩子,所以古力刚见到他们的时候,心里激荡着用砖头把他们的脸拍烂的冲动。但后来,他的想法又变了。他要让这两个家伙当自己的小弟、跟班,这样才更解气。他确实这么做了,但没想到,两个家伙后来竟然敢于暗算他,让他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作为一个大痞,古力觉得自己栽了,便很长时间没再到城里来。但回到管儿厂,他心里又没了寄托,他渴望重新离大眼妹妹近一点。几经煎熬,他终于决定重出江湖,并决定纪念性地再去找一次大眼妹妹,把他在这段时间所受的苦告诉她。
但一回来,更没想到的事情却发生了。古力在地铁宿舍院门口,正看见小北兴致勃勃地走出来。而楼上,一个人正从窗户里探出来,冲他挥手道别。
“别依依不舍的,明儿我还来!”小北朝上面抛着媚眼说。
“讨厌。”上面的姑娘啪地关了窗户。关窗户的声音对于古力,像是晴天霹雳。他看清那就是大眼妹妹。
看见仇人,本就分外眼红,更何况这个暗算过大哥的叛徒,现在竟然还勾引了大哥的女人。对于再碰到陈星和小北应该怎么办,古力是盘算过的。过去他吃准了他们不敢玩儿命,但事实证明,这两个孩子,尤其是陈星,也有不要命的劲头,所以古力决定,不能再贸然挑起争端,甚至要忍辱负重一段时间,等到有机会了,再打一场偷袭战。但现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古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从车把上抄起链子锁就扑了上去。
小北可不是古力的对手。他被古力抡起链子锁,敲到了天灵盖,脑袋嗡的一声,就坐到地上了。是谁偷袭了自己呢?他猜不出来,更想不到是古力。因为被打晕了,古力拽着他的脖领子,像拽狗一样向地铁家属院的深处走去,他也没有挣扎。他只看到世界从上到下刷地红了,头顶上还有滋滋喷血的声音。这时候他还想到了一首歌,并在脑海里没有理由地唱了起来: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如果不是陈星,小北真想不出自己会是什么下场。而他被古力挟持的消息,辗转了两个人才传到陈星那里。
传递消息的第一站是大眼妹妹。她从楼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北脑袋开花。认出凶手是古力之后,她先被吓傻了,在屋里团团转起来。转了很久,再到窗口去看,人都不见了。大眼妹妹越想越慌,她过去常听古力说一些关于杀人的豪言壮语。在管儿厂,谁要惹了古力,哪怕只是稍微瞪了他一下,他都会声称杀了人家,而且杀一个还不过瘾,要杀就杀全家,满门抄斩。不仅说一说,古力还有实际行动,他会日复一日地在空地上磨一把菜刀,磨一磨,掂量掂量,再磨一磨,再掂量掂量。他还凌空比划着,设计几种不同的杀法,那表情十分认真,眼睛都瞪红了。直到现在,大眼妹妹也相信古力是真敢杀人的。而长期没有杀,那是因为惹他的人在磨刀阶段已经吓破了胆子,忙不迭地求饶了。
大眼妹妹也很敏感,她猜到古力是为了她才要杀小北的。她还判断,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古力依然把她视为自己的女人、一生挚爱。所以这事儿,小北求饶也没用,因为“失贞”是无可挽回的——不知怎么。
她慌乱了好长时间,第一个想起来的却是沈琼。于是她飞奔下楼,去人大附中找沈琼。跑过院门的时候,她低着头,闭着眼,做出了冲锋的姿势,仿佛正在突破敌人的包围圈,仿佛随时会有一个古力、两个古力、三个古力扑过来。
大眼妹妹找到沈琼她们班,大喊大叫地让她出来:“小北要被杀了!”
沈琼自然有点幸灾乐祸:“被你爸发现了?”
大眼妹妹说:“是古力!是古力!”
沈琼也听大眼妹妹讲过古力的事情,意识到她说的杀可能是真杀。这可不是小事,就算小北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也不能眼瞅着他被杀吧。她想了想,往陈星他们班跑去。
沈琼推开陈星他们班的教室门,当着所有同学喊道:“小北要被杀了!”这口气,好像在宣布死刑。全班同学齐刷刷地转向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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