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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全集》 作者:海子

第26章 太阳·书 (1986—1988) (10)

  偶像堂布置在一间广大的容器般的石窟里。似乎听得见远处神秘的滴水声。石头的偶像,粘土的偶像,木头的偶像,这一切偶像在你神智错乱时会为你带路。在飞行时她们不会留下蹄印和鸣叫。但你醒来觉得自己像一个散着香气的稻草人。后来他把自己的地牢布置成一个偶像堂。鸟儿从她的喙上吐出了她自己新月形的潮湿的血污的内脏。喂养我。在地牢里。我几次梦见我在那高高的荒芜的不能感知不可触摸的荒凉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锁链。在远方的草原领着一个叫做血儿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艺人在流浪。在夜里,这些不安全不安分的偶像,时时在夜里飞来飞去。像巨大的卵形在舞蹈。已改变了她的模样。我只好重新回忆。揉捏,打上金子封条。地牢里经常在夜里吐出金子。我就用那只阴暗霉烂的地牢吐出的金子,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金偶像,还把剩下的金粉涂抹在其他泥土青铜石头偶像的脸上。那金偶像是巨大的,占了地牢的四分之三。所以每当她舞蹈时,整个地牢仿佛只是她的腹部。偶像堂只是对地牢的一次模仿。偶像堂有一股牲口棚的气味。牲口棚有一股近乎无限的气味。偶像们在夜里缩小了,飞出了石头栅栏。石窟又恢复了平静。石窟又恢复了天空的本质。一万页羊皮在干净岩石上叠码得整整齐齐。石窟里曾经飞来的几位神已把我的石窟里所有的火与火种吃光。石窟又恢复了平静。

  在偶像堂建造之前,必须冶炼金子。先必须建一座小高炉。这炉子的耐火砖还必须先烧出来。好在小钳锅还在。那还是从平原上带来的。在这靠近平原的肮脏的小村庄,小村庄很拥挤,彼此用牛粪饼拍成,像一个小小的暴露在草原边缘的,干牛粪色的小小内脏。为什么没有被群鸟当成食物吃光和叼走,我在小高炉建成的时候也还是没弄明白。这个小村庄叫“草原之浪”。是一个混杂着草原、渔猎和农业耕作的地方。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渔村,靠近这高原上最伟大的圣湖,也有一两户经常上雪山狩猎的猎户。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农村,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种植着油菜、青稞。这是一个危险的所在危险的季节。农业,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人们翻山越岭而来,在危险期制订法典,建设了这个新农村。当然,在大草原危险的年龄期,最主要的人们都在从事放牧。奶牛和牦牛。奶牛漫步在草原尽头圣湖之水浸润的草地上,那景色美丽极了。无人能逃脱她。我日夜神思恍惚,因为那达到金子熔点的小高炉还是没有建成。那一日,我去铁匠铺里用烧红的钢针开始纹身。草原把那近乎黑夜深处野兽的图案由铁匠印到我身上。一只铁匠的手,把草原印在我背上。这是全部草原的黑暗。那时我是如此怀念家

  乡丰收时期的打谷场。金黄的稻草黄中有青。稻谷不断流泄到今天重新整修的打谷场上。人们感到了成年时期收获的愉快。而这是草原全部的黑暗,由铁匠的烧红的钢针也把收获的图案印到我的背上。这是与草原危险的主题不相适合的。铁匠询问我无言以对。草原的年龄比野兽更危险。

  还必须进一步描绘一下地理。

  铁匠铺和棺材店紧挨着。就像恐龙和猛犸紧挨着。这种两极在建筑上的拥抱有一种原始的大庆典的味道。凶狠,霸道,轮轴状的铁匠铺。彻底丧失了任何水源。棺材店提供营养。她是一种氛围,渗透,类似于关节病一样的东西。棺材店的一半是石头洞窟。反正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粘土茅草与木材。它的气势深深潜藏于地下,可埋千军万马,外面看去,好像只埋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气十足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平坦的长满乌草的小山坡。没有牛羊。没有青稞。你在晴朗宽阔的北方大平原不会感到这股地气,仿佛是阴沉沉的火的一种变体。传说中退向山坡的走火入魔的陷入无限平方陷入相互混淆的根须陷入纠纷使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缺水的雷同的沉闷的粘土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涂抹了这两孔窑洞,相交于三角形的脊背和底边上。

  白花花的石头。

  巨大石门越来越不接近完成。

  巨大石门有一种近乎愚蠢的表情。

  他迟钝,粗暴,又是那样的。

  固定不易破碎。巨大石门像一道障碍竖立在这天边。石门仍然愚蠢地屹立着。石门的第三阶梯,有一些裸体的猎人、怒汉、金刚、匪徒、马帮头子、武士和铁汉状的人形裸体雕像,肩扛着这上面的石门部分。那些雕像比真人大而硬,线条时时出现错误,没有明确的现实主义基础,有些简直是草草而成的。巨大石门的这一部分,据说是老石匠的爷爷,那个建造圣地的巨大神殿“红之舟”的建筑师,又发疯被囚禁,但在他的晚年,他把他的一生总结在这个第三阶梯上。那个盲目猎人在雨季就在这儿实践瑜珈。他的幻觉中经常出现自己是一些生锈的铁条组成和弯曲的大铁轮子。有时是一个实心的大铁滚子。有时又会梦见自己是火把。而那废墟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唐朝的洞窟。

  05

  老族长独自把酒搬到船上。

  一刀捅下去。

  马倒在地上。

  血喷出来。

  喷到老族长的手上、脸上和身上。

  染红了老族长雪白的胡子。

  那血在大雪和冰河上,异常的稠密,粘粘的,还冒着热气。冰河时代降临了,没有预兆,没有歌声。漫长的冰河时代。漫长的船舱中的时代。漫长的黑夜来临了。那时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蓬乱着头发,这个像哑子一样的女孩,跟在众人的后面,手里打着一只众人为她扎好的小小的火把,进了船舱。她看见那匹驮着老族长走过大草原的老马惨死在老族长的刀下。她那幼小、稚嫩的心猛烈地抖动。好一阵也没平息。猛地一哆嗦。冰河时代来临了。世界上到处都在下雪。所有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冰河时代提前到来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老族长的话应验了,在这短暂的日子,人们只来得及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黑暗中扎一个火把在圣地,许多人和许多牲畜冻死在雪地里。世界恢复了史前的寂静。修石门的老石匠扔下了手中的凿子、钻子和大锤,加入了逃难的行列。

  老石匠连夜用石头和仅剩的笨重的金属制做了几只破冰斧。他提着一只锅就来了。紧跟在老族长的后面。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提着锅。许多窝棚,草栅和石屋里那下面积满草灰的灶上只剩下一个大坑。只剩下烟熏火燎的痕迹。锅已被揭走了。许多人提着锅走在一家的前面。都没有来得及背上那用兽皮缝成的装粮食的袋子。在这张还有着你的少女香气和温暖的床铺上,在这张还有着野兽通过食物,抢劫掠夺和你的漫游而获得的血和肉外围温暖的皮毛上,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但是,血儿,我可不敢完全对你讲清楚这些史前的梦。

  我先是梦见史前那喧嚣而又寂静的景色。混沌初开,天空和大地一片血红。像一个凄惨的没有形状的自我。这个自我手持火把在向我走来。火把是悲惨的,劈开的,向内燃烧的。总之,就是火把。我梦见我是一只恐龙,和其他的恐龙一直在天上飞。我甚至感到了我嘴中的火焰和气泡。我感到了我的内脏和消耗食物和器官在我的内部也紧跟着我在空中飞。我感到了我身上鳞甲的噗噗作响。我从这一条冰河纵横的大陆飞向另一块大陆。那里只有海浪和森林。在这恐龙时代,只是吃,吃,吃,吃,吃。还有冰河,冰河,冰河。我感到天空先是在天空上变得寒冷。后来天空又在我的内部变得寒冷。

  在这之前,我还必须再一次结束史前的寂静。我必须使我自己的混沌获得一种虚假的秩序,比如说,历史,真理,丰收等等,我必须首先声明,我放弃了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一年村子里获得了巨大的丰收。这次丰收对于少数人,比如我,来说,就是意外的。是致命的。丰收是最后一次打击。丰收像一把镰刀割断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了喉咙上那种近乎鸟鸣的断气。我感到空气从我头颅被割下的脖子流进了我的食道、我的内脏。我看到丰收。我看到滚动在沼泽上的那一颗头颅,那是我的头颅,我看到它的滚动,我看到我的头颅的滚动,是通过我自己的,也就是恐龙的眼睛。是通过丰收。

  我看到了,就那么一次,对于诗歌和真理来说,这就足够了。在巨大的面对丰收的近似于天空的平台上,坐着村里的长老,那是一些年迈的老瞎子。身体还非常健康。他们唱着歌。在下面。在村子里。获得了丰收。我必须,必须这样。只能应该这样。可有谁能用斧子劈开我那混沌的梦?!我抱着我的血儿,裸露着我们的身体。我把精液射进她的刚刚成熟的子宫里。那里是黑暗的。我觉得我就要断气了。血儿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我不应该这样写我的血儿。但那混沌就是这样的。谁是我手头嘹亮的斧子?血儿和我躺在丰收的大地上。那里是七月更深的丰收。是青青的就要变黄的茂盛的深深的青稞。就像我的血儿。是茂盛的。深深的。我该怎样为我自己写下这些庄稼。

  这些眼看就要丰收的庄稼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庄稼是这些庄稼?这些庄稼难道不应该在天堂?这些青稞,这些从史前的混沌和恐龙的遗骨中生长的一粒粒的小小的头颅,这些用茎,杆,用竖起来的,随风吹拂——那风起自天堂,在原野上承受雨雪的,用闪电照亮的,听见雷神嘶吼的,我的青稞,我的青稞我的青稞,能够酿成节日和懒散之酒的青稞,啊,青稞,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人类的紧张已从我俩的身上逃离。那些紧张的,人类的,纪律的东西,已随风吹走,过了山冈,到村子里,获得了丰收和酗酒了。那个逃亡者,那个死刑囚,那个石匠,还有那些恐龙和族长,那些浪流艺人,所有存在人类紧张中的东西。已在青稞地里消失。但是在梦和一片混沌中,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混沌中,我用镰刀割下了血儿的头颅,然后又割下自己的头颅,把这两颗头颅献给丰收和丰收之神。两条天堂的大狗飞过来。用嘴咬住了这两颗头颅。又飞回去了。

  飞回了天空的深处。难道这些秩序,这些车辆,这些散乱的书页真能说明我的混沌,真能咬住我俩的头颅,飞回天空吗?难道在我的语言的深处真的包含着意义?难道我已经把诗歌写进了散文?难道这就是我带来的?难道这竟然是一部关于灵魂的大草原和哲学的小说?难道你竟然真的存在,在人间走着,活着,呼吸着,叫喊着,我的血儿,我的女儿,我的肋骨,我的姐妹,我的妻子,我的神秘的母亲,我的肉中之肉,梦中之梦,所有的你不都是从我的肋间苏醒长成女儿经过姐妹爱人最后到达神秘的母亲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那片无限的即将获得丰收使村里人摆脱春天的贫困和饥饿的青稞地,像时间的河水流过我和血儿。我该怎样写这些青稞地。我在我的深处再一次遇见了但丁的天堂篇。我在我的深处再次遇见了人类的诞生和世纪的更替。我把她镌刻在神秘的巨大石门上,我将她放在中国西部直至广大的中亚细亚草原上。

  甚至还有整个蒙古和西伯利亚。尤其是我,这些年甚至可以说是生活在荒野里。我的伙伴是季节、诗歌、火与遥远的声音。我终生不渝的朋友是西藏和大海。我的爱情是印度。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不生活在雪山,为什么我不生活在僧侣和石头之间?为什么我不生活在沙漠上?我们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在一个海浪震荡的狭窄的船舱中相逢。我从你身上看到我们之间在母亲那个大家族中的遗传。我的一切叙述上的错误和混乱都来自世界和自我的合一。在这里,在这个故事中,因为一切都是梦中之梦,一片混沌,所以我不可能把一切都介绍给你,也不能把一切都说清楚,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草原也就不再是大草原。我告诉你阅读的方法,我告诉你有几条线索,和一场大雪,自然界的景色,以及不确定的,没有年代和时间的晃来晃去的黑暗中的几个人形,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梦境。我要贯彻到底。我必须这样说,世界和我,在这本书里,是一个人。

  因此,就这样,就这样干。

  尼采说,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因此,诗歌来源于他的头一句。

  06

  流浪的人,你不是对草原尽头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吗?

  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那就是大海。

  你有所预料的,但又是突然的海。

  西海,西方的海,在我的梦中,美得像一匹被天神点燃的马,燃烧着。

  燃烧着。

  那海上的霞光没有感到焚烧的痛苦。

  西方的海,像是草原尽头远方的笑容。

  此刻仍然是干渴的烈日下的大草原。

  转眼即是寂静的星星满天的夜晚。

  草原之夜。在草原的边缘。

  秋矮子用几条柔韧的青藤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他那粗笨的头上。他身高不到二尺。又很粗壮。他嘴里满是锯屑(木匠拉锯锯木段,木条,锯下的木屑,比尘土还细),喷吐着火,又似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嘴里拉出了红色的又长又粗的带子。在笨拙的外表下掩盖不了他的敏捷。村民们终于没能看出那红色带子是从他的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草原边缘村庄里的许多树被砍成桩子,立在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已被雨泥弄脏的大帐篷。木条头举着火,或挂着用碗做成的灯。碗里烧着野兽的油脂。秋矮子得意非凡地绕着人群中间的空场,用他那笨拙,滑稽的动作,走了好几圈。有几次是头顶着碗。一次是一只,慢慢添加。前面的师哥师姐用美丽而忧伤的流浪艺人的步伐和天赋走了过去。是秋矮子冲淡了人们观看这些色彩鲜艳而又陈旧褴褛的艺人带来的忧伤和旅愁。这些黝黑的细瘦的四肢灵巧的人儿来自何方?据说那走在前面的最美丽的人儿就是秋矮子的老婆。秋矮子是这些浪子和艺人的首领。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唯一的幸福就是那路途上的泉水。周围有鲜花和蜂鸟的山谷里的泉水。或者是在一片草原上突然自己涌出的泉水。他们没有任何道具。除了一身旧衣服。红色的。带有过去的节日和过去的爱情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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