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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全集》 作者:海子

第35章 太阳·书 (1986—1988) (19)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富人的日子将过去。

  丁:穷人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巴比伦的日子将过去。

  丁:太阳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美女的日子将过去。

  丁:坐牢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庸俗的日子将过去。

  丁:自由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美元的日子将过去。

  丁:斧子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皇帝的日子将过去。

  丁:断头合的日子将来到。

  甲:什么日子将过去?

  乙:什么日子将来到?

  丙:在田的日子将过去。

  丁:在天的日子将来到。

  疯子头人:(对宝剑,大声吆喝,如劳动号子)

  (和四个抬棺人一起吆喝。这些人在打夯)

  孩子!

  儿童!

  为了数学!

  为了数学!

  大家前进!

  大家抬着棺材!

  棺材太沉太沉!

  棺材里不止一人!

  为了数学!

  大家前进!

  大家往一块儿走!

  大家往前走!

  排成一行!

  抬着棺材!

  鲜血染红!

  谁要问我!

  走火入魔!

  谁要问我!

  牵肠挂肚!

  为了数学!

  抬着棺材!前进!

  (众人抬着红色棺材下)

  [第二十五场]

  (山上,宝剑似乎抱剑坐在山顶

  老女奴,女巫)

  奴:我的儿子披着黑色的斗篷,在黑夜里抱着宝剑哭泣。

  巫:就让他哭吧,就让他哭个够吧。

  奴:巴比伦河在巴比伦深夜的肉体上像血液静静地流。

  巫:就让它流吧,既然它愿意。几千年来不就是一直这样流着。

  奴:我的儿子又裹紧了身上黑色的斗篷,止住了哭泣。

  巫:但仍然在对着鬼魂讲话。

  奴:不,他是在独自歌唱。

  巫:宝剑闪着寒光,

  奴:今夜更加昏暗,

  巫:河水还在上涨,

  奴:月亮已经发红。

  巫:这不是河水上涨的季节。

  奴:宝剑闪着寒光。

  巫:下面是腐败的山河,

  奴:宝剑照着腐败的山河。

  巫:下面是无知无觉的粘土,

  奴:白花花的石头,

  巫:红惨惨的地火,

  奴:黑铁和青铜,

  巫:还有更少的黄金,

  奴:铸成他手中宝剑,

  巫:寒光闪闪,

  奴:似乎比黑夜本身更深;

  巫:剑叶上浸透鲜血,

  奴:恨不得跳起来,

  巫:刺穿谁的喉咙。

  奴:手不能发抖,

  巫:心不能脆弱,

  奴:当心……

  巫:当心……

  奴:不要独自一人呆在山上。

  巫:不要独自在夜深歌唱。

  奴:不要歌唱失去的一切。

  巫:更不要哭泣。

  奴:鼓起你勇气。

  巫:剑在人在。

  奴:剑亡人亡。

  (沉默)

  奴:我们走吧。

  巫:已讲过一切劝告。

  奴:我们走吧。

  巫:还要在今夜。

  奴:爬上山顶。

  巫:我把剩下的粮食堆在一块,

  奴:还要竖起一块高大的石头做为仓门。

  [第二十六场]

  (造剑的场所。造剑师与几柄剑的对话。

  都戴面具。几柄剑似乎在饮血吃饭)

  剑甲:食物放在这一切上面。

  剑乙:血放在食物上面。

  剑丙:剑放在血上面。

  剑丁:即使这样,我也不后悔。

  剑甲:魔,所不能达到的东西,我已经达到了。

  剑乙:他是皇帝还是戏子?!

  剑丙:什么叫脱胎换骨?

  剑丁:一只碗放在一只碗中。

  剑甲:水

  剑乙:冲下来

  剑丙:是血

  剑丁:两只勺子,两马

  剑甲:还在我另一只碗中!

  铸剑师:(面向观众,大声)我是铸剑人。

  我不说的事情。在这之后我不说

  我不说就是不说

  我要。水变成大水

  冲开了缺口。完成普通人早已完成的

  是多么难——还要和

  命运之诗连锁在一起

  这就是铸剑人的命。

  长过大火。

  长过他们。

  (这都是不太重要的。)

  (一柄红色宝剑的独白。演员着红色盔甲,其他人是白色盔甲):

  三道门下

  我一身红色盔甲。

  我一定是一位年轻的皇帝。

  我是大革命的儿子。

  这是什么日子?

  我为什么俯伏在肮脏的酒柜上

  我是大革命中谁的宝剑

  ——被扔在这肮脏的酒柜上。

  我在哪些日子中闪闪发亮。

  又在哪些日子里暗淡无光,蒙上了灰尘

  宝剑之母你在何方?

  众剑之母,我问你

  我为何一无所有地走在大街上。

  [第二十七场]

  (这一场是一次秘密谈话,给人的感觉要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好像从山腹中传出了一些片言只语,给那些山上的人。

  这一场舞台的幕布紧合。或者,舞台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或者,舞台上空空荡荡,像挖空的山的肚子,只有两把空空的椅子,在舞台中央,面对面放着,像是两个人坐在山肚子里进行秘密的谈话。舞台上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混乱巨大嘈杂的声音。用省略号的地方表示混杂用一面巨大的鼓。)

  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几乎还是像儿童一样纯洁……她是我女儿,她自己愿意……互相残杀,因为他们要杀我……孩子,你一定要我说出真相吗?你是她的兄弟。她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儿子……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去喂每一条过路的巴比伦的狗……我只想让你一人继承王位,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我喝下毒药。我只有一个时辰可活。我活不到黎明了。我活不到下一个黎明了。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那么,让这铁打的江山黄

  金的土地变成这同一个黑夜……你被遗弃后,在沙漠部落中长大。而她长大后就出门寻找哥哥,没想到遇见了你,更没想到你就是她哥哥……有人告诉了她……思念家乡,还发了疯……我把——手诏——和——王——印——留——给——你。(以下声音变得清晰)今夜是你我的日子。今夜是黑暗之夜,空虚之夜。今夜只适合死亡不适合出生。我们已没有明天。明天是别人的日子。巴比伦河上又涌起无边的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苏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间。只有你我不会复活。你我的生存只有一次。你我的关系,你我一切仇恨和血决定了你我的这一次。那就是今夜。那就是这个子夜。那就是这个最后的日子,夜的语言和宝剑。你我都必须满身肮脏地死去,在这个纯洁得像空气和水的黑夜里,父王,让你和我一起肮脏地死去吧。你我都必须在这个子夜,夜深人静的时辰死去。子夜……这个回忆的粘土层……比王冠和王座还要漫长。巴比伦,这个几乎一直被魔法统治的国土,好几千年了,天空的数学,人类之梦大同之梦,你为全巴比伦制订的法律只是咒语。

  (鼓声)

  [第二十八场]

  (酒店。众人饮酒。幽灵重现的场景,

  两个人抬着红色棺木上)

  抬棺人甲:瞧,一个灵魂迎面走来。

  抬棺人乙: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你头发散乱,简直像一个鬼魂。

  甲:不管这次他是谁,反正他胜了。

  乙:一切听天由命,必须达到一个高度。

  甲:我们两个抬着的棺材就是这个高度。

  乙:我们在谈话。

  乙:我们要达到的难道不是同一个东西?!

  (疯王子宝剑上)

  剑:(指着红色棺木问二抬棺人)

  这难道是车子?!

  人车各行其道。

  人就是人,车就是车。

  是众神之车。本来是不同的道路。

  人车各行其道。

  这难道是车子?!

  车子把我和她抱在一起,

  车子把我和公主抱在一起,

  我们都是女儿所生。女儿是谁?

  车头是谁?鸟要叫,

  鸟在叫。鸟是谁?

  鸟说应该提醒你,

  疯狂中我是谁?

  (两个拾棺人面具和服装做鸟类)

  甲:这是一个让人生锈的夏天,

  乙:连夏天之鸟,连燕子,连空中飞过的鸟都生锈。

  甲:这是一个连松鼠和豌豆都生锈的夏天

  乙:连露珠都生锈,更何况沾满血迹的兵器?

  剑: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狮子和老鼠生下的六小时,子夜住在

  太阳子宫,生下的小野兽

  两只小鸟变作抬棺人

  拉着棺材和车子

  小鸟奔跑在路上

  又痛哭又是幸福

  感到了人类空虚

  每日抬棺磨剑不止

  激发了我的疯病。

  两个抬棺人:(唱歌)

  空白一段时间

  空出一段时间

  做一会儿石头

  做一会抬棺人

  小鸟,抬着红色的棺材,飞在天空

  用酒补好了棺材

  用酒做一个补丁

  用酒补好了石头

  用酒补好了傻子

  用酒补好了乞丐、白痴、贫穷

  和疾病。用酒补好了粮食

  用酒做一个补丁

  多好的大补丁

  棺材像一棵火红的巨大的枫木树

  内心发空,其实并没有死人

  用酒补好了乌鸦和喜鹊

  酒鬼像一棵小型枫木劈成的战车

  内心发空,两眼发直,这棵酒精之树无疆万寿。

  内心发空,收缩

  无一人端坐其中

  巨大的冠盖火红

  如血涌向头脑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我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拚命想。可我再也想不起

  怎么办?皇帝在陵墓中哭泣?内心发空

  抬棺人啊抬棺人是我们

  我怎样消化一次皇帝的死亡?

  这是一个咒语。

  剑:大鸟又叫。又叫了

  不祥的大鸟又叫了

  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大鸟又叫了

  如果我的欢乐不在天堂

  大鸟又叫了。小鸟两只

  你不能口吐人言

  你难以说清

  你一时难以说清。你又叫一声

  ……我也染上人类恶习

  (倾听)占卜!鸟骨!飞翔呜呼!

  鸟类的公主,鸟类的抬棺人

  大鸟在叫什么?乌鸦,她怎样了?

  然后又怎样?

  甲乙:血越浓

  剑:剑越快

  甲乙:爬上的山越高

  剑:造成的错误越大

  甲乙:忘了更多。

  剑:死得更快。

  甲乙:活得也更多。

  剑:死得也更快。

  (三人抬棺而下,出酒店,穿过巴比伦城门)

  [第二十九场]

  廷臣:王子,你上哪儿去?

  宝剑:出去!

  出去!

  到王国之外去!

  出去!

  (以下舞台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演员朗诵)

  宝剑: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我承认他的胜利。

  我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像金黄脆弱的麦秸在同样颜色的火中化为灰烬。就好像火焰走出了灰烬,向天空伸出绝望的吐不出任何语言的红色舌头。我和生命就这样一次次走向空中,走向虚空。

  不管这一次他是谁,他肯定胜利了。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那儿有清凉的风,常年不断地吹,有一片光秃的山坡,周围还有野花缠绕我。叫了一遍。又叫了一遍。这是篇诗歌中的鸟,这是第二遍,她用叫声把我送上天空。送上白风和红霞,送上南来北往的风。大雁在飞过时匆匆一掠,我的简陋的墓地像一只粘土的花篮。毒药,数学之神的绳索,我会在天亮时死去。那时黎明刚

  过,而北方冬天的朝霞散开、漫延。太阳也刚刚升起。

  还没有像火球一样,飞快升起,也许我和太阳一起飞到天上。我热爱这壮丽的景色,我坐在大阳火红的马车上,我热爱这坐在太阳上的另一个自我。在明天早上,我就要升起,我就要死去。可现在仍然是黑夜。一会儿就是白天。一个人,从流浪的部落,从大沙漠,回到故乡的大河,找到了妻儿和妹妹、女儿、父亲,自己却用身子做成了一只杯子,灌满了毒药。这肉体的杯子!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她的坟头。快到冬天了吧,我还不曾栽下过一棵山楂树。还有一场大雨。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一场大雨过去了,在我身上留下了泥泞。

  (布景转换很快。幻觉中,宝剑在开满野花的道路上奔跑)

  剑:这一路上全是花朵

  我踏上了她们

  踏上了她们的眼睛和睫毛

  以及在夜间张开倾听风雨的耳朵

  我踏上了她们

  全是迫不得已。

  为什么这路上全是花朵

  (宝剑拔剑自刎,鼓声)

  (鼓手一边操鼓,一边朗诵

  (鼓手就是扮演公主红的)

  鼓手:等到那一天来到

  海水淹没了巴比伦

  巴比伦没有一个幸存的人

  海水淹没了巴比伦的每一寸土地

  除了九根红色的茅草,

  那是我们今日沾满鲜血的宝剑。

  大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是茫茫无际的苦难的海水

  你是唯一的。

  公主活在九位公主之中

  你们是九根红色的草根承受阳光雨露

  繁衍了那海水灭绝的巴比伦。

  [第三十场]

  (巴比伦农奴合唱队,服装简朴而褴褛,裤管为了种田满不在乎地卷起,两个农奴,上来收尸)

  甲:庄稼熟了。

  乙:有人死在山上。

  甲:有人死在地里。

  乙:王子,你不是庄稼,你是酒瓶。

  甲:你不是粘土,你是宝剑。

  乙:你不是亲人,你自称为兄弟们。

  甲:庄稼熟了。

  乙:你不是庄稼,你是酒馆中的酒精。

  甲:你不是四季,你是四季中空荡荡的风。

  乙:你不是劳动,你是牺牲。

  甲:我们劳动,出一身臭汗。

  乙:替你们收尸。

  甲:我们要享受。

  乙:你们却要牺牲。

  甲:你们为谁牺牲?

  乙:我们是种田人,

  甲:我们是辛辛苦苦的种田人。

  乙:我们是要活命。

  甲:你们是要拚命。

  乙:你们是为谁拚命?

  甲: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乙:你们一定说—— 一定是为别人。

  甲:别人就是愚昧的我们。

  乙:可我们不需要拚命,

  甲:我们只要活命。

  乙:我们不要酒瓶,

  甲:我们要丰收。

  乙:庄稼熟了。

  甲:喝酒第二天。

  乙:顶好喝一碗稀粥,

  甲:几粒臭咸菜,

  乙:这烂萝卜烂白菜叶白菜根。

  甲:喝酒之后,顶好是粮食。

  乙:我们要丰收。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是最好的,

  甲:我要告诉你们。

  乙:宝剑是其次的。

  甲:庄稼是最好的。

  乙:酒精是其次的。

  甲:四季是最好的。

  乙:风雨是其次的。

  甲:活命是最好的。

  乙:拚命是其次的。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让石头从身上滚过去

  甲:然后脱落下来。

  乙:那是麦子和稻子。

  甲:稻子又要让铁把自己的皮扒下来。

  乙:那就是米。

  甲:那就是我们的庄稼。

  乙:那就是我们。

  甲:我们庄稼人。

  乙:庄稼合唱的声音。

  甲:庄稼熟了。

  乙:庄稼自己熟了。

  甲:庄稼自己叫嚣熟了。

  乙:也就是高梁红了。

  甲:也就是玉米黄了。

  乙:也就是黄瓜绿了。

  甲:也就是麦粒红了。

  乙:麦杆黄了。

  甲:马上就要被我们抱到石头或铁器下,

  乙:抱到打谷场,

  甲:或道路上,

  乙:打碎。打破头。打死。

  甲:道路从庄稼尸体上走过。

  1988.6.13~1988.9.22

  太阳·诗剧

  (选自其中的一幕)

  地点:赤道。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

  时间:今天。或五千年前或五千年后一个痛苦、灭绝的日子。

  人物:太阳、猿、鸣

  司仪(盲诗人)

  “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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