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余秋雨先生的作品受欢迎,是因为他新颖的文化观念。余先生的文化观念不愠不燥,开明智慧又契合人心,当然是受欢迎的重要因素。但应该看到,再好的观念也只具备引领意义,而不会让人反复品味、爱不释手,何况,有精彩观念的知识分子远不止他一人;
有人认为,是因为他作品中的知识含量。但记得余先生早在八年前就对媒体记者说,好的散文是排斥知识性、学术性的,那些有太多文史色彩的部位,常常造成“文气滞塞”,是他文章中不好的部位,迟早会删掉;
有人认为,是因为他的作品迎合了世俗的需求。但显而易见,余先生的书中没有艳情、警匪、凑趣、玩波、挑逗的成分,也没有故弄玄虚、哗众取宠的色彩,也就是说,从未迎合流俗。喜欢读他书的人,一般都是各行各业有文化的人士;
有人甚至认为,他的作品受欢迎,是“商业炒作”的结果。这实在是一些卖不掉书的文人的自我心理安慰,完全与事实不符。余先生出每一本书,几乎都没有召开过新闻发布会、新著座谈会。在我印象中,只有那本现在已经不再重印的《文明的碎片》出版时,由“布老虎丛书”负责人安波舜先生在北京文萃阁召集过一次,那也是几本书合在一起的一个座谈会。可以说与其他作者相比,他在这方面的“炒作”几乎无迹可寻。
那么,余秋雨先生的作品受欢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有很多原因,这篇短文只想谈一个最具体、最感性、最技术的原因:语言。
语言在文学中的重要意义一定被我们轻视了,我们更重视的是内容。其实,语言才是真正的基元,就像唱腔在京剧中的地位。大家迷京剧,总是迷唱腔,很少有人迷具体内容的。有了唱腔,才有风味,内容才活起来。
语言是文学的“唱腔”,全部风味、韵致就在那抑扬顿挫间。海内外读者喜欢余秋雨先生的作品,首先也是着迷于他谈论每个话题时的口气、节奏、神情、心态,而这一切都非常感性地渗透在他一句句的语言中。
简单说来,余秋雨先生的文学语言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剥除装饰。即彻底剥除了语言的外在装饰,裸露出语言本身最朴素的肌理。
语言的外在装饰,在他早期的学术著作中倒是时时呈现,可以判断那是他挑战学术话语枯燥性的一个实验,我们在《中国戏剧文化史述》和《艺术创造工程》中都能看到。但是,当他一写散文反而进入最本真的语言状态。人们读到《文化苦旅》的第一句是:“莫高窟大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溜空地……”朴素得让人眼睛一亮。
为什么写学术著作讲究色彩,写散文却洗净了色彩呢?这可以用一个比喻来说明:一位青年学者出现在学术讲坛上的时候特意选了一套时髦的西装,试图改变一下过于沉闷的气氛,但当他来到体操运动场真正要呈现自己形体美的时候,就不在乎外在的服饰了。从学术进入散文,也就是脱去外套进入生命的自然状态,越朴素越美。
文字间有大量信号足以证明,余秋雨先生是很能雕刻文字的,可以雕刻得非常优美,但他放弃了这种雕刻,故意追求“净空无色”、“真水不香”。例如张爱玲年轻时写的句子:“房里有金粉金纱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我估计,余秋雨先生也会喜欢,但他不会这么写,觉得雕刻过度。
除了剥除色彩的装饰外,他也不喜欢“气息”的装饰。他的文字既没有名士气、简古气、园圃气,也没有桐城气、新月气、哈佛气,更不追求京味、川味、塞外味。他让所有的气味都回归内容之中,只让语言变成当代中国文化人日常的感性话语,然后再来负载不同的内容。这是一种舍弃,甚至是一种牺牲,但他手下这种无声无色的语言进入了一种无障碍状态,几乎具有了无限的发挥可能。我认为,这也是余先生自从操持文学语言之后能够纵横驰骋、无学不窥、无远弗界的原因。有的作家,则让过于有特色的语言困住了生命,只能发一种腔调、摆一种姿势了。
第二,溶化艰深。为每一个艰深的话题寻找最平易的话语入口,使当代的精神前沿获得了娓娓动听的世俗牵动力。
例如,他要通过对清代历史的重新认识来探讨中国民族主义的思维陷阱,这本是很难通俗得了的课题,但在《一个王朝的背影》开头却从每一个中国人从小就在历史课里产生的误会说起,一下子把所有的读者都带入了,而且带入得那么平等。又如,他要通过对清代晋商的升沉来探讨中国商业文明的命运,也是够大够难的题目,却也从自己对山西的抱歉之情说起,由一种颇有普遍性的误会和无知,引入感情,再引入论题,于是这个论题也软化成大家都能接受的了。余先生的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谋篇的策略,而是以诚恳之心左右了语言,使语言具有了一种内在的吸附性。
其实除了开头之外,通篇都是这样。因为随着文章的推进,时时都会出现思维高点,余秋雨先生都用诚恳之心、平易之笔缓缓软化,使广大读者方便进入,并充满趣味地一步步攀援,却又不降低高度。这其实是最难的事。英国历史学家屈维廉(G.M.Trevelyen)说:有一种说法,认为通俗一定容易,有趣一定浅薄,晦涩一定艰深,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容易读的东西最难写。
据我所知,自从余秋雨先生的散文成功后,很多抒情作家开始写文化,很多历史学家开始写通俗,但都没有成功。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要把最前沿、最深刻的思想传达得人人爱读,必须比深刻的思想更深刻,然后用生命的热力去慢慢溶化,再熔铸成美的形体,比什么都难。在这个意义上说,余秋雨先生不可模仿(尽管看起来最容易模仿)。
第三,感性叙事。尽可能挖掘语言的感性叙事素质,并铺展为感性场景。
余秋雨先生的文学语言,着重于感性叙事。这与着重于抒情或议论有很大的区别。他一再申诉散文和小说的叙事功能,甚至在《美文》杂志发表的一封他给一位中学生的信中,也表达了这个意思。他认为叙事是文学之本,抒情和议论都应以叙事为基础,因此他希望中学里的作文教学应加强叙事训练,缩小抒情和议论的比例,并把它们沉淀在叙事之中。但是,由于抒情常常被误会成“文学性”,议论常常被误会成“深刻性”,叙事历来不被充分重视。余先生的文章中,几乎不见单独的抒情,偶有较长篇幅的议论,但主体部位一定是叙事。最佳的议论也都渗透在叙事之中,叙事之前的议论。只是介绍性、引入性、铺垫性的手段,为了引出叙事。
即便渗透着议论,他叙事的基本途径也是挖掘感性,努力寻找能被五官感觉捕捉的信号。
叙事到一定程度,他会铺展出一个感性场景,使读者身临其境。这是感性的大集合,也是精神的闪耀处。余秋雨作品的文学素质,往往在这种感性场景中表现得特别透彻。香港董桥先生说,在朋友之中,余秋雨先生是最善于在写作中组织场景的,他认为这与余先生从事过戏剧专业有关。
叙事是一条美丽的山路,而场景则是山头观景的亭台。
我想,这也是余秋雨先生敢于在语言中洗去装饰和色彩的原因。他认为语言的感性远超语言的色彩,同样,对场景的铺排胜过一切零星的装饰。
《文化苦旅》中最动人的篇章,都在于感性场景,例如《道士塔》、《阳光雪》、《沙原隐泉》、《风雨天一阁》、《牌坊》、《庙宇》、《信客》、《老屋窗口》、《腊梅》、《这里真安静》等等。连深沉的《山居笔记》中的一些篇目,如《苏东坡突围》、《千年庭院》、《抱愧山西》、《乡关何处》、《遥远的绝响》中也包含着令人难忘的感性场景。两本考察日记《千年一叹》、《行者无疆》自不必说,最近出版的《借我一生》的感性场景就更多了,这需要另有专文研究。
我认为,在常人难于构筑感性场景的地方居然构筑起了感性场景,这是余秋雨先生作品的无敌亮点。
第四,优雅警句。这是在感性叙事、铺展场景过程中加入的哲思,似乎是议论,却又不尽然,而是突如其来的思维灵感,如电石火光,烛照前后。
余秋雨先生笔下的警句,都用口语方式呈现,没有格言架势,也没有布道模样,而只是依据感性场景自然流出。但一旦出现,却显得凝炼隽永,与前后文句迥然不同,让人反复吟诵,输入记忆。这种以寻常方式呈现的非常,立时拔出高度,显得贵重而优雅。贵重而不失随和,优雅而更见亲近,这真是遣词造句的化境。余秋雨先生在讲述苏东坡后对“成熟”的那番警句,在讲述李清照后对“名誉”的那段隽言,在讲述清代兴亡之后关于文化灵魂祭奠的那个结论,在解剖“小人”过程中的连篇精辟论断,一直延续到考察文明过程中对繁复物象的痛快判语,都是很多读者能够随口背诵的。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景象,我自己就经历过很多这样的场合,一群原先并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聚餐,突然争相背诵起余秋雨先生文章中的警句隽言来了。背诵过程中发现,在场的其他客人虽然没有读过余秋雨先生的书却也能立即听懂,而且立即安静,品赏一种只属于文化的优雅。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坊间也有大量的名人名言录,那些名人名言也都很精彩,却独独余秋雨先生的言语被大家记忆得最多、最深?除了种种内容上的原因外,还因为这些言语是他笔下延宕已久的感性场景的产物。感性场景很难忘记,这些言语也就被深深铭刻了。其他名人名言再好,出现时却没有这种感性场景。这就是兼为文学家的思考者余秋雨先生的特殊优势。
第五,非凡节奏,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极可诵读,我听过好几位德高望重的朗诵专家诵读《文化苦旅》的录音带,都极为振奋。但是,与其他常见的朗诵文本相比,余秋雨先生的文章不适合表情浓烈的排比渲染。它们隐藏着一种难度最高的口语潜质,那就是内在节奏,可以说是内心节奏。
这种内心节奏常常体现为作者喁喁私语间的心理徘徊、进退自问。你看这段:“只要历史不倒退,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
这是一段议论,魅力全在内心节奏。有无奈叹息,又有自我说服,然后产生联想,最后得出感叹式的领悟——这每一层,都由不同的语言节奏来表明。试读几遍,即可明白。
在叙事过程,余秋雨先生的语言节奏更是发挥到驾轻就熟的地步。一般写作教师讲得更多的是文章的详略关系、简繁关系,都没有切中要害。一篇文章,即使详略匀停、简繁得当,也可能是乏味的。其实,这一切,除了内容之外,都因节奏的进度而取舍。余秋雨先生笔下的详略、简繁就是靠节奏来调配的,可以详至细微,也可以略如跳跃,全部受控于那个神秘的整体节奏。他写什么都好看,说什么都好听,也都与节奏的魔力有关。
只要细细品味就能发现,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每一篇一开始叙述,就进入一种择定的节奏系统,他知道推进的速度,更知道回荡旋转,即使那些难啃的段落,他也能用放慢或加快叙述速度来贴合读者的心理推进逻辑,然后再前前后后回荡几圈,在余音袅袅中了结。说他能够“深入浅出”真是说轻了,实际上他是靠节奏把广大读者“圈”进去的,读者受一种叙述节奏的诱惑,把所有的审美障碍和消化硬块都溶解了。由此可见,我们所说的节奏,早已不仅仅是朗诵家口中的抑扬顿挫,而是一种近似于诗作的心理气氛,只不过余秋雨先生连诗作的短程节奏也突破了,进入到了散文化的长程节奏。
以上四点,我认为是余秋雨先生语言特色的核心,其他还有很多派生的或旁依的特色,在此不一一列述了。
我最后想说的是,语言人人会说,但还是人间的至高奥秘。几句平白无彩的话,却把素昧平生的读者深深吸引了,而大篇声色繁丽的句子,却无法让至亲好友读完,这是什么道理?一般人都认为语言只是工具,却不知工具也有“成精”的时候。语言是“成了精的工具”,同样的文字通向着截然不同的天地。在文学领域,有品赏语言能力的人,远远少于那些能对主题思想、人物塑造、情节结构作出议论的评论者。中国作家中可以把语言单独离析出来研究的对象并不太多,在五四以后,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朱自清可以,连大名鼎鼎的郭沫若和茅盾,在语言上仍有一般化之嫌。另有一些,则太怪异,把格局弄小了。
在延续多年的“批余风潮”中,几乎没有人批评过余秋雨先生的文学价值,当然更没有人研究他的语言。有人用骂人的口气说他的语言是全国最差的,这种语言本身就暴露了他的语言等级,以及语言等级背后的文化等级和人格等级。他们就像一群不会品茶的人闯进了茶馆,把茶叶说成是“最碎的树叶”,把茶水说成是“最浑的水”,实在是毫无办法。
◎余秋雨的思想价值
——朱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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