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商务印书馆,《新华字典》第9版,673页。
现在的陈星头发很长,个子又长高了一些,站在人群里很显眼。几个月来,他一直都穿着一件灰色的帆布外套,并且从未洗过。不仅是外套,连他的脸都给人脏乎乎的感觉。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杂牌大学生,倒像一个热衷于钻山洞、过草原的无所事事的旅行家。
他的父母把他塞进了一所民办大学。他们坦白地说:“倒不是指望你能学到什么,就是怕你混到街上去,再惹什么祸。”于是陈星就背着破书包,骑了二十公里的自行车,到昌平的学校去报到。蹬到那里的时候,他的脖子上粘了一片结晶盐,两条腿直打晃。
他带着沧桑的表情走进了新学校。他想,他是有资格沧桑一下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里,有几个进过那么多次派出所,而且还被正式刑事拘留过呢?
但是刚走进教室,陈星就发现自己还是小儿科。这儿都坐着一些什么人啊,有脖子上都刺着纹身的,有两个少了两个手指头的,最可怕的是那种低着头、满脸病容的家伙——仿佛还没有彻底戒毒呢。这些人里,固然有虚张声势的,但在几个人的眼神里,陈星也确实看出了地地道道的亡命徒的架势。作为一个在街上混迹过的人,他对这一点很敏感。那种眼光充满了无聊、颓废、对一切事物的无所谓,就好像人还活着,可眼睛已经死了。
前来报到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屋,找地儿落座。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子极其矮小的男生,大概只有一米六出头,而且长了一张非常苦,倒了八辈子霉似的脸。他刚一进门,教室里的几个家伙立刻笑了起来。
那男生的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如此矮的人,却背着一个如此之大、光直径就有两米的包袱——那装着什么呀,他不会带了十条棉被来上学吧?小山一样的包袱压在肩上,几乎把他的人都埋进去一半。
“这里是不是东方大学?”那男生操着一口纯正的河南腔问。
几个疲里痞气的学生笑得更欢了。有时候人的关系确立得就是这么快:某些人刚一露面,就被放到了被取笑对象的位置上,永世不得翻身。
河南男生背着大包袱,像一只蜗牛一样,缓慢地往教室后排挪动。一不小心,他的包袱就蹭到了某个人的脑袋。那家伙立刻用东北话大叫了起来:
“你他妈看不见人呀?”
河南男生马上转过去,谦恭地道歉,上半身被大包袱压得更深了:“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这一转身,包袱又不可避免的碰到了另一个人。于是,一个山东话又响了起来:“知错不改呀?”
河南男生便再回头,继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四面八方地转了两圈,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大家可算找到了乐子,纷纷粗声粗气地呵斥他。就连隔得很远,根本不可能被包袱蹭到的家伙都要加入进来:
“你眼瞎啦?”
河南人四面楚歌,连动都不敢动了。取笑他的家伙更来劲了,纷纷拍打他的大包袱,教室里充满了嘭嘭嘭的声音。
他们问他:“你不会背了一个妹子来吧?”
陈星很为这个河南人难过。看来他注定要沦为那些顽劣的学生的玩具了。过去,小北也总是戏弄班上的几个老实孩子,只不过和那种小玩闹比起来,民办大学的学生无疑要粗野得多。河南人的大学生涯显然是一片黑暗。
河南人被欺负的时候,班上的其他人都不敢发言。大家只是静静地看着,还有人露出庆幸的神色。最后,还是陈星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抓住河南人的大包袱,把它举了起来。
“举高点儿就碰不着人了。”陈星对河南人说。
接着,他又朝教室后面撇撇眼:“我旁边还有一空座儿。”
河南人低眉顺眼地跟着陈星,走到座位坐下,才算结束了这场闹剧。陈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河南人的大包袱放到教室后面的墙角。他也一直低着头,没去看那些欺负河南人的家伙。他知道,那些家伙肯定会对他不满的。这可算当众不给他们“面儿”啊。
在新环境里,他不想呈威风,但也不愿甘当弱者。而现在,陈星还不想与那些家伙有正面的冲突。
和学生相比,更荒唐的是大学本身。
大家很快发现,半个月以前,这里可能还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所养鸡场。没有开玩笑,就是那种生产鸡肉和鸡蛋的工厂。教室是大铁棚改建的,宿舍是杀鸡和褪毛的车间。整个学校弥漫着一股鸡屎味儿,很多角落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鸡毛。学生们立刻抗议起来,他们操着各地方言说:“我们不是来做鸡的!”
“也没指望你们下蛋。”学校的老师回答说:“放心,国家承认学历——如果你们能通过高自考的话。”
大家来自天南地北,现在却只得在这里安顿下来。也许因为无数只鸡的冤魂在宿舍里飘荡,第一天晚上,他们根本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干脆便聊起天来,聊天的主题是自我介绍。几个顽劣之徒都渴望建立威信,他们尽力把自己说成真正的地痞流氓。
说着说着,他们不免攀比起来,第一个人声称用菜刀砍过人,那么第二个人一定要用斧子,第三个就要用电锯。幸亏一个宿舍只有十六个人,否则说到最后,肯定会冒出炸药包来的,而第六个家伙已经声称他在老家藏了一把五四式手枪了。
因为工厂改造成的校舍根本不隔音,一个宿舍聒噪起来,旁边的宿舍也没法睡。渐渐地,整个学校的人都在说话。每个宿舍都冒出一两个在逃犯,有些人言之凿凿,说自己正在被警方网上通缉呢——你们可以去查。他们还宣布,到这儿来根本不是上大学的,而是为了找个地方“避避风头”。这些家伙的自我介绍固然真假难辨,但已经让别的学生寝不安眠了。大多数还是老实人,沦落到这地方只是因为前两年没好好学习,或者好好学习了,却没有效果。
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个矮小的河南人。他和陈星分在了同一间宿舍,晚上铺床的时候,他忽然抱着一只厚厚的海绵垫子过来,不由分说,把它垫在了陈星的褥子底下。
“这样软些,这样软些。”他紧张地对陈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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