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睡不着又没事做,心里空得发慌,还忧心忡忡的,这时的张红旗非常希望有个人陪她。那个人可以陪她说说话,散散步,或者干脆就是沉默地坐着也是好的。但是校园里却没有这样一个人。即使回家去,偌大一个北京,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张红旗想,自己在这方面可真是失败啊。
最后,她只好夹着几本闲书,再到自习室去看。挑灯夜战地看言情小说,这可是中学女生才做的事;张红旗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会这样。自习室的大部分学生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两对新谈上的情侣,缩在房子的角落里,嘀嘀咕咕摸摸索索的。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坐下,打开书。好在很快就看进去了。
张爱玲的《十八春》以前看了一半,现在很快就看完了,于是她又打开了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小说里的那几个纯情流氓让她不自觉地想到了陈星和小北,尤其是小北,张红旗回忆起来,小北的很多话都是直接套用了这本小说里的对白。比如小北“安慰”某个姑娘时,一定会说:“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还有和人挑衅的时候,对方如果说:“给你丫屎打出来。”这就正中小北的下怀了,他会兴高采烈地对上一句:“打出来也是你费劲,你还得一口一口给我吃了。”
小说典型的“八十年代”的结局险些打动了张红旗,让她在午夜的自习室哭出来。嗓子刚有点儿哽咽,她赶紧按住了嘴巴: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么失魂落魄这么易于打动这么善于自己给自己煽情。因为谁呢?她的脑袋里再次浮现出陈星的模样,仿佛看见他背着帆布书包,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颓唐地走着。
一个火石光般的念头在心中划过:这算是爱情吗?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闪,便被她掐住了。她再打开第三本小说,池莉的《来来往往》,但是没看两章就困了。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没睡多久,张红旗就被吵醒了。天已大亮,历史系的同学们正准备用这间教室上课。昨天什么时候合眼的?大概又是四五点钟吧,她的头连着肩膀一起疼。
在众目睽睽下,她肿着两只桃子一样的眼睛跑出教室,回到宿舍。同屋的人问:“这两天夜里你都干嘛去了?”
“看书。”张红旗瓮声瓮气地在枕头里说。
“晚上看书白天睡觉,”同屋不无讥讽地说,“还没到出国的时候,你就开始适应美国时间了。”
假如说第一天逃课还是无所谓的话,第二天逃课便让张红旗有点心慌了。但她马上又迎来了第三天的逃课。
从自习室回来的那个白天,她又不接气地睡了将近十个小时,醒来以后,又已经是下午了。无论如何不能熬夜了,张红旗想,得把时差调整过来。于是她翻出从家里带的安眠药,吃了一片。这还是刚搬到昌平来时,她向父亲要的,因为当时害怕进了集体宿舍就睡不着觉。但因为白天睡的太足,安眠药的作用也降低了,这天晚上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睛好几回。
好歹迷糊到第二天天亮,她早早起床吃饭,又在宿舍里背了一早晨的英语,便准备去上十点钟的课。新的一天来临了,她要驶回正轨上去了。
可是往教室走的时候,刚一下楼,她便看见了陈星。
就如同这两天幻想的一样,陈星正背着帆布书包,在校园的干道上颓唐地走着。在北京北部的风中,他的身影显得很瘦,远看就像一段剪影,或老版电影里那种被拉瘦拉长了的造型。
张红旗的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个声音:“陈星!”
那声音很梗,也很小,只有她自己听得到。而陈星正低着头,虽然走得落落寡欢,却也非常快,眼看就要消失在路的拐弯处了。张红旗心里的东西和声音一起冲破了嗓子,她放开了喉咙,用唱歌一般的声调叫了起来:“陈星!”
陈星立刻站住,回过头,看着她。他们在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对望着,仿佛正在考虑谁应该先走过去。
后来,还是陈星低着头,走了过来。他走到台阶下面,仰着脸,眯着眼睛看上面的张红旗。阳光洒在他脸上,就让他显得不那么垂头丧气了。
张红旗没有问他怎么跑到这里来,陈星也没作任何解释。经历了两天的昏睡,失眠,梦游,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的。于是张红旗走下去,在陈星面前站好。她伸直了腰,测量着自己的个头能到陈星的什么地方。额头大概对着他的嘴唇。高度没有任何意义,但张红旗还是在认真测量,好像量清楚了,就能让她在他面前心里有底。
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见面是见了,该说的也不用说了,而他们又该去做什么呢?上课?张红旗不想上课了。喝点什么?张红旗也不想喝东西。去看一场电影?张红旗连电影也不想看。何况这里根本没有电影院。
陈星也在为这件事情为难。但他脑袋里连“上课”、“喝东西”、“看电影”这些字眼都没有闪过。他只有空白地为难,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张红旗提了一个建议:“你陪我去少管所看看张红兵吧。”
几年之后,陈星和张红旗想起那天上午,眼前总会浮现出大片大片的金黄色调:广阔、明媚、一马平川。他们坐上一辆只在远郊运营的9字头公交车,向“温泉”这个地方进发。在秋天,北京郊区的空气质量可以和发达国家媲美。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撒下来——几乎具有了液体一般的质感,万事万物都被淫浸其中。连公共汽车的车窗、座椅、扶手都是金的,而且给人一个感觉:即使到了晚上,那些东西仍然会金光闪闪。它们就像在金色溶液里被泡透了。
没走多远,大地的金黄也展开了。那几年,北京的房地产业尚未穷凶极恶地发展,昌平和海淀的交界处还种着大片大片的麦田。正是临近秋收的季节,麦子奋力向天空生长,和阳光沆瀣一气,晃得人睁不开眼,都快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就是那么一片单纯的欣欣向荣,带着混不讲理的气势。如果要给这景色配上一段音乐,那一定是《扬鞭催马运粮忙》。乐器是笛子。
在那以后,张红旗就再没见过如此干净的金色。几年后,她看过一部以大制作闻名的国产电影,那片子里,金色调被极尽铺陈夸张地拿来做背景:金衣、金甲、金色的城市。但不知为何,那种金色却让张红旗感到很“脏”。
还有人把最好的岁月叫做“黄金时代”,其实哪里来的什么黄金“时代”呀。“时代”太长了,而“黄金”的只可能是一个上午、一段旅程,甚至蓦然被晃了眼的一个瞬间。但只要有就足够了,再短也可以让人无怨无悔。所以才叫“一寸光阴一寸金”呢。
在这共同分享的好时光里,他们两个却几乎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前一后地坐在人造革椅子上,感觉着阳光扑粉一样敷在左半边的脸上。半边的脸很热,让他们陶醉,半边的脸却很凉,告诉他们要矜持。
坐了不到一个小时,车到了终点站。陈星说,他们需要在这里换一次车,才能到达少管所。但刚走到那个车站,就看见一辆车开走了。这种郊区的车间隔很长,下一辆车来的时候,可能都到午饭的时间了。
两个人互相望望。陈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张红旗拿主意。而张红旗不假思索地说:“咱们走路吧。”
陈星果然露出笑意说:“走路。”
他们便沿着麦田中间的公路走起来。风从旷野上来,带着熟透了的麦子的味道,还有西山上的草和树木的味道。张红旗在陈星身边走着,感觉自己的脚变成了鳍。她正在金黄色的海水里游泳呢。
她和他真的在分享好时光啊。金色的张红旗被这个时刻感动了,她低下了金色的脸,几乎滴下几颗金色的眼泪。
幸亏陈星知道少管所的大概位置,才没有绕太多的路,下午劳动之前就赶到了。他们在一栋红砖房子里见到了张红兵。
来时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探访者都满头大汗的。张红旗捏着衣领,轻轻地给自己扇着风。等了一会儿,张红兵被看管人员带进来,他捧着一只铝饭盒,攥着一把叉子,看到他们的第一句话是:
“现在有那么热吗?”
然后他才开始动感情——陡然站住,哽咽着说:“姐姐,你来看我了。”
整个探访过程,就是两个人坐在长桌子的一头,看着另一头的张红兵吧叽吧叽地吃午饭,他把一口饭嚼烂了,咽下去,才抬起头来,和他们说一两句话。张红兵吃得真香,把对面的两个人馋得够呛。到现在,他们还没吃饭呢。
张红旗咽了一口口水,有点抱歉地说:“来得太仓促,也没给你带什么吃的……”
张红兵则心满意足地打断她:“因为你们来,我已经吃得好多啦。假如在宿舍里吃饭,这儿的老大会把菜里的肉都抢走。”
说着,他叉起半肥半瘦的一片肉,向他们展示了一下,然后很响亮地嚼了起来。
张红旗想:看来张红兵的确吃了不少苦。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心里有愧了。不过张红兵的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比在家里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强多了。也许他在少管所过的还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呢。
张红兵在少管所学会了一项新技能。他张开双手,展示了手指上的茧子:“我现在每天要刻二百个字。”
每个少管所,其实都是一个小型乡镇工厂。它们都有各自的拳头产品。张红兵这里,主要出产各种棋子:象棋、军棋、百兽棋。低档产品,比如塑料军棋和百兽棋,上面的字样是用机器压上去的,而高档一点的木制象棋,则需要手工刻字。张红兵他们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在那些小木头块上雕刻“车”、“马”、“炮”。
因为心灵手巧,张红兵的刻字速度常常超过了学校的生产进度。新来的学生,一般被安排雕刻简单的字样,比如“士”和“兵”之类的,但很快,老师就对张红兵说:“一副象棋不需要那么多‘士’,我看你可以晋升到‘象’了。”
但因为雕刻‘象’的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劳动之余,午饭里的那两片肉自然也就不保了。尽管如此,张红兵的心情却非常好。他又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价值:“下什么棋他们都赢不了我。”
不管象棋、军棋,还是百兽棋,张红兵打遍少管所无敌手。没过几天,他就被一个曾用斧头砍过人的“大哥”收为了御用棋手。每天晚上熄灯前,那家伙都会带着张红兵,像江湖骗子一样乱串。以前,他的腋下夹着一柄斧子,现在则夹着一副象棋;以前,他去勒索抢劫,现在则是去下棋赌香烟。
每局赌注不等,多的时候有一条“万宝路”,少的时候只有半包“都宝”。但无论赌资大小,张红兵都认真对待。他常常不出十步就把那些头脑简单的工读学生将死了。而大哥则一边把香烟揣进怀里,一边拍拍对手的肩膀说:“再接再厉,下次多让你一‘炮’。”
有了大哥“罩着”,这里也就没人欺负张红兵了。刚进来时,他常常还眼圈乌黑,现在已经可以狐假虎威地对其他人发号施令了。如果要说跟着大哥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那家伙对肉的胃口太大了。差不多每顿饭,大哥都要把同宿舍所有人的肉都征集上去,就连宠臣张红兵也不能幸免。
张红兵怯生生地对大哥说:“给我留两片吧。”
大哥歉意地说:“本来不想抢你的,可是我看见肉就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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