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许多年不曾回上海了。上海的一切,变化一定非常大。不说别的,单是书店街——四马路的变化,就怕不是我现在所能够想象得出的。而在从前,这一条马路上的每一家书店,以及店门前的每一块砖石,差不多都给我踏遍了。
记得一九五七年回到上海,第一件心急的事情就是去逛四马路。自以为一踏上了那一条马路,我就是闭了眼睛也可以走,用手摸一摸那门面,不用眼睛看也可以知道是哪一家书店的。
当时我的心目中所存留的四马路印象,还是一九三七年以前的印象,我简直天真得认为走上那一条熟得无可再熟的马路,即使遇到劈面走来的正是我自己,也毫不会令我惊异。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隔了二十年,而且是天翻地覆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间,上海受过战争的洗礼,受过地狱生活的洗礼,现在脱胎换骨,翻了一个大身,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上海。这一条四马路早已不是我心目中的从前的四马路了。
只有望平街转角处的那一座宝塔式的屋顶还可以辨认得出,我用这作标志,站在那里向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当时曾经狠狠的将自己嘲笑了一顿。
现在眼睛一霎,又过了好几年,单就这条书局街来说,变化一定非常大。
新华书店在哪里?古籍书店在哪里?还有,专卖美术图籍和外文的那些专业书店在哪里?摊开我心上的那一幅上海地图来寻找,早已模糊一片,我已经完全迷了路,什么也找不到了。
那一次回到上海,除了四马路以外,我又特地去了一次北四川路底。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看内山书店。我已经知道内山书店不可能仍开设在那里的,但是仍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看看。那里也是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地方之一。
下了车一看,一家药房,一家人民银行的服务处,就是当年内山书店的所在地。我站了一下,仿佛仍看见光头的“老板”笑嘻嘻的在收拾架上给顾客翻乱了的书,坐在一张藤椅上悠然吸着纸烟的正是鲁迅先生。
在静安寺路上闲步,曾无意中发现一家专卖外文书的旧书店,开设在食物馆“绿杨邨”的隔邻。这是一九四九年后新开的一家旧书店。想到自己存在上海失散得无影无踪的那一批藏书,满怀希望的急急走进去,在架上仔细搜寻了一遍,仍是空手走了出来。我安慰自己,可能是整批的送进了图书馆,几时该到图书馆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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