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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眉小札》 作者:徐志摩

第59章 附录一 志摩日记

  小曼序

  飞一般的日子又带走了整整的十个年头儿,志摩也变了五十岁的人了。若是他还在的话,我敢说十年决老不了他——他还是会一样的孩子气,一样的天真,就是样子也不会变。可是在我们,这十年中所经历的,实在是混乱惨酷得使人难以忘怀,一切都变得太两样了,活的受到苦难损失,却不去说它,连死的都连带着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出版计划,也因此搁到今天还不见影踪。

  十年前当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准备编印《全集》时,有一次我在梦中好像见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兴,《全集》决不是像你想象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决不会实现。我醒后,真不信他的话,我屈指算来,《全集》一定会在几个月内出书,谁知后来果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一年一年的过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还是没有影儿,叫我说什么?怪谁,怨谁?

  《全集》既没有出版,惟一的那本《爱眉小札》也因为《良友》的停业而绝了版,志摩的书在市上简直无法见到,我怕再过几年人们快将他忘掉了。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愿意出版志摩的著作,于是我把已自《良友》按约收回的《爱眉小札》的版权和纸型交给他们,另外拿了志摩的两本未发表的日记和朋友们写给他的一本纪念册,一起编成这部《志摩日记》,虽然内容很琐碎,但是当做纪念志摩五十诞辰而出版这本集子,也至少能让人们的脑子里再涌起他的一个影子吧!(《爱眉小札》是纪念他的四十诞辰而版的。)

  这本日记的排列次序是以时间为先后的。《西湖记》最早,那时恐怕我还没有认识他;《爱眉小札》是写我们两个人间未结婚前的一段故事;《眉轩琐语》是他在我们婚后拉笔乱写的,也可以算是杂记,这一类东西,当时写得很多,可是随写随丢,遗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后悔莫及。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得多。《一本没有颜色的书》是他的一本纪念册,是许多朋友们写给他和我的许多诗文图画,他一直认为最宝贵、最欢喜的几页,尤其是泰戈尔来申时住在我家写的那两页,也制版放在一起凑一个热闹。我的一本原来放在《爱眉小札》后面的日记,这次还是放在最后,作个附录。

  此后,我要把他两次出国时写给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译成中文,编成一部小说式的书信集,大约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说、散文、诗等等,我也将为他整理编辑,一本一本的给他出版。我觉得我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种风格、情调和他的诗,我这十几年来没有看见有人接续下去,尤其是新诗,好像从他走了以后,一直没有生气似的,以前写的已不常写,后来的也不多见了,我担心着,他的一路写作从此就完了吗?

  我决心要把志摩的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这本《日记》的出版是我工作的开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个转变年,从此我不是一个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经脱离了二十多年来锁着我的铁链,我不再是个无尽无期的俘虏,以后我可以不必终年陪伴药炉,可以有精力做一点事情。我预备慢慢的拿志摩的东西出齐了,然后写一本我们两人的传记。只要我能够完成上述的志愿,那我一切都满意了。

  小曼三十六年二月

  西湖记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十月廿八日

  杭州——上海——杭州

  九月七日

  方才又来了一位丫姑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岁半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的是她亲生的,女的是育婴堂里抱来的。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小媳妇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里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来似的。积年的肺痨,外加风症,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团乌糟——简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厂,和他们同住的真是危险。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来,免不得在大厅上收殓,夹着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们一房剩下的是一个黑籍的老子,一窍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种的小孩!

  为一个讣闻上的继字,听说镇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议论,说若然不加继字,直是蔑视孙太夫人。他们的口舌原来姑丈只比作他家里海棠树上的雀噪,一般的无意识,一般的招人烦厌。我们写信去请教名家以后,适之已有回信,他说古礼原配与继室,原没有分别,继妣的俗例,一定是后人歧视后母所定的,据他所知,古书上绝无根据。

  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爿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着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莪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的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的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识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莪,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因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拚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拚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莪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车里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专车到斜桥,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经农、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绍了汪精卫。一九一八年在南京船里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真是个美男子,可爱!适之说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他是男子……他也爱他!

  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马君武也加入我们的团体。到斜桥时适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两船。中途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挤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精卫酒量极好,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们讲了一路的诗,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他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我同适之约替陆志苇的《渡河》作一篇书评。

  我原定请他们看夜潮,看过即开船到硖石,一早吃锦霞馆的羊肉面,再到俞桥去看了枫叶,再乘早车动身各分南北。后来叔永夫妇执意要回去,结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们拉到杭州去了。

  过临平与曹女士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鳞云里隐现的初星,西天边火饰似的红霞。

  楼外楼吃蟹,精卫大外行!

  湖心亭畔荡舟看月。

  三潭印月闻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与君劢菊农等去常州。乘便游了天宁寺,大殿上有一二百个和尚在礼忏,钟声,磬声,鼓声,佛号声,合成一种宁静的和谐,使我感到异样的意境。走进大殿去,只闻着极浓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氲,一直上腾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种庄严而和蔼,静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从君劢处吃蟹回来,路上买得两本有趣的旧书,一是Mark Twa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 and Poetry,虽旧,却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吴淞去吊君革,听了他出现的奇迹,今天我对人便讲,也已写信去告诉爸妈。这实在是太离奇了,难道最下等的迷信会有根据的吗?纸衣,纸锭,经忏,寿限……这话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经约定君革的母亲,他的阴灵回家时,我要去会他。君劢亦愿意去看个究竟。

  今天与振飞在一枝香吃饭,谈法国文学颇畅,振飞真是个“风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车站上渡桥时,西天正染着我最爱的嫩青与嫩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一块云斑里爬了出来,我失声大叫好景。菊农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还带几分勉强,现在看的更锐敏,欣赏也更自然了。今夜我为眼怕光,拿一张红油光纸来把电灯包了,光线恬静得多。在这微红的灯光里,烟卷烧着的一头,吸时的闪光,发出一痕极艳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从美丽川回来,今夜叔永夫妇请客,有适之,经农,擘黄,云五,梦旦,君武,振飞,精卫不曾来,君劢闯席。君劢初见莎菲,大倾倒,顷与散步时热忱犹溢,尊为有“内心生活”者,适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卫从政,忧其必毁。

  午间东荪借君劢处请客,有适之菊农筑山等。与菊农偃卧草地上朗诵斐德的“诗论”,与哈代的诗。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努力”已决停版,拟改组,大体略似规复“新青年”,因仲甫又复拉拢,老同志散而复聚亦佳。适之问我“冒险”事,云得自可恃来源,大约梦也。

  秋白亦来,彼病肺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倒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做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倒读了好几篇,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十月十三日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长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归过慕尔鸣路时又为君劢菊农等,正洗澡归,截劫,拥入室内,勒不令归,因在沙发上胡睡一宵,头足岖,甚苦,又有巨蚊相扰,故得寐甚微。

  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十月十五日回国周年纪念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页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三岛丸船上拿着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的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经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像,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妄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风,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呀!

  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

  今晚与适之回请,有田汉夫妇与叔永夫妇,及振飞。大谈神话。出门时见腴庐——振飞言其姊妹为“上海社会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后,又与适之去亚东书局,小坐,有人上楼,穿腊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颇似捕房“三等侦探”,适之起立为介绍,则仲甫也。彼坐我对面,我视其貌,发甚高,几在顶中,前额似斜坡,尤异者则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脊,线画分明,若近代表现派仿非洲艺术所雕铜像,异相也。

  与适之约各翻曼殊斐儿作品若干篇,并邀西滢合作,由泰东书局出版,适之冀可售五千。

  读E。Dowden《勃朗宁传》,我最爱其夫妇恋史之高洁,白莱德长罗勃德六岁,其通信中有语至骇至复至蠢至有味:——

  “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 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nonce I used to be uneasy, 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 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 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 My beloved, 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谈明宣——她是抚堂先生的小女儿,今年九岁,颇明慧可爱,我抱置膝上,诵诗娱之。

  十月十七日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如陆志苇所谓“仆仆从公”矣。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渭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的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页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页子呢?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稍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颠,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的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漏它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飚,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样的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子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座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的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的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的撑着,在银波上缓缓的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叫,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名火压了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八时

  完了,西湖这一段游记也完了。经农已经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经去了几百年似的。适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迟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们三个人在杏花村吃饭吃蟹,我喝了几杯酒。冬笋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

  眉轩琐语

  一九二六年八月——一九二七年四月

  北京——上海——杭州

  八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闷的齿牙间过日子,一整本呕心血的日记,是我给眉的一种礼物,时光改变了一切,却不曾抹煞那一点子心血的痕迹,到今天回看时,我心上还有些怔怔的。日记是我这辈子——我不知叫它什么好。每回我心上觉着晃动,口上觉着苦涩,我就想起它。现在情景不同,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开着的。我们平常太容易诉愁诉苦了,难得快活时,倒反不留痕迹。我正因为珍视我这几世修来的幸运,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比做一品官,发百万财,乃至身后上天堂,都来得宝贵,我如何能噤默。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快活人也尽有有出息的。

  顷翻看宗孟遗墨,如此灵秀,竟遭横折,忆去年八月间(夏历六月十七日)宗孟来,挈眉与我同游南海,风光谈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复得,怅惘何可胜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归,心境殊不平安,记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眺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另一段:“这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这一年来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蜜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哪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九月十日

  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眉去息游别墅了,仲述一忽儿就来。方才念着莎士比亚Like as the waves make to ward the pebbled shore那首叹光阴的“桑内德”尤其是末尾那两行,使我憬然有所动于中,姑且翻开这册久经疏忽的日记来,给收上点儿糟粕的糟粕吧。小德小惠,不论多么小,只要是德是惠,总是有着落的;华茨华斯所谓Little kindnesses别轻视它们,它们各自都替你分担着一部分,不论多微细,人生压迫性的重量。“我替你拿一点吧,你那儿太沉了”。他即使在事实上并没有替你分劳,(不是他不,也不是你不让:就为这劳是不能分的。)他说这话就够你感激。

  昨天离北京,感想比往常的迥绝不同。身边从此有了一个人——究竟是一件大事情,一个大分别。向车外望望,一群带笑容往上仰的可爱的朋友们的脸盘,回身看看,挨着你坐着的是你这一辈子的成绩,归宿。这该你得意,也该你出眼泪,——前途是自由吧?为什么不?

  九月十九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唬,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彻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憬惕于中,在剧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老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激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同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的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决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是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十月二十七日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十二月二十八日

  投资到“美的理想”上去,它的利息是性灵的光彩,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

  送曼年礼——曼殊斐儿的日记,上面写着“一本纯粹性灵所产生,亦是为纯粹性灵而产生的书。”——一九二七,一个年头你我都着急要它早些完。

  读高尔士华绥的“西班牙的古堡”。

  麦雷的Adelphi月刊已由九月起改成季刊。他的还是不懈的精神,我怎不愧愤?

  再过三天是新年,生活有更新的希望不?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

  愿新的希望,跟着新的年产生,愿旧的烦闷跟着旧的年死去。

  新月决定办,曼的身体最叫我愁。一天二十四时,她没有小半天完全舒服,我没有小半天完全定心。

  给我勇气,给我力量,天!

  一月六日

  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药三煎。睡昏昏不计钟点,亦不问昼夜。乍起怕冷贪懒,东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楼来,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帽,一手托腮,勉强提笔,笔重千钧,新年如此,亦苦矣哉。

  适之今天又说这年是个大转机的机会。为什么?

  各地停止民众运动,我说政府要请你出山,他说谁说的,果然的话,我得想法不让他们发表。

  轻易希冀轻易失望同是浅薄。

  费了半个钟头才洗净了一支笔。

  男子只有一件事不知厌倦的。

  女人心眼儿多,心眼见小,男人听不惯她们的说话。

  对不对像是分一个糖塔饼,永远分不净匀。

  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梅勒狄斯写Egoist,但这五十年内,该有一个女性的Sir Willoughby出现。

  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

  朋友走进你屋子东张西望时,他不是诚意来看你的。

  怀疑你的一到就说事情忙赶快得走的朋友。

  老傅来说我下回再有诗集他替作序。

  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见不出一个。

  我唯一的引诱是佛,它比我大得多,我怕它。

  今年我要出一本文集一本诗集一本小说两篇戏剧。

  正月初七称重一百卅六磅(连长毛皮袍)曼重九十。

  昨夜大雪,瑞午家初次生火。

  顷立窗间,看邻家园地雪意。转瞬间忆起贝加尔湖雄踞群峰。小瑞士岩稿梨梦湖上的少女和苏格兰的雾态。

  二月八日

  闷极了,喝了三杯白兰地,昨翻哈代的对句,现在想译他的“瞎了眼的马”,老头难得让他的思想往光亮处转,如在这首诗里。

  天是在沉闷中过的,到哪儿都觉得无聊,冷。

  三月十七日

  清明日早车回硖石,下午去蒋姑母家。次晨早四时复去送除帏。十时与曼坐小船下乡去沈家浜扫墓,采桃枝,摘熏花菜,与乡下姑子拉杂谈话。阳光满地,和风满裾,至足乐也。下午三时回硖,与曼步行致老屋,破乱不堪,甚生异感。淼侄颇秀,此子长成,或可继一脉书香也。

  次日早车去杭,寓清华湖。午后到即与瑞午步游孤山。偶步山后,发见一水潭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与曼去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

  三月十八日

  次日游北山,西泠新塔殊陋。玉泉鱼似不及从前肥。曼告奋勇,自灵隐捷步上山,达韬光,直登观潮亭,撷一茶花而归。冷泉亭大吃辣酱豆腐干,有挂香袋老婆子三人,即飞来峰下揭裾而私,殊亵。

  与瑞议月下游湖,登峰看日出。不及四时即起。约仲龄父子同下湖而月已隐。云暗木黑,凉露沾襟,则扣舷杂唱,未达峰,东方已露晓,雨亦涔涔下。瑞欲缩归,扶之赴峰,直登初阳台,瑞色苍气促,即石条卷卧如猬,因与仲龄父子捷足攀上将军岭,望宝椒南山北山,皆奥昧入云,不可辨识。骤雨欲来,视则双堤画水,树影可鉴,阮墩尤珠围翠绕,潋滟湖心,虽不见初墩,亦足豪已。既吐纳清高,急雨已来,遥见黄狗四条,施施然自东而西,步武井然,似亦取途初阳自矜逸兴者,可噱也。因雨猛,趋山半亭小憩看雨,带来白玫瑰一瓶,无杯器,则即擎瓶直倒,引吭而歌,殊乐。忽举头见亭颜悬两联,有“雨后山光分外清”句,共讶其巧合。继拂碑看字,则为瑞午尊人手笔,益喜,因摹几字携归,亦一纪念。

  下山在新新早餐,回寓才八时。十时过养默来,而雨注不停,曼颇不馁,即命舆出游。先吊雷峰遗迹,冒雨跻其颠而赏景焉。继至白云庵拜月老求签。翁家山石屋小坐,即上烟霞,素餐至佳,饭毕已三时。天时冥晦,雨亦弗住,顾游兴至感勃勃,翻岭下龙井,时风来骤急,揭瑞舆顶,子几仆。龙井已十年不到,泉清林旺,福地也。自此转入九溪,如入仙境,翠岭成屏,茶丛嫩芽初吐,鸣禽相应,婉转可听。尤可爱者则满山杜鹃花,鲜红照眼,如火如荼,曼不禁狂喜,急呼采采。迈步上坡,踬亦弗顾,卒集得一大束,插戴满头。抵理安天已阴黑,楠林深郁,高插云天,到此吐纳自清,胸襟解豁。有身长眉秀之僧人自林里走出,殷勤招客入寺吃茶,以天晚辞去。寺前新矗一董太夫人经塔,奇丑,最煞风景,此董太夫人该入地狱。回寓已七时半。

  适之游庐山三日,昨日记数万言,这一个“勤”字亦自不易。他说看了江西内地,得一感想,女性的丑简直不是个人样,尤其是金莲三寸,男性造孽,真是无从说起,此后须有一大改变才有新机:要从一把女性当牛马的文化转成一男性自愿为女性作牛马的文化。适之说男人应尽力赚出钱来为女人打扮,我说这话太革命性了。邹恩润都怕有些不敢刊入名言录了!

  有天鹅绒悲哀的疑古玄同,有时确是疯得有趣。

  四月十四日

  下午去龙华看桃花,到塔前为止,看不到半树桃花,废然返车。(桃花在新龙华。)入半淞园撮景,风沙涂面,半不像人。

  母亲今晚到,寓范园。

  琬子常嚷头疼,昨去看医,说先天带来的病,不即治且不治。淑筠今日又带去中医处,话说更凶,孩子们是不可太聪慧了。

  曼说她妹子慧绝美绝,她自己只是个痴孩子。(曼昨晚又发跳病痒病,口说大脸的四金刚来也!真是孩子!)

  案上插了一枝花便不寂寞。最宜人是月移花影上窗纱。

  四月二十日

  是春倦吗,这几天就没有全醒过,总是睡昏昏的。早上先不能醒,夜间还不曾动手做事,瞌睡就来了。脑筋里几乎完全没有活动,该做的事不做,也不放在心上,不着急,逛了一次西湖反而逛呆了似的。想做诗吧,别说诗句,诗意都还没有影儿,想写一篇短文吧,一样的难,差些日记都不会写了。昨晚写信只觉得一种懈惰在我的筋骨里,使得我在说话上只选抵抗力最小的道儿走。字是不经挑择的,句是没有法则的,更说不上章法什么,回想先前的行札是怎么写的,这回真有些感到更不如从前了。

  难道一个诗人就配颠倒在苦恼中,一天逸豫了就不成吗?而况像我的生活何尝说得到逸豫?只是一样,绝对的苦与恼确是没有了的,现在我一不是攀登高山,二不是疾驰峻坂,我只是在平坦的道上安步徐行,这是我感到闭塞的一个原因。

  天目的杜鹃已经半萎,昨寄三朵给双佳楼。我的墨池中有落红点点。

  译哈代八十六岁自述一首,小曼说还不差,这一夸我灵机就动,又做得了一首。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表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丁宁:

  “你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变——

  了样,艳丽的尸体,等你去收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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