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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 作者:李幺傻

【第三章:暗访血奴群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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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我和血奴们站在汽车车厢,在无边的黑暗中驶向血站。黑暗像大海,汽车像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破船,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车厢里不时响起叫骂声,不是谁踩了谁的脚,就是谁碰了谁的头。还有一个人叫声哎呀,被挤出了车厢,掉落在了路边,幸亏没有摔伤。

我一路都在努力想着,我如何才能逃过这一次劫难。

这天到得比较早,我们是第一批来到血站的人,我们在朦胧的天光中站好队伍,大家都沉默寡言,怀揣着自己的心思。有人怕冷似地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膝;有人拼命抽烟,烟雾包裹着一张铁青色的没有洗干净的脸。我的前面是勺子,勺子刺溜刺溜地吸着鼻涕,手指有些哆嗦;后面是哑巴,他的眼神在清冷的天光中显得有些慌乱。原来大家都和我一样,有些紧张,毕竟这是自己身上的血液,毕竟这是自己身体的一个组成部门,而现在就要被抽出来,送给别人。昨天,勺子和哑巴都没有卖血。

我悄悄问勺子:“你怎么一月就卖十几次血,这样身体受的了?”

勺子叹口气说:“没办法,没钱啊。再卖上一些时日,就回家去。”

勺子卖血已经七八年了,他跟着不同的血头这些年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从北向南,他这些年也没有和家人来往,家人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也忘记了家乡的面貌,家乡在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地址。

七八年的卖血生活,彻底掏空了勺子的身体,让勺子虚弱得像个稻草人,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不卖血的时候,他就躺在地铺上睡觉,一天又一天,他的生活失去了任何乐趣。他不能跑步,一跑步就会头晕,就会摔倒。摔倒后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爬起来。这样的身体也不能再卖血了,再卖血就会死在血站。

我又问起了哑巴的情况,勺子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哑巴的情况,只是听哑巴的一个同乡说,哑巴是逃避债务才跑出来卖血的。哑巴家在非常偏僻的乡下,三年前,哑巴借了很多钱娶了一个漂亮老婆,可是结婚的第三天,老婆就不见了。债主上门索债,哑巴没有钱还债,就跑出来卖血。

哑巴能娶到漂亮老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骗局。有一群婚姻骗子专做哑巴这类人的“生意”。这个诈骗集团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们分工明确,专门骗乡村里娶不到老婆的光棍,他们的骗术是这样的:第一步,媒婆上门,要求给光棍介绍对象,说认识一个女子,家境贫寒,在偏远山区,彩礼比较高。常年孤身一人的光棍看到媒婆上门,自然喜不自禁,对媒婆的要求满口答应。第二步,媒婆在领取了光棍一笔不菲的跑路费后,会将女子和女子的父母带进光棍家,光棍又得大出血,送给女子“见面费”和女子父母“看家费”,还要支付女子一家人的来往车费。还有的骗子为了安稳光棍,让骗术继续实施,当天晚上,女子会和光棍“偷偷”住在一起,尝到甜头的光棍自然就不会起疑心了。第三部,举行结婚仪式,光棍要支付“彩礼费”,仅仅这一笔就是成千上万元,这些钱在偏远的农村,可能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收入。当天晚上,“新人”入洞房,第二天,“岳父岳母”和媒婆离开。第三天,最迟到第五天,新娘就突然消失了。她会在一个不远的地方,与另外的人会合,去到下一个偏僻村庄继续行骗。

北方很多地方把这种行骗方式叫“放鹞子”,这种行骗方式非常古老,现在在一些偏远的山区还能看到。

这种行骗方式也让哑巴中招了。

哑巴又聋又哑,但是他心中雪亮,看到我和勺子在说话,不时地看着他,他知道我们在说他,就疑惑地盯着我们,嘴角挂着模棱两可的微笑。勺子和我都感到不好意思,就不再说话了。

天空越来越亮,太阳爬上远处的山巅,羞怯地露出了半张脸,就像一个躲迷藏的孩子。几辆手扶拖拉机和大卡车轰隆隆地开来了,像倾倒货物一样,将这些血奴倒在了血站门口。护士们来了,穿着白大褂,一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她们从血奴们的面前走过,连他们看都不看;血奴们敬畏地看着她们——这些被称为白衣天使的人,人群里鸦雀无声。

太阳就像一块干牛粪,将血奴们浑身都烤得暖烘烘的。有人脱下了毛衣,有人把裤脚挽起来。护士们开始工作了,排好队伍的人群向前慢慢挪动,我的前面是勺子,他已经一只脚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勺子下来就是我。我该怎么办?

发布日期:2009-8-2601:44:43☆

谢谢“圈圈0880”。

我在写过几个暗访群落后,一定会写到假招聘的事情,还有黑中介,这里的猫腻非常多,我一定会写到如何防止上当受骗,给大学生找工作一个提醒。

发布日期:2009-8-2623:05:32☆

勺子走进去了,我看到他坐在了一张凳子上,那张凳子异常古老,已被无数人的屁股磨得光滑闪亮。他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臂青筋暴露,像蚯蚓一样。他的手肘下是护垫,护垫里塞着坚硬的棉花,护垫因为和无数的手肘亲密接触,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像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尿布。

我跟着勺子走了进去,我就站在勺子的后面,我看到了护士身边坐着的血霸,他正悠闲的抽着烟,微微眯缝着眼睛,桌子边放着一部手机和一盒中华牌香烟。那时候,这两样东西最能代表身份。在我之前,我们那座小县城里还有一个人出去当记者了,他是县委一个部门的合同工。有一天,他回来了,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梳着那个时候的“领导头”,头发统一梳向后面,露出耳朵。他走进县委大院的时候摇摇晃晃,俾睨四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一盒中华烟。后来在我也做了记者后,才知道他在一个地市级小报里做业务员。

这个血霸不是此前我看到的那个血霸,这个血霸比那个血霸苍老,他们都同样地脸型瘦削,但看起来他比那个更阴险。他的眼光很毒辣,落在你的身上,像剔骨刀一样,将你的骨头磨得窸窣作响。流氓就是流氓,尤其是那些老流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露出本色。

护士拿起针管,没有做什么准备,就将针头刺进了勺子的血管里,勺子的背影似乎抖动了一下,又变得沉默了。一股血液,像蛇一样顺着针管,飞快地流进桌子旁边的塑料包里,塑料包放在磅秤上,突然奔涌而出的血液打在毫无准备的磅秤上,让磅秤的指针突然沉下,又向上回复。秤盘也开始摇晃起来。勺子的耳根突然颤抖了一下,他一定很疼痛。

勺子抽完血,站立起来,用棉签压着血管上的针眼,向外走去。轮到我了,我只要跨出这一步,只要坐在那张古老的凳子上,我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羔羊一样,连叫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捅进脖子里。

就在勺子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我闭着眼睛,浑身哆嗦,就像受到了极度寒冷一样。我感觉到勺子俯下身抱着我,一声一声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感觉到血霸也站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大声叫骂。很多血奴都围在门口,焦急地向房内张望,很多双手抱起了我,在我的胸口拍拍打打。我听见护士镇定地说:“晕血,没事的。”

我不是晕血。我从小就一直胆子很大,我爬上过五六十米的烟囱顶上,那个烟囱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我以后回想起来才感觉到害怕;我还一个人走过几十里夜路,乡村的夜路经常有狼鬼出没。我从没有害怕过。小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我也没有害怕过。

我是装的。

我憋着气,憋得非常难受,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我才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我消瘦的胸腔上,肋骨根根凸起,像琴键一样,而此刻的我就是一架风琴,充满了忧伤和无奈。

血霸走出来了,他穿着皮鞋,他狠狠地踢着我,叫骂着,我一边躲闪着他残酷的皮鞋,一边解释着。长发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用当地方言向血霸说着什么,血霸停止了咆哮,气呼呼地甩打着刚才因为踢我而沾上尘土的裤脚。

长发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我像做错了事情一样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长发心存感激。

那天回来后,我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吃饭,也没有人叫我吃饭。没有卖血,我感觉对长发充满了愧疚。然而,如果卖血了,我可能就会感染上某些病菌。听说经常卖血的人,像吸毒一样也会上瘾,几天不卖血就会难受。卖血也像卖淫一样,让人变得懒惰,明知道卖血是在透支生命,但是想着这种不用劳动就能获取钞票的生活,仍然心甘情愿去卖。

我想离开,然而在这里路径不熟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去。我想,也许长发能够帮忙。

我正想着长发,长发就出现了。他来到了门口,和血霸一样不愿意走进来。这间房屋太脏了。我知趣地走出去,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看着长发,又惶惶不安地低下头。长发还是早晨那句话:“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

我不言语。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轮奸的少女,稍有反抗就遭到了轮奸者的责怪。但是,我知道长发和血霸他们不一样,长发身上还有尚未泯灭的人性。

长发说:“我给老大说了,你以后就在厨房做饭吧。有需要的时候,就给大家讲讲课,你是老师,会讲好的。”

我强压着心头的狂喜。直到长发走远了,我才几步跨进房间里,蒙着被子大笑。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然而,血奴们还要听什么课?我不懂。

发布日期:2009-8-2700:32:17☆

早在几年前,一股叫做传销的歪风就席卷而来,它的波及面之广,祸害之深,连这样的山村也不能幸免。

传销的基本功就是煽动,让煽动达到洗脑的目的。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是真理。就像现在和我们挨着的某一个小国一样,整天进行的是愚昧教育,让老百姓相信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某一个人给予的,某一个人是太阳,尽管他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但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尽管刚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些混账话,但是不断地说不断地听就都相信了。这就是可怕的洗脑。

传销与此同理。

血霸看到了传销的可怕功力,他就活学活用,把传销的技巧也用在卖血中。他想让血奴们知道,人的血液源源不断,不卖就不能得到血液的更新。每月抽血几次,对身体没有任何害处,相反能够促进血液的新陈代谢。卖血是本世纪的阳光职业,国外很多人都选择这种职业。

我想起了那个小国家的宣传,他们说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受苦受难,每年都会饿死很多人。他们的国民就相信了。不相信也会相信,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信息可以参考。

血奴们也没有任何信息可以参考,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了解不到这些科学知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有义务,给他们传授真正的科学知识。

我讲第一堂课是在这个院子里,那天几乎所有的血奴都来了。血霸没有来,他可能有别的事情做。听血奴们说,他在城里有好几个情人,他经常会开着他的高档车去城里过夜。血头肉瘤也来了,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口,叉开双腿,一副老大的派头。

面对着这些坠入黑暗中的人,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最想说的是ai滋病。这才是血奴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

我说,有一种疾病,它的最主要的传播途径就是血液,如果血液里感染了这种病菌,人就只能面临死亡,因为截至目前,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这种疾病。这种疾病的感染者,多则十几年,少则几个月,就会死去。而卖血,也最容易感染这种病菌。

此前,我曾采访过两例ai滋病患者,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消瘦的身体,他们坐在我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吐痰,浓浓的痰液中,夹杂着血块。时隔两个月后,当我再回访他们的时候,他们死亡了。

我说起了那两个ai滋病患者的惨状,说起了他们的凄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说,那两个人也是卖血的。

血奴们一阵骚动,有人发出啊呀的惊叹。肉瘤把凳子向人群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很好奇,也想听下去。

我说,卖血的人之所以传染了ai滋病,关键在于使用了不洁针头。当前一个人的血液中有了ai滋病菌,针头接触了他的血液,再刺入你的血管中,你的血液中也会被传染这种病毒。这时候,这个针头刺入多少人的身体里,就有多少人会被传染上ai滋病。

人群静悄悄地,我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我说,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求护士必须用还没有拆开包装的针头针管来接触你的身体,否则,就不与护士合作。

肉瘤听到了我的话,他站在人群外大声喊:“放屁,放屁,哪里有这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退却,我必须顶住,让所有人相信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是真话。我也大声说:“我家在河南,周围就是那个有名的ai滋村,我们那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传染上了这种病。”

啊呀,人群又发出一阵惊叹。

“放屁,放屁。”肉瘤气急败坏,想挤进人群里,向我动粗,可是他挤不进来。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像一面厚厚的墙壁。

“必须保住大家的性命。”我继续说,“如果不断有人死亡,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肉瘤不再挤了,他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那张凳子上。

“秀才啊,秀才。”很多人感激地叫着我。很多地方的人,都把有文化的人尊称为秀才。

肉瘤那天没有打骂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得到了长发的解释。长发说我是老师,知道很多。长发还说,重复使用针头确实很容易传染ai滋病。

第二天下午,我听同房间那个总喜欢搓着身体上的垢甲的血奴说,当天卖血的时候,很多人要求更换针头,致使卖血一度中断。后来,别的血霸手下的血奴也跟着他们学,也要求更换针头,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很难堪。

此后,这家血站开始了一人一针,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有了ai滋病,但是这样至少可以将这种可怕病菌的传播降到最低。

我几乎无时无刻地想着怎么逃走,也在心中制定了很多条方案,但不久又将这些方案一一放弃。我知道,没有知情人的帮助,我很难逃出去。而能够帮助我的最合适的人,就是长发了。

然而,长发会不会帮我?

发布日期:2009-8-2715:25:34☆

我在厨房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厨师当下手,剥葱剥蒜,劈柴端炭,日子过得很清闲。然而,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夏天快要到了,我也该走了。我要写稿赚钱,要打电话给家里,而这么长时间里,我已经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经常来给厨房送菜的是那个三轮车夫,就是那晚接我来的那个三轮车夫,他性情憨厚,见人不说话先微笑,神情显得很谦卑。他一个人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而妻子几年前患病去世了。他每天很早起床,蹬着这辆破三轮车,到处揽活,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即使这样,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他不得不也来卖血。现在,全国实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没有了孩子的学费负担,没有了各种税费,他的日子应该很好过了吧。遗憾的是,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三轮车夫的名字,每次都是喊他老哥,老哥是北方人对自己所尊敬人的通用称呼。

老哥一生受过很多苦,出生在官方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后期,因为养不活他,被父母扔在了野外,后来又被一个过路人捡拾了,这个人又将老哥送给自己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亲戚,老哥就一直在这个亲戚家长大。所幸的是,老哥来到那个亲戚家的当年秋天,粮食就获得丰收,此后就再没有发生过饿死人的现象。

然而,接着文革就开始了,农民们兴修梯田,广种薄收,每天是没完没了的检举揭发,斗争批判,学习文件,国民经济和家庭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沿。老哥说,那时候的苦日子漫漫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农民们的最大愿望就是吃饱饭。

文革结束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老哥说,那时候的农民干劲十足,当年每家每户都有了余粮,他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能够吃饱饭。然后,日子越来越好,家中盖了房子,孩子上了学……

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老哥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他只想平安活着,只想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很知足。

我紧锣密鼓地筹划怎么从这里逃出去。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父亲身体怎么样了?母亲身体好吗?我是家中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我,这个家就彻底垮了。我必须活着,而且要像多年后的许三多那样,好好活着。

那一天,我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长发,我要告诉他,家中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急需见到家人,请求他帮助我逃离这里。我在这里忧心如焚。

然而,长发会答应我吗?我还没有支付血霸买我的那500元钱,我这些天的食宿费用还没有支付,我身上现在只有100元钱,在我临出门暗访的时候,这100元被缝在衣服里,那是我在极度危机状况下的救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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