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少年游(4)

　　天亮之后，看确实抄不出武器之类的东西，再加上对夜里发生的事件的后怕，我们决定像当年湖南农民运动搬走地主的浮财那样把这个大院子里值钱的东西搬走，不能让这些解放前过好日子的人在解放17年后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简单说，就是彻底剥夺他们靠剥削和权力得来的财产！我们出了胡同，一抬手就拦截住3辆大卡车，见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孩子，没有一个司机敢不停车的，他们对红卫兵的恐惧肯定超过了对交通警察的敬畏。我们告诉司机，去拉反动资本家家中的东西。那些司机一个个连连称是，马上把车开到了大院子门口，真正的抄家开始了。

　　这家人的西厢房里堆满了大号樟木箱子，查找武器和变天账时，我们已经把它们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全是四季衣服，而且料子都是绫罗绸缎和各种皮毛，其华贵程度起码我是前所未见。据老太太交代，这是她的嫁妆，共有70箱，但从解放后，她就再也没穿过，那些充满资产阶级和封建阶级味道的式样也确实让她无法穿出门去，她很希望把这些东西破了“四旧”。这意思不用她表示，我们肯定要将其抬走，装上卡车。接着搬走的还有这家人从王府井百货大楼购买的整打的袜子、整捆的床单、成排的呢子大衣、几十款瑞士手表、法国席梦思软床、红木家具，还有什么，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整整搬了一天时间，那3辆大卡车跑了3趟。东西都被送到西交民巷附近的一个大教堂里，那里是抄家物品的收集处。对于这些抄家物品，既不需要给被抄家人打收条，也不会向收集处的管理人员要收条，反正只要这些东西不再属于资本家就行，从理论上说，这无非是一次财产再分配的过程，是对解放后那次财产再分配不够完全的补充。当然，以我们当时的认识水平，只把它看成是剥夺剥夺者的行动，是破“四旧”的一个组成部分。

　　分析

　　很少看到如此细致的抄家经历，这让人感到窒息的细节，是对那个时代法律和人性同时遭到践踏的最有力的证据。

　　天黑之前，我们的抄家行动结束了，老两口虽然伤痕累累，但依然活着，不是每一个红卫兵都有动不动就打死人的勇气。9天之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百万红卫兵小将，用亲自佩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方式再一次肯定了我们的行为。又过了3天，我随着一伙高中学生南下串联，到西安、重庆、贵阳、湛江、广州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去了。不久，当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我母亲被打成国民党中统特务的时候，我们家也被抄了，面对着别人抄我的家，我无话可说。

　　分析

　　文章结尾突然出现出人意料的结局。“革命”的火焰不仅无情吞噬了“老两口”，也吞噬参与者，吞噬一切。

　　准确表达带来的极大震撼力

　　晓剑这篇文章发表于《收获》2006年第3期“亲历历史”专栏。“文革”后，参加过抄家的人大多三缄其口，不肯说出真相和细节，年轻读者对于抄家的状况缺乏具体的认识。晓剑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其直接、毫无遮掩的叙事方式，把“红卫兵”在“文革”时代抄家所造成的巨大暴力伤害，栩栩如生地写出来，在读者中引起巨大的反响。

　　“文革”是一个巨大的社会动荡，给无数人造成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给无数人带来了难以愈合的伤痛。但是，时间过去50年，却很少人看到亲历者对那个时代的记录。

　　历史是不会被忘记的，历史只是可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书写。

　　但这种“历史”只是抽象的历史，是普遍描述的历史观念，我们要看到的是在大历史中的小人物的具体而微的细节。这些细节，随着亲历者的沉默而成为永久埋藏的石头，可能会再也无法呈现出来。所以，方凌燕的“被抄家经历”和晓剑的“抄家亲历”，都具有一般历史文献所无法替代的重要价值。

　　读晓剑这篇文章，我们要注意三个事实：第一，这些“红卫兵”只是初中生，年仅14岁，比前一篇作者方凌燕被抄家时还小两岁。他们更懵懂无知，更容易受人指使，一旦被蛊惑，就激发出了对“反动派”的巨大仇恨，成为那些思想的傀儡，被那些思想驱使而变成巨大的破坏者。第二，在这样一个时代，法律被践踏、人性被损害、生命被摧残，14岁大的小孩子毫无怜悯地对60多岁的前国民政府大法官痛下狠手，肆意施暴。第三，抄家行动总是打着高尚的旗号，而真正对被抄家者痛下狠手的少年确实也蔑视金银财宝，他们的心灵被魔鬼所驱使，他们的行动却似乎是天真无邪的。在社会动荡时代，打着正义、高尚的旗号肆意毁灭、破坏、摧残，这才是最可怕的。

　　写文章，有时候一个准确表达的细节，能给人带来极大的震撼力，如写“红卫兵”暴力——“迅速解下了腰间的皮带，二话不说，照着那老头子就抡了过去”。

　　阅读这样的文章并不好受，但能让我们保持清醒和警惕。在一个混乱时代，人性和尊严会被践踏，生命会遭到毁灭，而行凶者常常打着正义的旗号出现。

　　童鞋们有没有干过“坏事”？没干过的话“糗事”也行，可以试着用1500字，写一下自己的经历。

　　《收获》杂志专栏散文结集、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亲历历史》。你懂的。

　　李西闽，男，1966年11月出生于福建长汀农村，现居上海，自由写作。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等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死亡之书》《血钞票》等30多部长篇。有六卷本《李西闽文集》以及12卷本《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出版。2009年4月，代表作长篇小说“唐镇三部曲”，在《收获长篇专号》上发表后，引起很大的反响。

　　李西闽在2008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中，被埋在鑫海山庄的废墟下，在绝望的76小时等待后，最终获救。他创作的长篇纪实散文《幸存者》，在《收获》杂志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曾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一名作家在极端条件下的极端生存体验，是纪实散文中最打动人的。

　　幸存者

　　李西闽

　　风景

　　2008年5月12日，中午，阳光从高远的天空倾泻下来，一扫几天来的阴霾。我5月8日来到九峰山半山腰的鑫海山庄，几天来，都是阴雨天。尽管是不见天日的阴雨天，我还是陶醉在自然的风光之中，这里离银厂沟风景区只有两公里，山川幽静而灵秀。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在这里写一部名为《迷雾战舰》的长篇小说。这天对我来说，起初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早上吃了两个小馒头后就开始写作，一直到中午。当阳光在窗外灿烂一片时，我的心受到了刺激，就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阳台上。

　　我住的房间在鑫海山庄C栋的四楼，是最靠近山谷的一栋楼房，离几十米深的山谷也就几米的距离。这个应该是鑫海山庄最好的房间，透过窗户的玻璃，可以看到山上的风景，站在阳台上，视角十分独特，不仅可以看到山谷清澈的流水穿过嶙峋的怪石顺流而下，还可以远远地望到九峰山神秘莫测的顶峰，还有那个像是镶嵌在山壁中的古色古香的寺庙。

　　阳光给风景涂上了一层亮色。

　　也给我的心灵涂上了一层亮色。

　　山谷里有很多蝴蝶在飞舞，像是在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这种景象让我迷醉，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拿出照相机，一口气拍下了好些照片。清新而凉爽的风拂面而来，我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

　　我迷恋自然的风景。

　　那些没有被世俗的浊气污染的风景让我灵魂安宁。

　　多年来，每年我都要去不同的地方，在自然的风中寻找安慰。我一直认为，很多地方你去了后就会爱上它，比如西藏，比如川西，比如新疆……如果可能，我会一生流连在这些地方。

　　山谷里的蝴蝶越来越多，这些自然的精灵从四面八方聚拢在山谷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罕见的异象，阳光下飞舞的各种各样美丽的蝴蝶，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我可以听到它们柔弱的翅膀波动的声音，我还可以闻到它们身上残留的野花的香息。

　　这时，我听到了笑声，清脆的笑声。

　　我的目光朝笑声寻找过去，在楼下的空坪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山庄的服务员，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在我吃饭时和我说过，她原来在山外的城市里打工，因为她的男朋友在这里工作，她就跟过来了。她笑着用甜美的声音对我说：“李老师，你在看风景呀！”

　　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美，很纯真。此时，她在我眼中，也是风景。我笑着点点头说：“是的，是的！看风景。”

　　她又笑着说：“你要住好长时间哟，等你有时间，可以到银厂沟风景区去看，那里的风景更好。”

　　我又点了点头：“一定去，一定去！”

　　我向往着那更美丽的风景，这是我一生的向往。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永远也看不到银厂沟风景区美丽的风光了，就在两个多小时后，银厂沟变成了另外一种惨不忍睹的景象。

　　风自由地穿过山谷，穿过蝴蝶的灵魂。

　　回到房间，我坐在电脑桌前。没有马上继续写我的小说，而是把我QQ的签名改成了：“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种心情十分诗意和美好，我自从住进鑫海山庄，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心情。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遇险。

　　灾难在悄悄临近。

　　分析

　　蝴蝶本来是美丽的生物，它们在山谷中飞舞，是一个壮美的景观。但在这里，蝴蝶带着一种不祥的征兆。

　　瞬间

　　下午14时28分，这是个黑暗的时刻，被诅咒的时刻。

　　那时我正在电脑上敲下这样一行文字：“大海平静得可怕，许多灵魂在海的深处安睡……”

　　突然，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隆隆巨响。巨响不是从天空中传来的，像是很多列火车从楼底的地下滚过。

　　顷刻，桌椅开始晃动，墙壁也剧烈地摇动，犹如有一个巨人在拔动着楼房，在和我开玩笑。

　　我合上电脑，惊惶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是怎么啦？这是这么啦？”

　　没有人回答我，在剧烈的摇晃和隆隆巨响中，我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象，也不清楚山谷中纷飞的蝴蝶是否像我一样发出惊恐的尖叫。

　　墙上天花板上的水泥块“哗哗”往下掉，砸在我头上、身上。

　　吊灯也砸了下来，落在玻璃桌面上，灯和玻璃桌面一起粉碎，碎片飞溅。

　　我一眼看到对面的立柜，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余地，我向立柜方向奔出两步，企图躲到立柜下面。我还没有靠近立柜，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摔倒在地上。

　　紧接着，楼轰隆地塌了，许多东西压下来。

　　我的身体侧躺着被压在了废墟里。

　　一块木板立起来，竖在我的胸前，还有一块木板倒在我胸前竖起的木板上面，这样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我的头就被夹在这个直角三角形的锐角上，动弹不得。

　　我的左侧太阳穴旁边被一块铁质的东西顶住，朝上的锋面插进了我左脸的皮肉里，左侧的腰部也感觉有一片锋利的东西插了进去，肋间也横着一条坚硬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钢筋，勒进了皮肉里。

　　瞬间，我陷入一个黑暗世界，脑子乱成一片。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可我是那么疼，左边的眼睛被热血模糊住了，血流进眼眶，又流出去。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我不知道这个瞬间改变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瞬间，多少鲜活的生命变成黯淡的尸体。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被埋在了废墟之中，身体在黑暗中沉沦。

　　分析

　　地震突然爆发，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而之前美丽蝴蝶的飞舞，其中暗含着的丰富信息，并没有被注意到。对人类来说是巨大的灾难，对蝴蝶呢？对山谷中“自由的风”呢？这是人与自然的不同。

　　一缕光

　　我在一种迷茫又恐惧的状态中听到了又一阵轰响，紧接着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有许多碎物掉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缕光。

　　这难道是天堂里透过来的圣光？

　　我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光了，我是用右眼看到那缕光的。那是阳光，我告诉自己，是的，是阳光，阳光中还有浓浓的粉尘！我闻到了阳光特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焦煳的香味。我能够看到阳光，能够感觉到阳光的味道，这证明我还活着，还没有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是余震中裂开的一条缝，从缝中透进的光亮让我看到了希望。有光进来，就会有空气进来，我不至于很快憋死；而且，通过这条缝，我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声，我的声音也可以传出去；光明给我带来了希望，一线的希望。我看到眼前有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这个小空间使我的脸没有被杂物堵起来。

　　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这到底怎么了？楼房为什么会坍塌？

　　在持续不断的山崩地裂的响声中，我所处的地方还在不停地抖动，背上积压的东西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受限制。我想是不是这个新建的山谷旁边的度假山庄因为山体承受不了楼房的重量而产生了滑坡？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一波一波地继续，水泥板子上不断地有物体砸落的声音。大地不断地颠簸，摇动，我被越压越紧。房子建造在高高的山坡上，边上就是一个悬崖，我担心坍塌的楼会在不停的震动中掉下悬崖，成为那美丽山谷之间的填充物。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还活着，我该怎么办？此时，我不知道山庄里的那些工作人员是否也被埋在废墟里了，他们是否也还活着？我为他们担心起来。他们是多么好的人！我想起他们热情的质朴的脸，心里隐隐作痛。

　　我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砖块渣土埋着。外面有很好的阳光啊，可是，我却被隐埋在废墟中。我的右手还能动，左手却被压住了。我的大腿下有一个硬块顶在那里，我的右手慢慢摸索下去，摸到的居然是我的笔记本电脑，它在此刻竟然成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伙伴，它与我是这样的不离不弃，它是这么的不愿与我分离。在笔记本里，有我所有的书稿。我心动了，使劲地把它从大腿下拿了出来，艰难地放在了我眼前的那个小空间里，那个小空间刚刚好可以放下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突然有了个想法，能不能打开电脑，通过QQ和朋友们联系，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如果有人知道我活着，一定会来救我的。那个空间太小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只能开到三分之一，但是我的眼睛可以斜斜地看到电脑屏幕，我的右手十分困难地开了机，可无线网卡怎么也连接不上，我无奈地合上了电脑。我还想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开电脑听听音乐。很快地，我的右手因为压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根本就进入不了我眼前的空间了。

　　分析

　　写“我”被压在废墟下，动弹不得。原有那些看起来很正常的事物，比如笔记本电脑，都变得很不一般了。网络也被切断了。一个人不仅肉体被禁锢，他的精神也被锁住了，这才是最可怕的。很难想象一个人被囚禁在这样的废墟下生存，李西闽给我们做了生动而令人心惊的描述。

　　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