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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8章 要有自己的立场(1)

  说话不应该一味去迁就人家,自己的立场是不能泯没的。虽然说我们为了要免除和人家的冲突而同意人家的主张,然而,这同意是有着相当的限度的,如果在万不能同意的时候,当然是不能同意的。比方说我有一位为非作歹的朋友,他的主张是杀人放火,我非他的同道,而且我知道他的主张是不利于大众的,那么,我自然不能同意他的看法。虽然我对他不能同意,而且也没有能力为之纠正,但我为了友谊的关系,应该使用委婉的言词,不使其触怒而忠告善导,这才是对的;万一我做不到这一步的时候,那么,我只有严守着我自己的立场,只好对他避而远之。

  我自己有着我自己的主张。我自己的主张,还得要人家来同意,然而我怎样才能使人家来对我表示同意呢?

  一怎样拒绝无礼的请求

  人家向我作无礼的请求,这事社会上多得很的。不一定是有威望有势力的人才能遇到,就是无名小卒的你我,也是常常可以遇到的。但是,遇到了怎样呢?答允则不对,不答允则遭怨,那怎么办呢?我们要知道,我有着我自己的立场,我只能用委婉的话来拒绝。这样,一方面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一方面对方也不至于和我结成了仇恨。现在,我们看美国塔夫脱总统,他怎样去拒绝一位妇人请求为她的儿子谋一个职位:

  “一位居住在华盛顿的妇人,她的丈夫很有些政治势力,她向我要求为她的儿子安插一个职位,向我滋扰了有两个多月。她不但自己向我滋扰,而且还托两院中的几位议员帮她说话。可是,这一个充任总统秘书而且专司咨询两院议事的职位,必须要具有专门学识的人才能胜任,她的儿子,实在担当不了这一个职务,所以后来我另外派了一个人去接任。这就使她感到了大大的失望。她立刻给了我一封信,说我不懂世故人情,说她曾努力地劝说某一州的代表,叫他们赞助我提出的某一种的重要法案,她对我这样的帮忙,而我仅须一反掌之力,就可以给她无穷的快慰而竟不干!

  “当我接到了她的信,想起对这无礼的妇人的答复,必须要有着相当的忍耐,才能想出适当的办法来。因此,把这封信搁置了两天,然后再取出来很平心静气地来写复信。我用对她表示同情的态度,说做母亲的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形,当然是十分失望的。再说关于用人是不能完全由我做主的;因为技术人才,我只能听该机关的长官的推荐。最后再说她的儿子,暂时可以仍旧努力威廉·霍华德·塔夫脱,美国第于现在的工作。这一封信27任总统,的始作俑者“金元外交”总算使她的心镇静了,因此她又给了我一封短札,说明前信所言的抱歉。

  “我所委派的人并不马上就去接任,所以过了几天,我又接到了一封是她丈夫署名的信,但是,笔迹完全和前封信一个样子。这一封信中说他的妻子为了儿子的职位的事而忧闷成疾,医生的诊断,恐怕要发生胃病。如果要使她的健康恢复,最好把前次所委的那个人撤回而另行改委她的儿子。因此,我又给她丈夫回了一封信,说是希望医生给她诊断的不确,同时,再同情他为了夫人的病而忧戚。至于撤回前次所委派的人,那是朝令夕更,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不久,那个人也就到任了。又过了两天,我在白宫中开了一个音乐会,第一对到会的客人,便是那位妇人和她的丈夫。”

  上面的一段故事,是在塔夫脱总统所着的《服务伦理学》中提到的。这一件事,因为他应付得适当的缘故,所以一面拒绝了人家无礼的请求,同时又使两方面的感情仍旧维持而并不破裂。如果那位做母亲的这样鲁莽,而塔夫脱总统也严正地给予拒绝,那么,两方的情感就完全破裂了,而塔夫脱总统也少了一个朋友而多了一位仇人了。

  记着吧,你对人家的无礼要求,你不妨由委婉的言词来予以同情,须知你这不过是一种同情的表示,你并不因同情而就破坏了你自己的主张。

  现在,我再来举一个拒绝人家无礼要求的答复的例子,这可以和前面所举的例子互相参照的:

  美国大演说家卡耐基,每季都要作一次演讲,地点是租赁纽约一家旅馆的跳舞厅,每次租二十天,习以为常,所以他已经是那家旅馆的老主顾了。可是,有一次,他已经把演讲的题目和日期公布了,并且入场券也印发了许多了,那家旅馆突然送给他一个通知,说是要增加三倍的租金。

  当然,他对于这样的加租是不会表示同意的,然而,贸然地提出抗议,也不会发生什么效力的;因为旅馆的经理,纯粹为了自己的利益在着想。过了两天,向他说道:

  他便去见那旅馆的经理,“你的通知,我觉得很有一些突然,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因为如果把你换了我,我一定也要为旅馆方面想法多赚几个钱的。但是,你的加租,对于你的损益,我不免有些怀疑,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拿一张纸来计算一下。”说着,他就拿了一张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一条直线,一端写了一个“益”字,一端再写一个“损”字。接着便又说道:你当然情愿把我租用你二“你为了你的利益着想,十个晚上的舞厅改为跳舞会和宴会的用途;因为这样一来,你租金的收入,当然要超出租给我的租金许多;可是,你要知道,不论什么事,有利必有弊,你既然实行加租,我因拿不出巨大的租金,以后也只好永不再走上你的门了,这在你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损失。那些来听我演讲的人,他们都是些知识阶层中的上流人士,他们对你都成为好顾客了,换句话说,就是我的演讲,实在是替你做了很好的广告,这个广告,效力之大,比你花了五千元钱在报纸上所刊登的还要大得多。”

  他一面说一面把这意思在损益的两方面分别地写了下来,便把这张纸交给旅馆的经理先生,请他仔仔细细地斟酌一下,然后再来把回音给他。

  第二天,卡耐基便接到了这位经理先生的回信,这回信中把要加的“三倍”改为加“五成”了。因为这一个数目不大,所以他也接受了。

  卡耐基为什么会获得了这样美满的结果呢?这就是他的所说,并不是说了自己的希望,而是也替对方打算的缘故。如果他当时换了一种方式,手中拿了旅馆经理的通知,怒气冲冲地跑到经理那里,向他斥责地说道:“你真岂有此理到极点了!你为什么早不加晚不加偏要在我公布了日期、讲题,发出了入场券之后再来加呢?你这不是毫无信义吗?而且,你一加就是三倍,你这个人只知道钱!现在我偏不加,看你怎样!”读者诸君,假定你是那家旅馆的经理先生,你当面受到了这样的一番斥责,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你当怎样呢?我想,你一定也板起了面孔,红着脸,声势很大地回答:“怎样?不加则我不租,要租则必须加三倍,少一个子儿也做不到的,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呢!”读者诸君,我想那位经理先生一定要为了他的尊严而这样回答的吧!我们说话应该用什么方式合适,也可以知道一个大概了。

  二多言无益

  我国有一些古语,像“会捉耗子的猫不叫”、“蛤蟆从晚叫到天亮,不会引人注意;公鸡啼了一声,大家都起身工作”之类,这都是表明一个人不要多说话,多说是没有益处的。的确,一个酒鬼,酒后噜噜苏苏地说个不休,试问有谁把他的话拿了一句当真?一个老太婆,一天到晚地唠叨着,试问有谁把她的唠叨拿一句来当真?法庭上的法官,他是不大多讲话的,但他不开口则已,开了一句口,这一句是原被告以及律师、法警、新闻记者、旁听者,没有一个不是大加注意的。我们平常说话,为什么要学蛤蟆、酒鬼和老太婆而不去学公鸡和法官呢?老子说“大智若愚”,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乎仁”,这也是表明多说话的人,他仅有的一些学问,早已在他的口头上宣述无遗了。

  我们走进一家商店去买东西,对那面孔板着、不来招待的伙计,我们当然是不欢迎的。有时,我们在柜台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那伙计似乎眼中没有见到似的老是不睬你,我们给他的报答便是转身就走,不再买他的东西了。可是,有的时候,店伙招待殷勤,把货物的优美,说得天花乱坠,仿佛天下最优良最廉价的货物只有他们一家商店出售似的,顾客想要插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能得到。我们试想想,顾客就会完全信任了他的说话、立刻不假思索地买了他的东西吗?

  有一天,我走进某书局去买了一些稿纸,事先已经有个朋友告诉我,近来稿纸的价格飞涨得比半年前要贵三倍,只有某书局,他们虽然涨价,似乎比较起来还算便宜一些。于是我特地走进某书局去购买了。我一看他们的定价,确实很便宜,但是拿在手中,知道那种纸是用新闻纸印刷成的,因此我就问他们有没有道林纸的稿纸。谁知那店员一面回答我没有,一面竟向我大谈新闻纸印刷的稿纸怎样的优美、怎样的廉价,同时还批评道林纸的稿纸不但价钱高出新闻纸的一倍,而且还不及新闻纸的优美。我当时想要说一句话都不可能,所以只有等他落花流水似地说完了,然后再告诉他,新闻纸的稿纸确是价廉,而且使用起来也不错,不过在我的经验上,似乎书写起来道林纸的要流利得多。可是我这样一说,他竟又是天花乱坠地说下去了,而且还批评我所说的完全不对。结果怎么样?我告诉他我使用稿纸已有二十年,我还是某书局的编辑,所以稿纸的好歹,我自己也知道一些的。终于一张也不买就走了。如此,那位职员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大套,试问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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