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文社科 > 《我等不到了》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5章 大民主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我等不到了》 作者:余秋雨

第15章 大民主

  人生中,会有这一天。

  就像一队人长途赶路。在这天之前,你是一个被牵着走的人,跟在后面的人;在这天之后,你变成了一个搀扶别人的人,走在头里的人。

  这是一个“成人礼”,却没有预告。

  我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爸爸让我牵住了全家人的手。但抬头一看,前面的路没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家。

  爸爸小心地看着我,目光有点躲闪,嘴角有点笑意。好像做错了事,又好像要说他没有做,却不知如何解释。这神情,使我和他的关系突然产生了逆转。

  爸爸扫了我一眼,对祖母说:“阿坚揭发了我。”“阿坚?”祖母问:“他揭发你什么?”爸爸支支吾吾地说,吴阿坚揭发的是历史问题。说是共产党刚刚解放上海的几天之后,有一个人在路边拿出小本子写了一句反共的话给大家看,爸爸看了,却没有把那个人扭送到公安局。

  爸爸说,阿坚已经把这个揭发写成大字报贴了出来。

  祖母立即问:“照阿坚的说法,他自己也看到了,为什么不扭送?”爸爸苦笑一下,说:“这是每次政治运动的规则:他一揭发我,自己就安全了。”“这个黑良心,还是眼红我家。”祖母说:“你先定下心,看他怎么闹。”“没法定心了。”爸爸说:“一人揭发,大家跟上。所有的老朋友都争着划清界限,大字报已经贴了一大堆。”“老朋友?揭发什么?”祖母问。

  爸爸突然语塞,低下了头。

  祖母看了我一眼,轻声问爸爸:“是不是真有什么把柄?”“没,没有!”爸爸连忙辩解。他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妈妈,说:“也有大字报说我岳父是地主,是赌徒,还把大姐的公公判刑的事联在一起了。”妈妈皱起了眉头。祖母的眼光立即从妈妈脸上移开,紧接着爸爸的话头问:“他们有没有揭发你父亲抽鸦片?”她要把话题从朱家挪回余家。

  “那还没有,恐怕快了,阿坚一定会揭发。”爸爸说。

  “他揭发?那鸦片是在哪里抽的?鸦片馆是谁开的?你也该反过来揭发他!”祖母说到这里突然噎住了,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我家不做这样的事,到死也不贴别人大字报。”这时妈妈抬起头来,问爸爸:“这么乱贴大字报,大家都咬来咬去,胡言乱语,你们单位的领导也不管一管?”“领导说了,这是大民主,群众的大鸣大放,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打倒别人,中央提倡的,谁也阻挡不了。”爸爸说。

  “大民主?”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希望这个已经成为大学生的儿子能给她解释几句。

  我看着妈妈,摇摇头。这时我发现,爸爸和祖母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

  ——在我家出现的,是一场当时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来又被简称为“文革”的政治运动。

  爸爸最想知道的问题,不是吴阿坚为什么要揭发他,而是执政者为什么要搞“文革”。

  当时所有的报纸天天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说发动“文革”是为了“清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是苏联元首,他清算了他的前任斯大林。这使中国元首产生了担忧,怕在自己去世后也出现这样的清算者。对于这种说法,爸爸就听不懂。他想,既然睡在身边,伸出手去就能一把抓住,多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把这么大的中国都搞乱?两个自称从北京来的高干子弟,站在街边的一条长凳上在发表演讲。他们先介绍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一个是副总理,一个是大将。接着他们甩了几下拿在手里的皮带,就像甩鞭一样。他们说,躲在中央的赫鲁晓夫,由全国各地的很多小赫鲁晓夫保护着。他们又说,共产党的干部绝大多数都烂了,对劳动人民实行法西斯专政,因此必须全国造反夺权,实行大民主。接着,他们又举起拳头喊了很多口号。

  这些口号乍一听全是“反政府言论”,但政府的报纸也都渐渐这么说了。我联想到叔叔写信投诉的那些隐瞒灾情的干部,觉得真该用民主的办法好好整治一下。但是,眼前的事实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爸爸不仅不是赫鲁晓夫,他连一个科长都不认识啊。

  原来,政治口号只是一种引爆,仅仅几天,就成了一种全民性的互斗互咬。

  全民性的互斗互咬,是天下最大的人文灾难。政客和政策可以起起落落,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人性深处的恶获得了全面的鼓励、释放、凝聚、扩散,并固定为生态习惯。这是人文灾难的狂欢仪式,几十年都清除不了。

  与爸爸谈话的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学校。学校已经停课,很多同学开始造反,扎着塑料皮带到处贴大字报,满脸悲壮地宣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好像明天就要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种“造反”恰恰是中央发动的,而攻击的对象却是走投无路的弱者。因此,所有的造反派都是恃强凌弱的“伪斗士”。

  我今天走进教室,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怕别的,是怕一句粗话。“文革”爆发以来,造反派对父母亲被打倒的同学,都叫“狗崽子”。从此,由人类学进入动物学。我低着头,不敢看别的同学,只敢慌张地看我的邻座李小林一眼。

  李小林也看了我一眼。我立即直觉到,她也恐惧着,而且恐惧的内容和我差不多。

  原来,李小林的爸爸巴金当初揭露的“伪斗士”张春桥、姚文元,这时已经高升到北京,参与领导全国的“文革”。因此,上海作家协会的作家们心领神会,闻风而动,纷纷贴大字报、写文章揭露巴金的“历史问题”,说他是“反共老手”、“黑老K”、“为帝国主义提供反华炮弹”……。在家里,巴金的妻子看到报纸上有其他作家批判丈夫的一篇篇文章,就藏来藏去不让丈夫看到,而巴金也做着同样的事,藏着报纸不让妻子看到。

  不久,巴金在北京的朋友、另一位作家老舍也出事了。那天,一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作家当着一群中学生的面愤怒揭发老舍的“历史问题”:在美国时领过美元稿酬。中学生起哄,老舍当天就投水自杀了。他没有力量与眼前这些已经“大民主”了的作家和学生辩论:在人民币还没有创立的时代,美国无法用它来支付稿酬。

  我正呆呆地坐着发楞,忽然听到教室楼下有人在高喊我的名字,声音有点耳熟。

  到窗口一看,是高中的两个老同学,一个姓许,一个姓万。好几年不见了,我赶紧下楼,拉他们到操场边的草地上坐下说话。

  他们很焦急,说是昨天回了一次母校,发觉我们中学里的老师至少有一半都有了“历史问题”,贴满了大字报。

  教英语的孙老师在抗日战争中担任过美军翻译。大字报说,他很有可能顺便做了美国特务;教历史的周老师的祖父考上过清朝进士。大字报推测,极有可能见过慈禧太后,既然见了就一定有政治勾结;教地理的薛老师在课堂上说法国地图像男人的头,意大利地图像女人的靴,却独独把中国比作动物,说是像一只大公鸡,显然是汉奸;教生物的曹老师的“历史问题”在时间上最近,那就是他在饥荒年代偷窃过烘红薯;……我一听,说:“这一定是教师们互相揭发的。你们想,曹老师的烘红薯事件,后来的小同学们怎么知道?还有,什么美军翻译、清朝进士……”许同学说:“现在最麻烦的是孙老师,美国特务,不能回家了,关在生物实验室的一个笼子里。”“笼子里?”我惊叫一声。

  我们三人,花了一个小时想出了一个营救方案,并立即实施。他们两位到街上买了两个造反队的袖章戴上,回到中学,冒充毕业生要“揪斗”孙老师。中学生造反队毕竟是孩子,看到两个戴着造反队袖章的老校友站在前面,已经矮了半截,提出可以用一百张写大字报用的白纸换出孙老师。

  我的那两个老同学一听有门,就假装认真地与他们讨价还价,结果只用了三十张白纸,孙老师就转移出来了。

  “好险!”事成之后的一星期,他们又来找我,庆幸地说:“如果再晚一天,这样的事就做不成了。现在中学里已经成立了教师造反队,接管有历史问题的教师。”他们告诉我,教师造反队的司令,就是曹老师。他实在受不住“偷窃烘红薯”这个罪名,干脆成立了一个“红薯造反队”。旁人一听,以为是郊区农民揭竿而起。这在上海是稀奇事,因此在全市造反派联合会议上让人高看一眼。

  曹老师当了造反司令,会怎么样呢?我们又为孙老师担忧起来。万同学的家离中学最近,我们要他常去看看。半个月后他又来找我了,说孙老师不仅没事,而且也参加了红薯造反队。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戴着造反队袖章,看上去非常古怪。

  “是不是曹老师想用这种方法保护孙老师呢?”我问。

  “有可能。很多老师都参加了红薯造反队,因此也有对立的造反派刷出标语,说红薯造反队应该改名为黑薯造反队。曹老师厉害,到我们劳动过的青浦农村拉了一个老农民来做副司令。那个老农民站在凳子上用谁也听不懂的乡下话乱喊几声,对方就不吭声了。”万同学说。

  “你见到曹老师了吗?”我问。

  “我到他的司令部去找过,没见着。”万同学说:“只见那个老农民缩在墙角打呼噜。”这几天下来我突然明白。“民主”前面加一个“大”,就变成了“群众运动”。“群众”听起来很大,谁也不敢阻挡,其实又很小,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这么叫。结果,一种“以小变大”的魔术出现了:任何人只要一说自己是“群众”,什么行为都被允许,旁边的人一起哄,更是成了“民心”、“民情”、“民意”。我眼前的一切残暴、死亡、荒唐,都这样产生。如果想自保,只能像曹老师,加入这种风潮。

  我老实的爸爸,怎么能领悟“大民主”的这种秘密?他狠命地要把老朋友们揭发的“历史问题”一个个说清楚,每天写着交代,一叠叠地交给造反派。造反派收下后叫他再写,却从来没有看过一页。他早就患有糖尿病,眼睛本来不好,这下眼疾大大发作,没法再写了。他要我代他写,我本想劝阻,却挡不住他近乎恳求的目光,就拿起了笔。

  爸爸在我面前慢慢叙述着。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爸爸向造反派的交代,而是上一代向下一代的交代。爸爸因眼疾要不断地用手帕擦眼泪,但也有可能是真哭。那些旧事,那些辛酸,那些死亡。

  妈妈和祖母都在里屋。有时她们会突然说出一个短句来纠正爸爸的回忆。爸爸一怔,说:“你们还没睡?”那时节已是深秋,窗外常常响起很大的风声。

  一叠叠交代材料丝毫也没有改变爸爸的处境。后来有一个叫赵庸的同事揭发他十四年前曾为私营企业家说过好话,爸爸辩解说那话是当时的陈毅市长说的。造反派说,陈毅也要打倒了。爸爸顺嘴说了一句,对这样的老人不应该“过河拆桥”。

  爸爸的话刚落音,造反队里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突然站起来,用尖厉的声音问爸爸:“你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经过层层分析,严密地证明:有资格把陈毅这样的大人物当作一座桥可搭可拆的,只能是最高领袖。

  因此,爸爸的罪名重了,当即就被关押起来。

  好一个“主语”!当造反派一戴上眼镜,语法也就变成了刑法。

  这种“刑法”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一个人一关押,“广大人民群众”在一天之内就能提供大量罪证,而且条条都“怵目惊心”。连平日看起来最木讷的老大爷,都能随手扔出好几颗定时炸弹。妈妈去探望爸爸后回来说,爸爸的问题非常严重,看来已经没救了。至于到底什么问题,造反派不肯说。

  爸爸被关押在他们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员休息时才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工资停发,每月发二十六元人民币的“生活费”,这是当时全国“被打倒对象”的统一标准。为什么是二十六元?很可能是每天一元,再扣去四个星期天。

  当时我家是八口人。祖母、爸爸、妈妈、我、三个弟弟,再加上表妹。用每月二十六元要在上海这样一座城市里养活八口人,将会出现什么情景?首当其冲,当然是极度的饥饿。妈妈每天都在寻找着家里一切可卖钱的物件。这样的物件不多,主要是她当年的陪嫁。其中有一些,还是外公、外婆结婚时留下的。妈妈知道每一件东西的来历,晚上背着祖母,摸着、掂着、捂着,有的还在自己的被窝里放一夜,第二天藏藏掖掖地去了旧货市场。那时候旧货市场的收购价低得难以想象,妈妈常常在那里放下、拿回,再讨价还价好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极其疲惫地走进了食品店。

  那一点点食品,放在饭桌上谁也不动。祖母干脆说生了胃病,躺在床上。我怕面对这种情景,尽量赖在学院里不再回家。

  这天,一个同学告诉我,我的妈妈找到学院来了。我连忙朝同学指的方向赶去。妈妈连我中学的门也没有进去过,怎么到大学里来了?我有点惊慌。

  当时的学院一片混乱,高音喇叭播放着刺耳的“革命样板戏”,到处都是标语、大字报。这是我天天熟悉的环境,但此刻只想快速穿过,不要让妈妈看到这一切。

  路边有一位瘦瘦的老教师站在凳子上示众,口里不断说着“我讽刺,我讽刺……”已经第二天了。我希望妈妈千万不要走过来。

  这位老教师姓徐,早年是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文革”一来自然也成了“被打倒对象”,每月领二十六元生活费。那天他突然贴出一张大字报,说对于自己这样需要改造思想的人,一个月发二十六元的生活费实在太高了,根本用不掉,不利于改造。他详细列出了前几个月自己每一项生活开销,一算,每月只要十八元。

  按照当时的风气,这张大字报一定会引来一个新标准,每月生活费会减为十八元,从我们学院推广到全上海、全中国。幸好,徐先生让造反派嫉妒了。“怎么,他比我们还要革命?”于是,造反派命令他站在自己贴出的那张大字报前,不断地说自己是“讽刺”。

  妈妈没有迎过来,她静静地站在一道竹篱下。竹篱上缠着藤蔓,藤蔓下是一排泛黄的青草,青草间有不少很大的鹅卵石。这让人想到家乡。朱家村、余家村的路边,都有这样的竹篱,那年妈妈出嫁,轿子走的就是这样的路。

  现在,她一个人站在竹篱边,等着她的儿子。

  妈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就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卖了什么东西换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妈妈说,她今天到学院来找我,是因为昨天晚上与祖母商定,只能向安徽的叔叔求援了。

  “家里断炊那么多天,不得不开口了。但这信不能我写,由你写,下一辈,方便一些。”妈妈说。

  很快她又加了一句:“不能让他太着急,你写得委婉一点。”我说,我很快就写。

  妈妈抬起手捋了捋我的头发,说:“那我回去了,我实在受不住你们的高音喇叭。前天我到关押你爸爸的隔离室去看他,窗外也全是这个声音。说是样板戏,闹死了!听戏是开心的事,哪有拎着别人的耳朵强灌的?”我知道,妈妈心中的戏,是她喜欢的越剧《碧玉簪》,是叔叔喜欢的越剧《红楼梦》,更是全村喜欢的黄梅戏《天仙配》。那些清澈神秘的夜晚,悠悠扬扬的声音。

  妈妈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忘了关照她,千万不要在邻居面前说“样板戏”的长长短短。

  妈妈一定不清楚,由极左派扶植的“样板戏”已经不是戏,而是“文革”的图腾、政治的祭器,不能随便指点。

  就在妈妈来学院的半个月之前,我的忘年之交、著名戏曲史专家徐扶明先生,好心地从艺术上评说了一句,“样板戏中《红灯记》不错,《海港》不行”,就被一个叫曾远风的文化界同行揭发,说是“攻击样板戏”,立即遭到关押,情景比爸爸还惨。

  好在,妈妈没有地方可以议论。自从爸爸出事后,她与邻居不再交往。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余秋雨作品集
千年一叹出走十五年摩挲大地文明之旅观众心理学笛声何处山居笔记我等不到了行者无疆吾家小史艺术创造论寻觅中华霜冷长河君子之道余秋雨文集借我一生中国戏剧史中国之旅知道点中国文学文化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