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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眉小札》 作者:徐志摩

第67章 附录三 纪念文集(七)

  落雨了,我把鼻子贴住玻璃。想起《车眺》那首诗。

  八点左右火车已进了站。下了火车,坐上一辆洋车,尽那个看来十分忠厚的车夫,慢慢的拉我到齐鲁大学。在齐鲁大学最先见到了朱经农,一问才知道北平也来了三个人,南京也来了两个人,上海还会有三四个人来。算算时间,北来车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车赶到津浦车站去,同他们会面。在候车室里见着了梁思成,张慰慈同张奚若。再一同过中国银行,去找寻一个陈先生,这个陈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后各事,前一天搁下了业务,带了夫人冒雨跑到飞机出事地点去,把志摩从飞机残烬中拖出,加以洗涤、装殓,且伴同志摩遗体同车回到济南的。这个人在志摩生前并不与志摩认识。

  见到了陈先生,且同时见到了从南京来的郭有守,我们正想弄明白出事地点在何处,预备同时前去看看。问飞机出事地点离济南多远,应坐什么车。方知道死者遗体昨天便已运到了济南,停在城里一个小庙里了。

  那位陈先生报告了一切处置经过后,且说明他把志摩搬回济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会来,我知道在飞机里那个样子太惨,所以我就眼看着他们子把烧焦的衣服脱去,把血污洗尽,把破碎的整理归一,包扎停当,装入棺里,设法运回济南来了……!”

  他话说的比记下的还多一些,说到山头的形势,去铁路的远近,山下铁路南有一个什么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询问飞机出事时情形所得的种种。

  那几天正值湿雾季,每天照例皆是雾。山峦,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种浓厚湿雾里。飞机去济南差不到三十里,几分钟就应当落地。机师王姓,本来是个济南人,对于济南地方原极熟悉。飞机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岭,估计时间应当已快到济南,或者为寻觅路途,或者为寻觅机场,把飞机降低,于是砰的碰了山头发了火。着了火后的飞机,翻滚到山脚下,等待这种火光引起村子里人注意,赶过来看时,飞机各部分皆着了火,已燃烧成为一团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两个飞机师皆已成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后面一点,除了衣服着火皮肤有一部分灼伤外,其它地方并不着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为去失事地方较近的火车站站长知道,赶忙报告济南,济南派人来查验证明后,再分别拍电报告北平南京。济南方面陈先生经过出事地点时,是二十的中午。棺柩运过济南时,是二十一日下午。当二十二我们到济南时,距出事时已经三天了。

  我们一同过志摩停柩处时,约九点半钟,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个小庙,庙名似乎叫“福缘庵”。一进去小院子里,满是济南人日常应用的陶器。这里是一堆钵头,那里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瓮同一堆粗碗,两廊又是一列一列长颈脖贮酒用的罂瓶。庙内房屋只有一进三间,神座上与泥地上也无处不是陶器。原来这地方是个售卖陶器的堆店。在庙中偏右墙壁下,停了一具棺材,两个缩头缩颈的本地人,正在那里烧香。

  两个工人把棺盖挪开,各人皆看到那个破产的遗体了,我们低下头来无话可说。我们有什么可说?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戴了一顶红顶绒球绸纱小帽,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角上一个大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与额角上那个大洞,皆为向前一撞的结果。这就是永远见得生气勃勃,永远不知道有“敌人”的志摩。这就是他?他是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躺在这个小而且破的古庙里,让一堆坛坛罐罐来包围,便是另外一时生龙活虎一般的志摩吗?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样稀奇角色!不嫌脏、不怕静,躺到这个地方,受济南市土制香烟的门外是一条热闹街市,恰如他诗句中的“有市谣围抱”,真是一件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是一条热闹街市,他欢喜这世界上一切光与色。他欢喜各种热闹,现在却离开了这个热闹世界,向另一个寒冷沉默的虚无里走去了。

  各人都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死者生前的声音与光彩,想说话说不出口,仿佛知道这件事得用着另一个中年工人来说话了,他一面把棺木盖挪拢一点,一面自言自语的说,“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静。你难受,他并不难受。”接着且告给我们飞机堕地的形式,与死者躺在机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断折的部分,腿膝断折的部分,胁下肋条骨断折的部分。原来这人就是随同陈先生到过出事地点装殓志摩的。志摩遗体的洗涤与整理皆由他一手处置。末了他且把一个小篮子里的一角残余的棉袍,一只泥泞透湿的袜子,送给我们看。据他说照情形算来,当飞机同山头一撞时,志摩大致即已死去,并不是撞伤后在痛苦中烧死的传闻,那是不会有的。

  十一点听人说飞机骨架业已运到车站,转过车站去看飞机时,各处皆找不着,问车站中人也说不明白,因此又回头到福缘庵,在棺木前停下来约三个钟头。

  一个在铁路局作事的朋友,把起运棺柩的篷车业已交涉停妥,上海来电又说下午五点志摩的儿子同他的亲戚张嘉铸可以赶到济南。上海来人若能及时赶到,棺柩就定于当天晚上十一点上车。

  正当我们想过中国银行去找寻陈先生时,上海方面的来人已赶到福缘庵,朱经农夫妇也来了,陈先生也来了。烧了些冥楮,各人谈了些关于志摩前几天离上海南京时的种种,天夜下来了。我们各人这时才记起已一整天还不曾吃饭的事情,方邀到一个馆子去吃饭,作东的是济南中国银行行长某先生。吃过了饭,另一方面起柩上车的来报告人业已准备完全。我同北平来的梁思成等急忙赶到车站上去等候,八点半钟棺柩上了车。这列车是十一点后方开行的。南行车上,伴了志摩向南的,有南京来的郭有守,上海来的张嘉铸同志摩的儿子,留下在济南,还预备第二天过飞机出事地点看看的,为北平来的几个朋友。我当夜十点钟就上了回青岛的火车,在站上车辆同建筑,一切皆围裹在细雨湿雾里。这一次同志摩见面,真算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悲伤或者比其余朋友少一点,就只因为我见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为志摩智慧方面美丽放光处,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方汇百物的热情,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他既然有许多朋友爱他崇敬他,这些人一定会把那种美丽人格移植到本人行为上来。这些人理解志摩,哀悼志摩,且能学习志摩,一个志摩死去了,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志摩了?

  纪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应当是扩大我们个人的人格,对世界多一分宽容,多一分爱。也就因为这点感觉,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没有写过一句伤悼他的话。我希望的是志摩人虽死去了,精神还能活在他的朋友间的。

  (原载: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一二一期)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林徽因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的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的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黯的站台,默默的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赘!”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的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的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满粗着筋络往理想的反面猛进,我并不在瞎说,当我写: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朋友,你自己说,如果是你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迎着这一窗太阳:眼看着菊花影在墙上描画作态,手臂下倚着两叠今早的报纸,耳朵里不时隐隐的听着朝阳门外“打靶”的枪弹声,意识的,潜意识的,要明白这生和死的谜,你又该写成怎样一首诗来,纪念一个死别的朋友?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像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疑问其间的排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个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蒞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终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您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定论,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谈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秤,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示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的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的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旷阔包括了多数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中间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作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的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的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这新诗仍在彷徨歧路的尝试期间,谁也不能坚决的论断,不过有一桩事我很想提醒,现在讨论新诗的人,新诗之由于无条件无形制宽泛到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强的尝试用功,你还曾用尽你所有活泼的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副时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锤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不是马马虎虎的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边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的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的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渗合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的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伧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蠢诚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原载: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天津《大公报·文学》第五十六期)

  编者按:本辑所收纪念文,除胡适日记外,悉按《新月》月刊及天津《大公报》所发表时之次序。

  写给飞去了的志摩

  赵家璧

  飞去了的志摩先生:

  在成和村和你,隆基,家槐,家等一共进餐以后,听说隔了不久,你就上北平去,你在北平的时间,我曾寄了一叠《一角丛书》给你,事后我虽有数次的心念,想写封信给你,却几次为了我贪懒,挨到今天才动笔。可惜这封信写成时,读这封信的人,已不是你自己,而是一般你的友人和你的读者了。我贪懒的习性,在我们间减少了几十次不可挽回的交往。而这次我从新月书店知道了你已回南的那天,为了一转念间的想等候着明天,便造成了我平生一件最大的恨事。时间真是无穷尽的等着挨进“现在”来,然而这有限的生命,谁能预料哪一天是他的终结呢?

  昨夜月明如水,我和时英往省三花园散步看月,经过那座小溪旁的树林子,我不禁想起先生在世时,曾在这树林子里,给予我心灵上的觉悟,我拉着时英的手,我低声的告诉他:

  “这里是前年志摩和我们一块读诗的地方啊,这般好月亮,这般好境地,要是志摩在这里,一定又要说是Poetic moment了。”

  慢步的渡过了小溪,走到那块长板石上,我拉住时英的手,我不能再坐下了,每幕已往的事情,增加我对于过去的留恋,同时一转念到昨天报上刊着你的照相,四边加上了黑框子,我真不相信我自己是这样感情作用的,强拉了时英的手,一忽儿奔回屋里来了。在凄惨的灯光下,翻着我过去的日记,细细的读着关于记载你的那几篇,把你送我做婚礼的那部Short Stories of Thomas Hardy,安放在面前,又翻阅你所有给我的信札和文稿,天啊,我不再能忍受一刻儿的安静了。我躲进被窝去,熄了灯,在黑漆的深夜,窗外月光,像带进了你的声音来。我拭干了泪珠,决定早上起来,写封信给你。

  我们的相识,远在五年前,那时我在中学,写了几篇关于但丁王尔德一类不像样的文章,发表在学校刊物上。我幼稚的作品,蒙你感到了一点兴趣,你便请费疏洪先生唤我到教员休息室去。那时我是一个无知的小孩,我真怕起来,我不知有什么大祸将临头。我自问我没有开罪于大学教员,怎会他们来叫我去的呢!进了休息室,你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你叫我去的用意,我才从惊怕转为喜悦,那时你知道我对于西洋作者感到一些兴趣,你第一本便介绍我——Lewis的Life of Gothe,我问你学文学的门径,你说:

  “文学不比数学,需要层次的进展,文学的园地,等于一个蛛网,你只要有文学的素养,你一天拉到了一根丝,只要你耐心的上去,你会把全个蛛网拉成一线的。我自己念书,从没有一定的步骤,找到了一本好书,这本书就会告诉你许多别的好书。我介绍你这一册歌德传,就因为这册书在我无意中获到以后,曾给了我无穷的线索。我爱这册好书,因此希望你也能在Lewis的文章里,发见歌德的伟大和念书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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