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电话传情,他居然颇有斩获。小北还是很帅的,又会卖弄风骚,假如有些姑娘恰好也处于失恋期或发情期,他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段日子,他可真忙啊,上午要换十几块钱的硬币去打电话,下午则约了两三位姑娘分批吃饭喝茶,晚上便火急火燎地奔向某个姑娘的家里——“把工作做到实处”。
用他的话说:“我需要更多的女人来疗伤!”
重新投入情场的小北把造型也换了,他穿上了卡腰短西服紧绷牛仔裤韩版毛线帽子外带茶色墨镜,脖子上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挂着一根刚流行起来的细领带。
“瞧你丫这操性,”陈星揪着他的细领带说:“上吊挺方便的。”
“我也不想这么打扮,但那话怎么说的?”小北厚颜无耻地回答,“人民政府心系人民,人民妇联服务妇女。”
“你要再穿身儿黑色紧绷网眼露乳头小衬衫那就太像——”
“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是么?”
“不不——像冒牌香港理发师,阿明阿健阿泡儿之流。”
在那段疯狂的日子,陈星已经习惯于半夜接到小北的电话了。这家伙往往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十万火急地说:“我又被戴绿帽子的糙汉堵胡同里了,赶紧抄家伙救驾来。”
也就是在那些天,小北重逢了他的初恋及初夜情人大眼妹妹。大眼妹妹已经职高毕业,在一家风光不再的老饭店当上了前台。那个下午,小北正和一位姿色平庸的姑娘谈人生“都是午夜伤心人”,一转眼,却看见穿着黑套裙的大眼妹妹正明眸善睐地冲他笑呢。
姿色平庸的姑娘刚上了个洗手间,小北就没影了。她焦急地找了两圈儿,最后跑到前台问:“刚才跟我一块儿那小伙子呢?”
“他呀,”大眼妹妹露着八颗牙职业地笑着,“也不知有什么急事儿撒腿就跑——麻烦您把咖啡馆儿的帐结一下。”
而刚才的实际情况则是:小北一步三晃地走向大眼妹妹,途中一直深沉地和她对视着。他走到面前说:“成白领丽人了?”
“别骂我。”大眼妹妹含笑盯着他。
“给我开间房,”小北掏出钱包,“我等你下班儿,咱们深入聊聊。”
自从高中临毕业时,陈星和小北因为大眼妹妹的事儿一个进了拘留所,一个进了医院,他们便和这姑娘断了联系。小北以为,大眼妹妹肯定被古力重新“带”了起来。刚开始,他还有点儿惋惜,但后来也就不多想了。大学里还有许多姑娘,等着他去偷鸡摸狗呢。和陈木搅和到一起之后,大眼妹妹更是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而久别重逢,小北立刻看出,大眼妹妹变了。她不复是原先那个管儿厂的“城乡结合喇”了。她变得明艳、大方,充满了自食其力的信心,并带着一股子“惯看秋月春风及世间各路大尾巴狼”的优越感。套用一句老舍先生的话,大眼妹妹变成一“外场人”了。
小杯唯一担心的,就是古力。他试探着问她:“你跟过去——熟人,还有联系么?”
“你是说古力吗?”大眼妹妹开宗明义地说,“早不在一块儿了。听说他到南方去了,连他家里人都没他信儿了。”
“其实我挺替你们俩可惜的。”小杯松了一口气说,“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流氓。”
“有情有义的人多了,我干吗非找流氓呀?”大眼妹妹熟练地递了个眼风过去。每天都在饭店大堂站着,这些招数她已经信手拈来了。
两个老战士重新厮混在了一起。大眼妹妹早已搬出了地铁家属院,她在紫竹桥附近的那片新兴住宅区里租了间公寓。接连好几天,小北都窝在那里,早上送大眼妹妹上班,晚上则笨手笨脚地做一桌子饭,等她回来。当然,大眼妹妹也不亏待他,食宿全包是起码的,饭店给管理人员配的手机,她还给他搞了一部。
大眼妹妹不在的时候,小北便把陈星叫过去玩儿:“随便吃随便喝,地主小姐的牙床,泥腿子也可以上去滚一滚。”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熟啊?”陈星端详着客厅里大眼妹妹的照片说。
“似是故人来吧?”小北笑吟吟地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儿,眼睛占脸部面积三分之一强的生物——除了蝗虫咱们还认识谁?”
“哦哦。”陈星反应过来,感叹着,“今非昔比呀。”
“软饭是最好吃的饭。”小北对陈星说,“小白领配小白脸,你还找出更完美的一对儿狗男女么?”
临走,小北把地下室的钥匙扔给陈星:“给你提供一作案地点。”
“那谢谢了,”陈星说,“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往昌平赶了。”
“不是让你睡觉用的,是让你跟别人一起睡觉用的。”小北淫亵地笑着,“都二十多了,你不会还是个阳痿吧?”
陈星接替小北,住进了地下室。这事儿他并没对张红旗说。告诉人家他弄了间房子,像是有什么企图似的。实际上,他们“在一起”快两年了,最亲密的活动,还只是上次张红旗过生日,他亲了她的脸一下。那个吻轻得不像吻,倒像小狗闻到了什么不喜欢的东西,立刻就把鼻子挪开了。
但这样一来,他也不好向她解释,自己何以能够第一天晚上刚“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所以陈星并没有天天去找张红旗。他玩儿起了一个微妙的游戏:潜入校园,在暗中观察她。
早上,张红旗刚走出宿舍楼,陈星就已经在一棵杨树后面躲着了。他跟着她走到食堂,趁她吃早饭的当儿,迅速吞下两个包子,然后再跟着她去教学楼。上课铃打响,张红旗开始听课,陈星便跑到楼下的足球场,和上体育课的学生踢两脚。踢累了,他就又回到教学楼里,迅速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瞥一眼,看看认真听讲的张红旗。
张红旗永远坐在正对着老师的前排座位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记笔记。即使是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的课,旁边的同学咬耳朵的咬耳朵,睡大觉的睡大觉,她还保持着这幅姿态。从上中学时,她就是这样,几年过去了,一直没变,就连搭在脖子上的马尾辫都没变。仿佛是一幅油画里的人物被剪下来,贴到了不同的背景里。
上完课,陈星再尾随她去食堂吃饭,然后是下午的课,然后是晚饭,然后是晚自习。好学生张红旗的一天真够枯燥的。好在当事者张红旗并不觉得,旁观者陈星也乐在其中。
陈星感到,他只要能“看到”张红旗,就足够好了。甚至比和她面对面还要好,因为那时他的快乐也仅限于“看到”,却还必须随时和她说话,随时留心她什么时候累了倦了不开心了——而张红旗又不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猜她的心思也很累。
而现在,陈星觉得他和张红旗之间隔了一层玻璃。是那种特殊的,单向透光的玻璃,他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这感觉是很奇妙的,因为张红旗一旦在“玻璃”那边了,周围的所有事物就都像被装进了一个鱼缸里。陈星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孤立于世界之外的观察者。
他得承认,这么爱着对方,实则也是很自私的;甚至可以说是邪恶的。怎么说呢,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类似“报复”的东西。从自他和张红旗在一起,就有了这样一种错觉:即使独自一人,也总感到张红旗就在身边,在暗处,在冥冥苍穹之外——“看”着自己。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遮掩,他的私心杂念都暴露无遗。幻觉中无处不在的张红旗在督促他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因为这种感觉,有时他甚至会恨起来:如此一来,不就相当于失去自由了吗?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桎梏之中。这话原来是说爱情的。
陈星也明白,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他太在乎张红旗了。张红旗无须掌握寻常女生含嗔带笑卖弄风情的一切本领,却恰恰让他心醉。
而现在,他终于也可以这么“看”张红旗了。只不过他是真的“看”,她却浑然不自知。这么说来,他的爱情“反击战”并不能算实现了战略意图。
上完晚自习,已经十点多了。张红旗自然要回宿舍去睡觉,而陈星固然要送完她这最后一程。他不仅为张红旗的身体健康担心起来:一天到晚都这么坐着,她太缺乏锻炼了。他又想起小北曾经挤眉弄眼地说过:“你没发现张红旗的——臀部——略显大点儿么?”
“我得提醒你注意,说的是朋友妻啊。”
“不不,绝无任何下流的想法,纯粹是学术性的讨论。我是说,因为她一天到晚都在伏案,坐着,生生就把臀部给坐大了。我们那儿钢琴专业的乔男女也有这个特点,我说他们丫的得穿燕尾服呢,那两条儿就是屁帘儿。还有还有,你还记得咱们揍过的那孙子么?浪费宽度?”
“我倒是记得过去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丫脑袋里到底进什么了?”
小北却开始忧国忧民起来了:“再这么坐下去,大屁股也要成为知识分子的常见病了,和颈椎病一样。我得给国家体育总局全民健身司写封信专门谈谈这事儿。”
而当张红旗静静地走在路灯下,陈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确实发现她的臀部稍微有点儿宽。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她的第二性征呢,得出的结论却是:下次和她在一起,应该有意识地多走走路。
这样跟到张红旗的宿舍楼下,却见她拐进了旁边的电话亭。陈星赶紧掉头就跑,他突然想起来,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给他打一个电话,打他新买的手机。如果刚一拨通电话,身后就铃声响起,那他可没法儿解释。
幸亏他腿脚快,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在一百米之外了。
“你做什么呢?喘什么气呀?”张红旗在电话里问他。
“没什么,刚才和同学踢球来着。”
“这么晚了还踢球,你们的生活可真悠闲。”
地下室的生活,倒真如小北所说,是生机勃勃的。当陈星回去,打工妹们早已下了班,她们有说有笑,叽叽喳喳的,有时还开起了小型文艺联欢会:每个人演一个节目,常常是唱歌。《忘情水》或者《潇洒走一回》之类的港台老歌。
有一次,陈星正在摆弄他的收音机,搜索相声节目,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就是小北所说的那个“尿盆西施”,她扎着两根小辫子,脸红扑扑的。
“原来住这里的——学生——”那姑娘看到陈星之后一愣,都结巴了,“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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