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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眉小札》 作者:徐志摩

第63章 附录三 纪念文集(三)

  后因振铎兄介绍我到长沙去教书,便不曾译小说,但徐师的盛意是深感的。在长沙两年的教书生涯里,也常看看晨报,知道此时《晨报副刊》已由徐师编辑,几乎每天都有他的长篇文字。我以前知道他的笔是不大勤快的,现在忽然如此大量生产,真使我非常惊讶,对于他的精力表示钦敬。《诗刊》也于此时产生,造成了今日的西洋诗体。我所译的一首哥德的诗也在这时刊了出来。《巴黎鳞爪》、《自剖》、《落叶》、《翡冷翠的一夜》几乎都是此时的成绩。可以说一九二五年是志摩师最有收获的可纪念的一年。

  与徐师一别就是两年半,直到一九二六年春天,方才第二次在上海与他相晤。我知道他到了上海,便写信给他,想去看他,并索赠《志摩的诗》(中华仿宋字排,华装)。当时他复了我一信:

  太对不起你了!你信到后,我就想专程去看你先不通知你,但新年来为私事在沪杭路屡次往复,不曾腾出空来,所以没去成,也没回信,请你原谅。明天(元宵)我上午到振铎家里,我叫他约你也去,不知便否,盼望你见面。我听说你快成家了,而且是苏州亲,先贺喜你,不是我俗套,因为迟早躲不了那一天,我自己也不在远,说实话,诗集明天带给你。(一九二六,一,十四。)

  苏州亲就是指我的前妻马芝宝,他自己也不远,大约也不必加注解了。

  我为了家贫无力完姻,只得临时赶译了一篇柴霍甫的《活财产》出来,拿了译稿去见徐师,想换一点钱用。那时徐师和他的父亲以及儿子阿欢都住在旅馆里。时候是早晨,他们都刚起来。徐师的父亲正在剃头,他很胖,很诚朴,完全与徐师两样,既不瘦削,亦无翩翩的风致。阿欢大约十岁左右,倒很像他的父亲,用一句旧小说上的话,生得“眉清目秀”,徐师说:“赵先生会讲童话,你请他讲给你听吧。”阿欢便缠着我讲,我只得讲了一个安徒生的《大小克劳司》给他听。我正在指手画脚的时候,志摩师弯着腰从门外骑着小脚踏车进来,叫喊说:“你看爸爸骑你的车!”阿欢拍掌大笑。

  后来我又与志摩师谈诗,问他对于自己的诗所最喜欢的是哪一首,他说是《无题》,后来我将这首选在我的《混合国语教科书》第二册里。

  他收下了《活财产》,以备编《晨副》之用,预先给了我四十元稿费。加以叔父资助我数百元,我便草草结了婚。

  结婚后便到绍兴教了一年书,又到海丰教了半年,回沪时是一九二七年夏天,正逢徐师等在华龙路开办新月书店的时候。我把新诗集《荷花》结集起来,想因徐师之力,在新月出版,但徐师劝我暂且不要出版。我因为好胜心切,终于后来交给开明出版了。徐师,请恕我没有素养,现在我已谨慎写作了。

  从这时起,我便不曾离开上海,四年半的上海生活间,时常在笔会和其它宴会席上遇见徐师。因为忙于衣食,师友均疏,此后便不曾特地去访问徐师,一九二七年有一次的访问,我曾写了一篇《是妈妈!》收在当军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纪信刊里。谁知这竟是最后的一次访问了呢?

  我的前妻死后,我又与李希同女士结婚,徐师特地来喝喜酒,还送了一个极雅致的满缀着红玫瑰花的椭圆花篮;为时不过二年,想不到我竟要送徐师的白花圈了!

  最近徐师的《猛虎集》出版,我买了一本来读,正在这样想念,这本诗集里已由晚唐的绮靡风格移向宗教的虔敬了,谁知这竟是他最后的著作了呢?

  徐师的散文集题作《自剖》,封面画着他的面容,一把红刀把他的面容分作两半,旁边是些圆圈,海扇之头。以迷信说来,这似是预兆。红刀是红火,圆圈之头就是飞机内的机件。集中并有《想飞》一篇。难道徐师真的应了预言了么?

  像徐师这样文采华丽,连吐一长串的珠玑的散文作者,在现代我还找不到第二个。丘玉麟虽还有一点近似,总觉显露堆砌的痕迹,不及徐师的灵活。

  记得朱自清说过,现代中国诗人,须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徐师的恋爱小唱如《雪花的快乐》之类的确是值得称赞的。

  《自剖》文学集有《哀思辑》,不想竟临到我为徐师写哀思了。白采、罗里芷、胡也频、朱大律……一个个地夭折,现在徐师又与世长辞,唉,人生的变幻无常呵!命运,命运,他的力量是这样的大,我现在才明白为什样徐师这样的爱哈代并且要我也译《哈代》!

  一九三一,十一,二十七。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送志摩升天

  张若谷

  耶和华要用旋风接以利亚升天,

  以利亚与以利沙从吉甲前往。

  他们正走着说话(师徒二人,都是犹太的先知。)

  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

  以利亚就乘旋风升天去了。

  以后不再见他了!

  ——《旧约·列王纪》下,第二章

  志摩:

  你是一个善写哀思文章的能手。你记过你的祖母之死;你悼过你的表兄沈叔薇;你伤过你的忘年交双栝老人;你吊过刘叔和;你哭过你的可爱的小彼得。昨日吊人的,今日却被人吊了。在你生时,你是一个不觉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的达观者。但你也想到“在这后的呼吸离窍的俄顷,不能轻易的断定那一边没有阳光与人情的温慰”。如今,你竟然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上天去了。在天国里,究竟有没有人情的温慰,你不是已经和你的祖母,爱子,至亲,好友们欢然重晤吗?志摩,希望你在天之灵,托梦给你人间的亲友们,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志摩,你是一个诗人。有人说:“诗人便是先知。”你的确也是一个先知。这一次你坐飞机升天,决不是偶然的事。在你五年前的旧作《想飞》里你早已给我们预泄了天机了。

  “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回看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掷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去这圈子!

  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嘣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在当初,谁都只当是你的一时游戏的笔墨,是所谓诗人的幻思和理想。到如今,有了事实的,实现和应验,我们才知道那篇《想飞》,是你的一种真实的自剖,是一种先知的预言。但是总怪我们太不聪明了,为什么一直须等到事情的结果呈露在我们眼底以后,才会想起了你的预言呢?志摩,你是一预言家,你是一个诗人!志摩,朋友们都说你死得太凄惨了。有几个和你素未谋面也没有读过你的作品的女学生,听见了你的死讯,大家都表示无限的惋惜。她们爱怜天才的一番盛情,想你在天有知,也必有动于衷。但是,一般的人,只惋惜你死得凄苦,他们决不是你的真正知己。他们不会了解诗人之死和俗人是有不同的地方。志摩,我自信是了解你的朋友中的一个,虽则当你在世时我们很少相互罄吐的机会,当你的灵柩从南京运回上海时,我也没有一临凭吊;我却早从你的作品中认识了你的思想和信仰。

  志摩,你不但是诗人,是预言家,你还是一个哲学者。有人称过你是“诗哲”,或许在你自己听了也要不以为然。但是在你《再剖》文中,你已经供招过你的人生观:

  “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耸悚,猜疑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只是无目的的奔驰;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懊然的,我惊觉了。”

  志摩,我现在也无须再来和你叨叨絮絮地讨论这些玄妙问题。如今,你已飞出了这一个圈子,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另一种生活,你都已经恍然大悟身历其境了。在你生时,你不是说过“生命不定是可喜,死亦不定可畏”吗?因此从生入死,在你看来,“只是解化了实体的存在,脱离了现实的世界,又投入了一种异样的冒险”(悼沈叔薇)。“乃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思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的祖母之死》)志摩你生时既然抱着这样的人生观念,当你灵魂在脱离了肉体飞上天的俄顷间,一定毫不感什么痛苦或惊骇。因此,我对于你的死,不哭,也不悲伤,我只有怅惘。志摩,请你相信在我的心里还留着对于你的相当的怀念。

  志摩,凡是知道你死况的人,都哀悼你死得太惨苦。我却独自要赞美你的死,你的死是一首诗,你死得真美丽!

  从你的预言《想飞》一文中,我想象到你那一飞冲天到半天空的情景。你随身带着一只你出门不离身的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多是见不得人面的。(志摩,你真是一个可人儿,那许多见不得人面的日记和信件,如今都成为灰烬了,一切和那些秘密信件有关系的她们和他们,从此都可以高枕而卧了。)你坐在“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的鸟形机器里,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飞。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地飞!一起就冲着天顶飞!高入了云,高出了云,还是向上飞去。那时你忘却了世界的一切,人间的一切,你只是赞美着青天和白云,你也不觉得机器的震摇,你也没有听见机器的炸响,一刹那间你的灵魂,冉冉的上升。朵朵的彩云跳过来拥着你,望着最光明的去处升去,只留下你的遗蜕,跟着一蓬烟火直往下泻。应验了你抄在《迎上前去》一文中的诗句: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志摩,你那样的死,不是值得我们赞美的吗?我在此赞美你的死,赞美你的升天!

  最后我要抄这几句你生时爱读的达文謇的话,送给你的在天之灵,当作我的追悼文:

  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

  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

  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

  Requiescat in pace Amen。

  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纪念志摩

  陈梦家

  [十一月十九日是徐志摩先生遭难的周年忌辰。陈先生此文原定在第四期发表,但因脱稿稍迟未及随版付印,不得已只可搁置到本期发表。——编者。]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他去了,永远的去了。我们还是常痴望,痴望着云霄,想再看见他来,像一道春光的暖流,悄悄的来。不能说这全是痴,我们不知忘掉了多少事,惟独这春光火焰似的热情的朋友,怎样也难使我们放下这痴心:我们要的是春光,火焰,要的是热情。听这秋声萧萧的摸索四野衰败的芦草,我们记起过去的一个秋天:怎样的那冰凉的秋天蹑进我们衰芦似的心里,教我们怎样说,那一刻间不能信的信息,教我们怎样信,他一飞去的神捷,唉,我们怎样再能想!

  在这秋天的晚上,隔院小庙一声声晚磬袅袅的攀附在这一缕青烟上,游魂似的绻绵,我仿佛听他说:我在这里。我翻开这四册诗集,清水似的诗句,是那些片可爱的彩云,在人间的湖海上投过的影子。现在那翩翩的白云,又在天的那方,愉快的无拦阻的逍遥?

  我们展开这几卷诗,是他偶尔遗落下的羽毛,仿佛看见他的轻盈,丰润,温存的笑。他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在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写的,那些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那种热情,他对于一切弱小的可怜的爱心,

  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肋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逍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厄运!

  真的,他有的是那博大的怜悯,怜悯那些穷苦的,不幸的,他一生就为同情别人忘了自己的痛苦。那在大雪夜用油纸盖在亡儿坟上的妇人,那些垃圾堆上拾荒的小孩,那些乞儿冷风里无望的呼求,那个黑道中蹒跚着拉着车的老头儿:这些不幸永远震撼他的灵感。他的慧眼观照一切,这古怪的世界横陈着残缺的尸体,又是那热情引他唱起“毒药”的诗,他也为着恐怖的“白旗”呼唤。在“现实”恶毒的阴黯中,他总是企望着一点光明,企望着这老大民族的复兴: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声,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憧: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夏的优美,从容!

  摧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在他第一集诗里,许多小诗是十分可爱的,《沙扬娜拉》,《难得》,《消息》,《落叶小唱》和《雪花的快乐》,到如今我们还是喜欢来念。十年前初创时的新诗,只留下《志摩的诗》这惟一的硕果。这些诗,不光是鲜丽,它还有爽口的铿锵的声调,如像一首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光润,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十五年,志摩在北平约一多、子离等聚起一个诗会,讨论关于新诗形式的问题,他们在《晨报》有过十一期的诗刊。从那时起,他更用心试验各种形式来写诗,他自认他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至少是技巧更进步了。那开篇的一首长诗——《翡冷翠的一夜》——虽则热情还是那么汹涌,但他能把持他的笔,教那山洪暴发似的热情化做一道无穷止的长河。他向我说过,《翡冷翠的一夜》中《偶然》、《丁当——清新》几首诗划开了他前后两期诗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出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

  他的努力永远不间断,向前迈进,正如他从不失望的向生命的无穷探究。十年来对新诗这样不懈怠研求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总有一条路可寻,”他说。“我们去寻。”我们看他(我们自己要不要惭愧)不管生活的灰尘怎样压重他的翅膀,他总是勇敢的。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但看那生活的逼迫,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人不能受,他忍受。他有一种“信仰的勇敢”,在一切艰难上,他还是急切的求“一条缝里的一点光”,照亮他的一点灵犀。可惜这世界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到处有“经络里的风湿,话里的刺,笑脸上的毒”,但是“凶险的途程不能使他心寒。”有时候他

  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浮沉……

  但他还是“迫切的想望,想望那一朵神奇的优昙。”我们全是大海上飘浮无定的几只破帆,在蟒绿的海涛间,四下都是险恶,志摩是一座岛,是我们的船坞。这生命的道路太难走了,崎岖,曲折和无边的阴黯,一听到

  他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我也是这些被唱醒的一个,听他说:“一起来唱吧!”十九年的秋天我带了令孺九姑和玮德的愿望,到上海告诉他我们再想办一个诗刊。他乐极了,马上发信去四处收稿;他自己,在沪宁路来回的颠簸中,也写成了一首长叙事诗——《爱的灵感》。他对青年人的激励,使人永不忘记。一直是喜悦的,我们从不看见他忧伤过——他不是没有可悲的事。

  二十年夏季他印了第三集诗——《猛虎集》。他希望这是一个复活的机会。集子开篇的一首《我看见你》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首抒情诗。还有那首《再别康桥》,我相信念过的人一定不会忘记。这类可爱的小诗,在他后期写的更多,更好——我们想不出如何说他好。我们一读他的诗,只觉得清——不是淡——清得见底的;隽永和灵奇的气息。我们说不对。

  我不敢想去年冬天为什么再去上海,看不见他了,我看见是多少朋友在他灵前的哀泣。他知道,一定会笑我们忘不了的凡情,他好像说:“我只是飞出了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和原先一样好。赶明儿你们也得来,可是我等不及你们的,我会飞去第三个世界!”呵!你永远在飞,这世界留不住你!

  洵美要我就便收集他没有入集的诗,我聚了他的《爱的灵感》和几首新的旧的创作,合订一本诗——《云游》。想起来使我惶恐,这曾经由我私拟的两个字——《云游》——竟然做了他命运的启示。看到他最末一篇手稿——《火车擒住轨》,只仿佛是他心血凝结的琴弦,一柱一柱跳响着性灵的声音。

  真的,志摩给我们的太多了:这些爱心,这些喜悦的诗,和他永往前迈进的精神,激励我们。这年头,活着真不容易,“思想被主义奸污”,感情卖给了政堂。……志摩争的就是这点子“灵魂的自由”,他要感情不给虚伪蒙蔽。他还要尽情的唱,顾不得人家说“这些诗材又有什么用”。看这十年来,谁能像志摩在生活下挣扎,不出声的挣扎,拨亮性灵中的光明,普照这一群人,不知道光明是什么。

  “诗人是一种痴鸟,一种天教唱歌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自有另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它把温柔的心窝抵着蔷薇的花刺,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它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唉,这一展翅的飞逝!我们仰望白云,仰望白云上的星月,那儿是你!也许你,在另一个世界上,享受那种寂寞;也许你你己经飞渡了万方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但我们还是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二十一年十月抄记于海甸燕京。

  (文中所引诗及文句,皆出自志摩集中。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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